第一章 蓝色屋顶的房子(2 / 2)
顺着国道继续开下去,各种店铺纷纷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路边店」吧。家电批发店,家庭餐厅,建材市场,家具店,汽车用品店……这里是和车站前面的寂寥截然不同的繁华。
不久后我们就来到了国道的尽头,在弯曲的小路里左拐右拐后,我们到达了一座小小的公寓。
「这里,蛮新的却很便宜,五万八千元,手续费两千元」
虽然说不上很差,但也不能算是太好,只是一间普通的公寓。有两个三坪大的房间,一个浴室和一个厨房。打开铝制窗框的窗户,窗外是一片广阔的稻田,可以看到远处的家电批发店的黄色建筑。
小哲抱着胳膊凝视着那栋荧光色的建筑,然后很快就把窗子关上了,语气坚决地让对方介绍别处。
「不中意吗?」
「虽然不算差,但也没有一见倾心的感觉,想再要一点开阔的感觉啊。外面这么空旷,屋子却有一种窒息感,而且太新也不好。」
「新的不可以吗?」
「总感觉冷静不下来呢」
听着小哲和大叔的对话,觉得小哲说的的确没错。在这样的建筑里住的话和在市中心住没什么区别,虽然崭新的的确挺好,但浴室的门把手却是塑料制的,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
在那之后,我们又看了两三个公寓和大厦。不过,无论哪个都没有想住的想法。大叔和我们都有了些许困扰,究竟想要些什么,似乎连我们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别墅也要看一下吗?」
像是突然想到一样,大叔这样问道。
别墅?
这是我没想过的。
「别墅什么的,价格不会很贵吗?」
小哲负责与房屋中介商的交涉了,我只用在后面跟着就好。
「旧别墅的话挺便宜的哦,五万可能不行,六万就差不多了,不过既然想要比较广阔的房子的话,两层带庭院的别墅不也可以吗」
「唔,总之先让我们看看吧。」
车子开了十分钟后到达的是,一座的确非常陈旧的建筑,建筑年龄应该超过二十年了。这是一栋朝南的两层建筑,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青色的瓦片闪闪地发着光。似乎是因为长期无人居住,进到屋里后有一点小小的臭味。这栋房子又古老,入口的门又要「喀拉」一声才能打开,明明应该减了不少分的,但为什么一开始,就会有一种这里说不定不错的想法呢?我和小哲把大叔扔在后面,快步走进了起居室。
「好宽广」
小哲很高兴地说道。
「是啊」
我也很高兴。
这里不像其他古老的房子,有着十叠以上的起居室,不过,由于这里的宽阔,其他的房间变得比较狭窄。隔壁的和室只有四叠半大小,厨房里能不能放桌子也有些微妙。比我们稍微晚点进来的大叔,无奈的嘀咕了句「这还真古老呢」
「啊咧,这个天花板,一模一样啊。」
「天花板?」
我和大叔站在一起,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面贴着刻着花的花纹的白色板子,有种石膏的感觉。
「和我第一次卖掉的房子是同一种样式啊,这个。」
「诶,那是什么时候啊?」
「已经是二十年以前了」
「有那么久的历史啊,这里。」
「也是呢,这里挺老的。」
当我和大叔在闲扯的时候,小哲将起居室的窗户全部打开,以咔啦咔啦的气势将百叶窗全部拉起来,玻璃窗户也全部拉开。昏暗的室内,顿时充满了光亮,耀眼得眼睛都睁不开。
外面有一个很狭窄的南向庭院,茂盛的杂草沐浴在阳光之中,小小的蝴蝶在小小的花朵间逡巡,有一对紫色的蝴蝶缠绕舞动,说不定是情侣吧。
我往窗边的小哲身旁走去。
「首先从庭院开始吧」
传来了他兴奋的话语。
「是啊,要把杂草都拔掉」
「种上樱桃番茄吧」
「为什么是樱桃番茄?」
「因为很容易就会有收成,而且产量很多啊。刚采下来的樱桃番茄可是很甜的哦,拌上橄榄油后可是美味到极点呢。」
看来是从电视上获得的情报啊。
我笑了,小哲果然还是,会首先想到吃的东西啊。
「夏天就是西瓜啊」
「西瓜太难了,因为外行人种的西瓜不甜啊」
「那么,柿子」
「要花八年」
「原来如此,桃栗三年,柿子八年啊。小哲,还记得下面一句是什么吗?」
「诶,还有吗?」
「柚子这大笨蛋要十八年啊」
「花十八年的话的确是大笨蛋呢」
我们就这样说着笑话,两个人都非常喜欢这个房子。首先方向朝南这点就不错,然后虽然小,但有庭院这点也很好,最重要的是,老房子最棒了。
「就要这里吧」
转过身来,我这样跟大叔说道。大叔惊讶地环视着室内,「真的可以吗」这样回问道。
「就要这里」
我这样说着,在「这里」加重了音调。
4.
搬家的准备,不仅是对自己过去的追溯,同时也在将其舍去。比起感伤和痛苦,感觉上倒更类似于舍去一切,干干净净重新开始。我和小哲情绪高涨,这个不需要那个也不需要,要扔掉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结果,要扔掉的东西反而比要带走的东西多得多。
位于北侧的六叠房间,右边塞满了要带去的打包好的纸箱,而左边则是要扔掉的东西。准备扔掉的东西已经按照我们社区的分类收集模式,分成可燃垃圾,不可燃垃圾和件垃圾了。
「挺壮观的呢」小哲这样说道
「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不要的东西啊」
「明明房子并不大呢」
东京大厦公寓的平面图是,有三个六叠的房间,一个四叠半的厨房。虽然准确的数字已经忘了,但应该不到六十平米吧。大半的行李都堆在了北侧的六叠房间里,直到最后还需要用上的东西则都放在了剩下的房间中。
我们无言地凝视着变得冷清了的这里。
在那之后,我们一边继续进行着搬家的准备,一边回忆来到东京时的事情。我出生在中国地区的一个小镇上,厌倦了那个狭小的世界和各种繁琐的人际关系。本家开展的事业让整个家族的凝聚力很强,大半的亲属都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统领着一切的父亲成了这个地区的老大。由于惹恼了父亲就不能在镇上继续住下去,所以发生了纠纷的商人被赶出镇上这种事情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虽然只是一个人口不足一万,几乎可以被算作村子的小镇,但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闭锁的空间里蠕动的东西会不停地滋生,黑暗也会不断增叠,那是把手伸进去就会被黏住的浓稠的黑暗。
就算是小孩子的心灵也能理解那种混乱的关系,因此我很害怕我的亲生父亲,很害怕父亲周围的那些嘲笑被赶出镇子的商人的人,最害怕的是默许父亲的专横的这个小镇。
因此我成为高中生后,以让周围感到无可奈何的程度主动学习,无论如何都想要考进东京的大学。就算是只早一点也好也要从这个小镇离开,从那些可怕的人的身边离开。虽然父亲希望我考进县内的国立大学,但当我收到了一间水平不低的的私立大学的合格通知后,他还是勉强同意了我前往东京这件事。
「不过」
父亲这样说道
「不过,一毕业就立刻给我回来。」
说出这样的话的父亲的脸因为酒的缘故而变得赤黑,话语中除了命令什么都没有。在家族内的交流中,父亲永远都用命令的口气。
那个时候,坐在我旁边的姐姐一言不发。
「智子」
突然想起了姐姐的声音,很紧张的声音。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应该是高三第三学期,差不多到可以自由到校的时候的事吧。下上下学的巴士开始步行的时候,姐姐就站在途中那横渡芝浦川的长桥的正中间。
想起来了,姐姐的影子长长的延伸出去,所以那时应该是黄昏吧。在那种时间,姐姐为什么会在桥上呢?
「怎么了?」
「好高呢」
姐姐直视着栏杆那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桥吗?」
「嗯」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都现在了怎么还说这个。姐姐也好我也好,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河的另一边,走过了这座桥的次数都早已数不清了。姐姐想表达的应该是别的东西吧,不过迟钝的我过了一会才意识到。
说不定,她可能是在这里一直等着我吧……
把书包放在了脚边,我也和姐姐一样向栏杆外面看去。那个据说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深深的河谷在学术方面有很重要的意义,镇里的每个人都为此感到自豪,谷底芝浦川的水面闪闪发光。桥的下面是深渊,在浅滩上迅捷流动的清澈溪流,在这里也染上了浓厚的绿色。
「人也是一样的」
我这样想到,要是一直流动的话就能保持清洁,停留的话就会变得浑浊。
从桥到水面,有二十,不,三十米距离。虽然对我们来说都是见惯了的风景,可当我们探出身去凝视那个空间时,还是感到了腹部有咻的一下缩紧的感觉。
刚从学校回来的我穿着深蓝色的水手服,而在当地的金融机关工作的姐姐则穿着单薄的粉红色制服。姐姐的胸前系着白色镶粉边的丝带,那个丝带随着从谷底吹上来的风猛烈地摇动着。
「智子」
是因为一直看着谷底的缘故吗,姐姐的声音很紧张。
「虽然父亲说‘给我回来’,不过不回来也是可以的。」
「什么意思」
「嗯……」姐姐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转过脸去看了一下,姐姐就那样两手压在栏杆上,撑着她尖尖的下巴,视线看向十分遥远的河面。
那个时候的姐姐,应该在眺望着比河流更遥远的地方吧。
「你在这里住不下去的,回来的话,会受不了的。」
「不过父亲说了要回来……」
「父亲那边就别管了」
强硬的语气让我吓了一跳,和反抗着父亲的我不一样,姐姐总是很听父亲的话,在我看来父亲也十分宠爱姐姐。
姐姐跟父亲很像,性格直来直去,不像我那样讨厌农村的环境,跟在小镇零零散散住着的叔父和叔母们也相处的很好。姐姐高中毕业之后,就去了父亲决定的地方工作。
如果姐姐是男孩的话,我觉得父亲应该会很高兴地让他继承公司吧。
「所以说父亲说的东西就别管了」
父亲非常喜欢的姐姐,竟然会那样否定父亲所说的话,让我觉得难以置信。而且,从姐姐的话里,我感到了对父亲不满。
为什么姐姐会说出这种违抗父亲意志的话呢。
想试着去问一下,但又有些害怕,姐姐的目光很认真,我感受到了几许恐惧。
十八岁的我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沉默着。
「智子——」
虽然之后姐姐还说了些什么,不过突然卷起的风让我听不清她的话语。我急忙追问,姐姐究竟说了什么。
姐姐盯着我的脸一言不发。
前年还是高中生的姐姐,仅仅过了两年就变成大人了。红色闪亮的嘴唇,看起来却有点悲伤,有点羡慕。由于不知道该偏向哪一方,我移开了目光,虽然感觉到了姐姐的视线,不过可能只是单纯的心理作用吧。姐姐应该也和我一样移开了视线,去看河面了吧。
「总之」
姐姐这样说道。这次,我听的清清楚楚。
「你不用回来也可以」
「公司呢?是由姐姐来继承吗?」
准确的说,是由姐姐的丈夫来继承。毕竟这不是女人能继承的工作,而且地方风俗也不允许。
「怎么可能,应该是由胜部的叔父来继承吧。」
「胜部的叔父吗?」
「毕竟那个人,一直在觊觎着啊」说着那样的话的姐姐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脑中。
「我们家的公司,本来就应该由胜部的叔父来继承,这样的说法也有哦。」
「明明长男是父亲?」
「父亲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得过肺部疾病这件事你知道吧,那次几乎可以说是走到鬼门关了。还记得吗,背部那个很大的伤痕。」
「啊啊,嗯。」
父亲的背部留有一个很大的手术伤痕,从右肩一直延伸到左侧腹。简直就像是被刀砍过一样。
「虽然后来奇迹般地康复了,不过在那之前几乎已经不行了,因此爷爷临时决定由胜部的叔父来继承公司。不过当父亲病好之后,那个决定就立即取消了。」
「很早之前的事了吧,父亲生病的事,都是在我们出生之前了。」
「人啊,就是会记住那种事情的生物哦,无论过去了多久。」
会记住的哦,姐姐重复道。
「虽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还真无忧无虑呢,我察觉到了话里的含义。
深绿色的水,突然泛起了波纹。是鲤鱼的鳍在拍打水面。波纹慢慢的扩散出去,最终到达了两岸。陡峭的岸边被深绿色所覆盖,远远看去就像深绿色的泡泡在噗噗地膨胀一样。绿色泡泡的那边可以看到几家民居,都是铁皮屋顶的房子,屋顶上的赤色和蓝色都已经褪色了。
我家是瓦的屋顶。
屋顶的材料也是贫富的标志,活到十八岁的我在此刻之前还都没有想过。
「父亲他,已经在考虑为我和你招婿的事情了。你,要是回来的话,就必须要有被卷入那种事情之中的觉悟。但你做不到吧?所以,还是不要回来比较好」
「姐姐你会怎么做呢?」
「我不会按父亲说的做」
「不过」我说道,但之后的话我就说不出来了。我究竟想说什么呢?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清楚,那时候为了填补这段沉默,我开始随便扯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房子会给胜部的叔父吗?」
「无所谓,房子什么的。」
无论是话语,还是声调,都很激烈。
「山也好土地也好也都只是麻烦呢」
在那之后,我们究竟还做了什么呢,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完全回忆不起来。不过我想我一定没有去追根究底,也一定没有断言我不再回来,只是很暧昧地含糊过去了吧。惊诧于姐姐的态度,却没能尝试着去质疑她话里的真意,只是懦弱的沉默了吧。
不,应该是逃走了吧——
虽然并不是为了遵守着姐姐的话,但我大学毕业之后还是留在了东京。上学时作为兼职而开始的设计的工作因为很有趣一直做到现在,回到农村也好,体面的就职也好完全都没有想过。就像是第一次拿到粘土的小孩子一样,彻彻底底地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从学校毕业了后,也没有参加任何面试,直接拿着跟兼职时没有任何变化的待遇进了设计公司。
虽然听说父亲因为我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去而暴怒,但我却感受到一种嗜虐的快感。回到家乡去的事情一点都没有想过。离开家的四年间,对父亲的恐惧已经完全的消失。以前一直支配着我的父亲,让我忍不住感到害怕的父亲,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段把某人赶出小镇的父亲……一旦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尝试着在城市里居住,就会觉得那样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农民罢了。不过是滑稽的裸体国王,我在心底这样嘲笑着父亲。
在此期间,我也从来没有想起过姐姐的话。
「想着要扔掉这么多东西,心情反而有些愉悦。」
「嗯,很干脆。」
我赞同了小哲的话。
「虽然有点寂寞就是了」
「就是啊,有点寂寞啊。」
摆在我和小哲面前的是,我们一直以来积存的东西。有今后还需要的东西,也有并非那样的东西。呼吸的每次重叠与眼睛的每次开闭,都应该都有些什么在一点一点地改变吧。
这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
人类一种生物,是永远都无法停息的。无论如何的想停留,到最后都一定会动起来。就算成功地停了下来了,周围的环境也会动起来。结果,无论如何,眼中的风景都会白云苍狗。
最后小哲自言自语道
「是两年吧,我们在这里居住的时间。」
是这样呢,我赞同着。
「两年还不到一点,却感觉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
「再整理一下,就去喝点柠檬水吧。昨天用的柠檬还有一半剩下了,就用那些柠檬做。」
「好厉害,会很好喝吧。」
「所以,快点收拾吧。」
太过沉浸于感伤之中了,所以感觉有点害羞,我们努力的发出精神饱满的声音,继续着最后的清理。
5
开始行李的整理的那一周,我被久保先生叫出去了。久保先生是我所属的公司的经营者,也就是说老板。是一个明明很早之前就已不惑,四舍五入的话就会算作五十岁这样的年纪,仍然穿着闪亮闪亮的刺绣夹克和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跟客户会面的人。不过尽管如此,他也能凭优秀的经营手段好好地揽到工作。
会面场所是涩谷一间宽敞的CD店,店的三楼是西洋音乐卖场,跟久保先生出去会面的时候,他一般都会指定那里。
我进入店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洗手间。统一使用黑色色调的洗手间内流淌着音乐,传到体内的低音让人感觉不舒服。听着那个低音,身处隔间的我取出了药盒,选择了那个椭圆形的白色胶囊,不喝水就这样吞下去。明明以前吃药时水是必须的,但现在就算不喝水也能咽下去了。
我就那样坐着,等待药效慢慢发作。不经意间转过头,发现放置行李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空的药包装盒,和我刚刚吞下去的是同样的包装,上面写的药剂的名字和记号也一模一样。
脑海中有点混乱。
我刚刚吃的药是从药盒里拿的,并没有带包装盒,之前就事先按照医生的指示,将一天的服用量放进了药盒里面了。
那么,这是什么?
这个包装是?
过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啊啊,这样啊。这里也有跟我一样来服用同一种药的人啊。是因为取药时用力过度了吗,眼前的包装严重扭曲了。那个人的心情我很清楚,流着冷汗,颤抖着将胶囊取出来。不断冷静点冷静点地自我暗示然后把药吞下去。
扭曲的银色包装,似乎在鼓励着我。品尝着这样苦涩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把包装扔在这里的人,应该也正在某处努力地面对现实吧。
已经不走不行了。
我也要面对自己的现实了。久保先生,正等着我。
把药盒放回后,我走出了单间。
抵达三楼西洋乐卖场时,久保先生已经在那里了,他正起劲的挑选着老唱片。发出啪噔啪噔声音的挑选唱片手法十分漂亮。我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也曾像这样物色过唱片。看到挑选手法迅速的人,也会觉得好厉害。而久保先生,就算年近半百,也还是那种「好厉害的人」
因为赞叹而一直看着他的动作,久保先生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哟」地发出了声音。
「稍等,这一排我得看看」
像往常一样,毫无紧张感的懒懒散散的声音。他那有点卷的细细的头发,比过去稍微长了一点。他身上穿着的是,蓝色的刺绣夹克,还有已经褪色了的牛仔裤。鞋子是阿迪达斯的运动鞋。
「没关系哦」
这样回应着,我稍微在店内逛了逛,贩卖唱片的只有该楼层的一角,其他大部分都是CD,从架子上随便取出一张来看,组合名是Average White Band。平均水平的白人乐队?
「不好意思啊,再稍微等我一下,我要把这个买下来」
久保先生这样说着。一眼看过去他手里正拿着三张唱片。这个人究竟要买多少唱片啊,我无可奈何地想,据我所知他已经有一千张以上的唱片了。
久保先生看着我手里拿着的唱片。
「你喜欢有深度的风格啊」
「不,并不是那样的,只是拿在手上了而已」
连究竟是什么组合都不知道。
「很有趣的哦,他们」
「是这样吗?」
「明明有着那样的名字,做的却是黑人风格的音乐。一群奇怪的家伙」
借我一下,这样说着,久保先生从我手中拿起了Average White Band。
就这样去了收银台。虽然做着年轻人的打扮,不过背影怎么看都是老头子。走路的方法也有点怪癖,感觉像是用右脚在走路。十几岁的或二十几岁的孩子,骨骼和肌肉都很柔软,不会有那种怪癖。久保先生在我看来也已经不再年轻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感觉走路时要更加平稳。
「走吧」
「是」
刚回来的久保先生往自动扶梯的方向走去,我则跟在他的后面。这几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从久保先生那儿学习了设备和软件的使用方法,学校样本、校色,学习配色和构图的原理,学习接待客户的方法,学习延迟交货日期的办法,满足于认真地追逐着他的背影。
「最近的音乐都很无聊啊」
坐上了下行自动扶梯的久保先生那样抱怨道。他所穿着的刺绣夹克,颜色是是仿佛要刺痛眼睛一样的荧光蓝,背上的龙不断起伏着。并不是印上去的,而是精细制作的刺绣的龙。和印上去的有着截然不同的魄力。
「久保先生对音乐很严格啊」
只是,认真去看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龙的眼睛里并没有眼瞳,只有一片空白。
「已经听了三十年了当然严格啊。现在只听黑人风格和八十年代风格这两种啦。毕竟我喜欢像吉他低鸣那样的感觉啊。」
「Oasis【注1】觉得怎么样?」
「蠢材,Oasis已经很老了啊。」
久保先生无奈的笑了。现在还来说Oasis?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双肩欢快地晃动着。Oasis什么的年轻人不都已经不听了吗。
我看到久保先生笑,很开心,也跟着笑了。
「Oaisa,原来很古老啊。」
「十分古老的哦,Gallagher兄弟【注2】都已经是老头了。嘛,就算那样他们也能做出不错的音乐啊」
来到外面,还是平常的涩谷。满街都是人,其中无论是谁都十分年轻。久保先生混在人群中很流畅的行走着,往道玄坂的方向走去。我走的并不像久保先生那样流畅,不时地撞到了陌生人的肩膀,我没法像他一样走。渐渐的久保先生的背影变得越来越远,我加快脚步也追不上。
结果,还是追不上啊。脑子里这样想到。虽然现在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曾经想过要追上他。
久保先生站在Cine Saison的前面等着我。好慢啊,这样笑着说道。不好意思,我这样道歉道,接下来我停下来喘了口气。
接着再走了十分钟左右,我们进入了南平台的咖啡厅。墙壁上贴满了古老西洋乐海报,理所当然的播放着以前的西洋乐,弹奏着现在已经让人觉得很慢了的当时的速弹。我点了巴黎水,久保先生则点了可乐。
侍应生离开后,久保先生拿出香烟。
「果然要戒烟吗」
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根,这样说道。
「虽然我不想你戒就是了」
「你这样说倒挺让人高兴」
「你啊」这样说着,久保先生点燃了香烟。在这两秒到三秒的沉默中,我感到十分尴尬。
「别对自己评价过低啊」
「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名字可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渺小哦,不管是我们公司还是客户,都有注意过你的名字。也有一些是指名给你的工作。你知道吗,我们盈利的相当一部分,都是拜你所赐。」
「那是久保先生揽回来的工作哦」
「出色地完成了工作,才会有新的工作来啊。」
久保先生正在吸着的香烟前端,泛着红色的光。
「也有很多工作是靠你的名字拿到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不用说,那种东西我还是知道的。而我知道这些东西这点,久保先生也是知道的。这样的会话,是像仪式一样的东西?还是他是真的想把我留下来?久保先生态度应该是认真的。
「半年左右,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是继续做半年的意思吗」
「就是那样」
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我做了回复。
「做不到,对不起」
「能告诉我理由吗」
「抱歉」
虽然有就这样说出来的冲动,但也因为害怕而不敢说出来。其中害怕的成分要比较多。我就这样保持着沉默,久保先生也一言不发。
不知道在哪里听过的曲子在播放着,男人在呼唤着,吉他在弹奏着,女人在叫喊着,那样的情景持续了三分钟左右。英语的歌词我只听到一点点。太阳在照耀,在笑。太阳在照耀,在笑。还真是奇怪的歌。
久保先生很稀有的一副不爽的表情。一直傻笑着,久保先生基本没有生气的时候。已经在他手下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却只有一两次挨他的怒吼。就算是我因为鸡毛蒜皮的失误导致工作吹掉的时候,久保先生也只是说「下次,要小心点」。然后一分钟之后就开始说笑话,尝试让大家都笑起来。比起被骂这让我更加痛苦,那天晚上我哭了。把自己关在了狭小的单间里,孤身的女性喝着常温的啤酒,只喝了三罐就醉了,然后眼泪就哗啦呼啦地出来了。醉倒后的我变得自暴自弃,在浴室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张丝印。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自己。可能,只是因为无所事事而痛苦吧。喝着啤酒,将偶尔流出的泪水和汗水一并擦去,不断重复着感光和清洗,不停印刷着作品。然后将印好的丝印挂在房间里后,最后我终于睡着了。那个时候,我究竟是几岁呢。二十一?二十二?
侍应生终于走过来了,一边无言的观察着我们,一边将巴黎水和可乐放在桌上。我和久保先生都没动喝的东西,然后响起了一首女性歌手的曲子。这首歌我知道。是Joan Baez。小哲之前经常听。
嘛,好吧,我知道了。这样说着,久保先生站了起来,果然这次还是没发怒啊。那个声音里,平时那种傻笑的感觉已经回来了。想着至少也要把钱付了而向收据伸出手,但久保先生已经把那个拿走了。抱歉,我这样说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抱歉呢。明明要辞职,还和平常一样接受着他的请客。是因为隐藏了理由吗,还是因为拒绝了请求呢。明明是自己说的话,结果却完全搞不清理由。
刚走出店外,久保先生就停住了。
「如果,还有想做的意愿就联系我。」
「是」
「千万别去别的事务所干啊,要那样做的话我会发飙的。」
「久保先生也会发飙吗?」
当然会发飙啊,你这家伙。就算是我有时候也会发飙的啊。虽然久保先生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地说着,但我却无法想像。
「我绝对不会在别家做的」
「Accu的薰女士会很遗憾的,毕竟那个人很赏识你。事实上,他们有拜托过我们的工作,说想让你做。不过,也没办法了,我会拒绝薰女士的要求。」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垂下的头发弄得脸颊痒痒的。
「对不起」最后只能发出自言自语一样的声音。脸能被头发遮住让我有些庆幸。
久保先生把手伸到CD的袋子里。
「好了,这个给你。」
「诶,这是什么」
递过来的是,一张CD。
Average White Band。我之前偶然间拿在手上的,平均水平的白人乐队……
「这是个还算可以的乐队哦」
「是给我吗?」
「饯别礼啊」
「那个,十分感谢。」
「再见了」
把CD塞了给我后,久保先生就转过了身,往道玄坂的方向走去。想到了背上的龙正在哭泣这样的话,但其实并没有哭。正在哭泣的是我。虽然泪水没有留下,但有着想哭的心情。啊啊,突然想到,忘记去问久保先生,为什么龙没有画上眼睛了。
注1:Oasis,绿洲乐队,是近十年来英国最受欢迎和最受评论家承认的乐队之一。他们在将英国的guitar-pop 推向顶峰的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该乐队于2009年8月底宣布解散。
注2:Liam Gallagher (Oasis的组建人和主唱)和Noel Gallagher (乐队主吉他 主作曲人 第二主唱),他们在将英国的Britpop推向顶峰的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