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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2 / 2)




“真是让人不舍。”



岩佐木像是不让人听见似地喃喃自语后,向扛在肩上的鸟边野投以愧疚的视线。



“大队长,恕属下冒犯,属下在此有个计策。”



“嗯……?”



“对大队长来说,就某个层面而言或许也能算是达成了目的也说不定。当然了,纯粹是就某个层面而言……”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岩佐木做了一个提案。闻计,鸟边野的嘴角泛起了笑意。



“这主意实在是太棒了,兵曹长。即刻实行那个作战。好,就这么说定了,快跑!”



尽管四肢的关节残缺不堪,两眼被挖掉、阴囊也被扯断,但鸟边野还是显得神采奕奕。



在内心的一角岩佐木对自己的献策感到后悔的同时,他仍拔腿跟踪在由纪的后头。



雾崎桐人堆起满面的笑容,用右手单手抓住镰鸟的脚踝,顺势一拉硬是将四百公斤以上的体重拖倒在地。



镰鸟发出刺耳的悲鸣,绿色的外皮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重砸在地。鞍上的骑兵没能从马镫抽出脚来,连人带鸟一起狠狠地摔在柏油路面上,一股沉沉的低音在狭小的巷子响起。



“咿嘻!”



桐人咧开的嘴巴迸出快活的怪声。



倒地的镰鸟在半空中挥动两只镰刀痛苦挣扎。桐人脚一抬,瞄准那副比脚还长的脖子狠狠踩下。引人怜悯的叫声从鸟喙泄出,桐人一把抓住其中一只镰刀,硬生生地从镰鸟的身体拔开。



刺穿耳膜般的镰鸟叫声划破了风雨,身体的伤口喷出绿色的体液,以被桐人踩住的脖子为支点尽其所能地疯狂挣扎。因为这里本来是作为单行道之用的狭小巷弄,因此镰鸟挣扎的双脚不断发出巨响踢击道路两侧的水泥墙,老朽腐化的墙壁因此慢慢坍垮。



不知是失神还是断气了,还固定在鞍上的骑兵,像人偶一样毫无反抗,配合鸟的动作前后左右甩动脖子,两只手则有如脱臼似地,时而双手高举、时而往左右两边摊开、时而上下交叠。



“高兴吧,蠢鸟。侬收下你的这玩意儿当武器。”



桐人手拿切断面还有体液滴落的镰刀,四处挥来挥去好不快乐。



“试砍。”



嘟嚷一声,桐人举起扯断的镰刀朝骑兵的头颅砍去。随着锐器刺入骨肉的声音,镰刀上锯齿状的突起虽然刺进了瞄准的地方,却未能一刀砍断。



“唔奴,砍不断哪。真是奇了,这是何故,以前明明能砍断。”



原先包围运动竞技场散开的骑兵们重新整队集合,在风中拖曳着绯色外套,排出阵势朝着一脸困惑的桐人展开突击。但桐人并未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反倒是恼羞成怒地想把镰刀从骑兵脖子上拔出。



“喝呀!”



骑兵的头颅一如木栓般随着桐人的吆喝声从躯体拔下,朱红的鲜血如泉涌般在五月雨中喷洒飞溅。桐人用只眼瞥视镰刀喃喃自语道:



“刀刃都磨损了不是吗?好歹做个保养吧,该死的蠢货。”



镰鸟的镰刀并非单纯是巨大化的螳螂镰刀,而是姬路移民地的研究者利用基因工学制造的。是一种具备无数的锐利突起、适合斩击的刃器。原本替镰刀作保养是骑兵的分内工作,但现在死在桐人脚底下的那名士兵似乎疏忽了。



就在这时,十八名骑兵在狭小的巷弄排成二列纵阵,直朝着桐人冲来。桐人退无可退,本人也没有逃走的意思。他威风凛凛地迎接姬路骑兵,并且咧开脸孔下半部的嘴巴大笑。



“侬要砍烂你们。”



做出宣言,桐人单手牢牢握住刀锋受损的镰刀握柄,掀起绯色外套,采取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动,主动冲向骑兵展开迎击。



也难怪打头阵的两名骑兵会人感吃惊,毕竟面对为数如此可观的镰鸟还胆敢只身闯阵的笨蛋,他们这一生还不曾看过。



“踩扁他!”



从惊愕中回神,其中一名骑兵下了号令,两人便双双将矛头往前方刺出。镰鸟也以训练有素的动作朝桐人高举两把镰刀。一旦在无处可逃的狭窄巷了里遭到二列纵阵的骑兵的突击,凡是一般人必将会被踩成绞肉。



“去死吧,你们这群臭小子。”



不是一般人的雾崎桐人语带轻佻、挥起刀锋欠损的镰刀,带着满面笑容和姬路骑兵正面冲突。



刹那——五月雨所描绘出的白地银斑光景,顿时被改涂成了白地朱斑。



画面中没有悲鸣,只见光景中喷洒出颜色千变万化的飞沫和肉片。



绿色的外皮、纯白的军服、黄土色的肉片、黑色皮革的系带、断成两截的一上身、流泄的肠道、撕裂的外套、鸟喙、绯色眼珠、手肘后半段的手臂、挂着勇猛表情的头颅,等诸如此类的物体一如吹雪般覆盖了半空中。



紧接着,绿色的体液盛大地喷洒而出。颈部以上的部位消失不见的镰鸟们从切断面喷出绿色的潮水,摇摇晃晃地纷纷发出巨响倒地。



在镰鸟的鞍上,则可见两脚还插在马镫里的骑兵的下半身。那些被截成两半的躯体从切断面喷洒出鲜红色的血泉,同时零零落落地把脏器撒满一地,重心不稳地左右晃动着。



空中飞舞的十八具上半身的胸腔里落下了内脏,在狭隘的巷子下起了五脏六腑的腥风血雨。



沾附在墙上的黏膜、红黑色富有光泽且弹性十足的不知名物体、形似暗褐色馒头的组织、断掉的长长管子、外表难以形容,看似柔软的体内组织——桐人独自满足地欣赏着这片呈现了尸横遍野惨状的土地。



身上的纯白军服早已染成了一片血红。尽管身体插着四把铁矛,然而桐人却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踏着肉片与脏器所铺成的地毯,扬起嘴角冷笑、把手中的镰刀举到胸前。



“削铁如泥哪。”



桐人心满意足地如此说道,凝视手中损坏得体无完肤的镰刀。能以刀锋损坏的镰刀连人带鸟将骑兵队一刀两断,与其说是削铁如泥,不如说是脱离常识的蛮力使然,然而桐人丝毫不在乎那样的逻辑,只是忘我地沉浸在欢悦之中。



“侬乃世界最强,也是世界最帅。”



孤芳自赏的同时,桐人率性地拔起插在体内的铁矛随手四处乱丢。肉体的修复方式并非透过细胞增生来修复伤口,而是类似用高黏性的树汁塞住破洞。再生效率比身为玉的时候更好,复原得也更快。



就在这时,一只弓箭随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响命中了桐人的太阳穴。



来势汹汹的箭力道之强,让桐人应声向右倾倒。



“痛啊。”



自现身以来便一直把哄笑挂在脸上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扭曲。



侧头部深深地插着一只弓箭,桐人狠狠瞪了耸立在坍倒的墙壁对侧的运动竞技场。可以看到斋藤正从观众席的最上部探出身子准备射出第二发。



“他马的弓手,侬一定要把整束弓箭塞进你的肛门。”



桐人随手一挥,轻易地扫开了咻一声以音速飞来的第二只弓箭;然后抓着第一只弓箭的羽毛,使劲从太阳穴拔出。



“好痛、好痛啊。”



红色的鲜血从那伤口一举喷出。由于头部的组成跟身体不一样,这个部位所产生的常人的痛觉折磨着桐人。



“等着,侬这就去宰了你。”



丢下染血的箭头,桐人转向往运动竞技场出发。



处在玉意识的内侧里时,桐人也总是时时观察外界的情况,所以他早就知道调布新町的所有居民目前都在运动竞技场内避难。



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弄一五○○人的玩具,桐人兴致勃勃地在脑袋里做着愉快的想像。光是让常人窥看到其空想内容便会疯狂而死般无比凄绝的企图一个个接连从脑干深处涌出,桐人兴奋得无法自持。



但就在这个时候,意识的角落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的任务结束了。快点缩回来,笨蛋殿下。



桐人十分清楚那是谁的声音。



满怀恶意的笑声连同更为狰狞的感情在脸上绽开。



“心急了是吗,‘意志’?呀哈哈哈哈,笨蛋,谁要跟你交换了。这回轮到你被封印了。你就束手无策地待在那里观赏侬的行动,捶胸顿足后悔一辈子吧。实在是爽死了,笨——蛋,笨——蛋。”



——呜哇,你惹怒我了。给我记住,下次我死也不放你出来。



“少啰唆、闭嘴、笨蛋。很遗憾没有下次了。别再跟侬说话了,听了就烦。”



桐人半强硬地打断“意志”的声音迈开大步前进,来到运动竞技场的入口闸门前。



或许是哨兵通报了紧急事态,可以听见运动竞技场里传来居民的悲鸣。



桐人竖起耳朵舒服地聆听着那个哀鸣,一想像待会儿即将掀起的场面,体内的细胞便喜不自禁地热血沸腾。今宵要举办阔别三十年被解放到外界的喜宴,就拿一五○○人份的血肉当作垫子,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明月吧。



就在桐人做好决定,双手攀着带刺铁线的障壁准备翻进旧自行车运动竞技场的那个当下,背肌有一道微弱的电流流窜而过。



桐人抬头仰望身后,高架轨道的漆黑下腹和一排排的水泥支柱映入了他的眼中。接着露出喉结继续将视线往上扬——捕捉到了伫立在高架轨道侧壁上的纤细人影。



“丫头。”



手中的军刀斜指下方,久坂由纪挟着绵绵细雨低头俯瞰着雾崎桐人。尽管她浑身都是自己流出的鲜血,不过瞳孔中炯炯有神的虹膜从地上依然清晰可见。



“捡回一条命的家伙,跑来是想尿失禁吗?”



桐人大喜过望地喃喃说道。即兴演出是再欢迎也不过的了。摘下美少女的头颅用双手压扁挤爆后再召开宴会感觉也不赖。目光如炬的铁灰色眼眸上下打量着由纪的肢体。



在他的目光焦点处,由纪那只挺拔的脚朝空中踏了出去。



一如纵身跃进满是沸腾岩浆的火山口中的殉教者般,由纪朝着桐人一直线往下坠。



但她的行为并不是殉教。细长眼睫毛底下的翡翠色视线牢牢地锁定了目标,军刀的刀尖旋往了腰后。



——凭那跟屁一样的练气你能干什么?



由纪早就耗尽了气的事桐人也心里有数。



对手不足以为惧——照理说事实应是如此,但发光的粒子却开始在军刀的刀身上凝聚。



“唔?”



空气烧焦的气味夹杂在雨水中飘进了桐人的鼻孔。



蕴藏了膨大能量的振动音缓缓从上空降临。



“怎么可能!”



那声喃喃自语尚未结束,由纪的军刀在半空中扭曲成了鞭状。



金黄色的光从裂开的空间溢出。在静止的画面中,唯有那道光持续在膨胀。和从雨云飘下的白银色飞沫相应,整片视野被金黄与白银给掩没了。



刹那,粗如圆木的闪电昂起了前端。



眨眼间那道闪电钩破了半空,斜向剖开了试图以侧跳闪避的桐人的腹腔。



“噫呀!”



那一声悲鸣旋即被落在柏油路上的气弹所发出的爆炸声和漫天卷起的尘烟给遮盖过去。



被击溃的桐人侧着身子动也不动地倒在路上,高黏性的黑色血液从腹部被打穿的伤口淌出。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



强烈的疼痛与愤怒使桐人咬牙切齿地环视四周。从地上飘起的尘烟已经被雨势浇熄。桐人一面修复腹部的裂伤,一面放眼在五月雨中巡视。



在那一瞬间,右前方的雨被划出了一道缺口。



军刀的刀尖从缺口中猛然刺出。



刀身上有练气包覆,直接挨刀会有危险。桐人灵敏地侧身闪过攻击后,用明显毁损的镰刀直朝着由纪横劈。



刀锋上头迸出了火花。



由纪一脚踩在横劈而来的镰刀上,把练气当成跳板般踩在脚跟与镰刀之间纵身高高跃起,接着在半空中踩住雨水一蹬,旋转着身子在桐人的头顶飞舞。桐人紧盯着由纪的行动,轻轻地在口中咂了一声。不晓得由纪是用什么方式、又是从什么地方在短时间内充足了气,这么一来,由纪顿时变成棘手的人物。桐人透过玉的眼睛知悉由纪是一名天赋奇才的练气能手。在甲州街道打在变异牛身上的那招气弹——要是吃了那一发,就算身怀不死身细胞的再生能力一样岌岌可危。即使不至于丧命,也恐怕会跟重蹈当年西征的覆辙,被“意志”趁自己失去战斗能力时夺走身体。



想阻止她射出气弹,只要别让她有蓄气的空档就得了。在心中跟自己确认过后,桐人毫不惋惜地抛下镰刀,跳跃着追向在半空中飞翔的由纪。



桐人的跳跃并未经由气的辅助,凭藉的纯粹是肌肉的爆发力。不过桐人的爆发力跟一般特进种不能相提并论,他一如弹射器所射出的弓箭般,以惊人的速度向斜上方飞去直逼由纪。



“!”



这回换由纪大吃一惊。



拖着随风剧烈摆动的外套下摆,身躯状似笨重的桐人以惊人的高速突飞至上空。



来不及闪避了。看破这一点的由纪一边在空中飞舞一边在腹部集中练气作为防御。



下一瞬间——桐人的头顶捣入了由纪的心窝。



“咕!”



由纪的身体伴随着呻吟弯成了ㄟ字的形状,樱色的嘴唇淌出了鲜血。



桐人的速度并未就此减缓,在空中用双手粗鲁地一把抓住由纪的头发和脚踝,架住她的身体,硬生生撞在运动竞技场的外墙上。



咚——沉重的声音响彻了调布新町,被雨淋湿成了黑色的水泥外墙,以撞入壁面的由纪身体为中心陷没成圆锥状。



瞬间,由纪的白皙颈子长长地向前探了出来,从那喉咙吐出的鲜血洒在了桐人的笑脸上。



确认予以充分的打击后,桐人用手指攀在墙面的凹凸处,悬在运动竞技场的侧壁。



失去了支撑力的由纪无力地垮下坠落。桐人跟在由纪的后头往下跳,并且让双手十指在脑门上头交叉紧扣。



朝着重摔在地的由纪的脸部施以头锤攻击,在柏油路上压碎她的头部——这就是桐人所盘算的主意。



以头下脚上的倒吊姿势一直线坠落的同时,由纪拼命设法保住逐渐远去的意识。



尽管靠练气形成的铠甲避开了致命伤,还是感觉得出来有几根肋骨折断刺进了内脏。但至少呼吸还不成问题。既然还能呼吸,自然也能把气提出来。



桐人跟在后头展开追击是预料中事。胜负就决定在落地的瞬间。由纪以意志力维系逐渐模糊的视野,全副神经都集中在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静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风的声音变了。山纪双目圆睁,强忍着痛楚,快如疾风迅雷地以猫的动作上下一百八十度翻身,靴底踏稳了地面。



她仰头瞪视上方,只见双手紧扣在脑门上的桐人直朝着这里落下。



由纪将从下气海提出的气往左边的气街集中。



那里顿时有一道苍白的闪电乍现,金黄色的光粒子往白银的刀身缠附。



灌注了浑身之力,向上刺出的刀尖巧妙地避开桐人的头锤,深深地贯穿了他的右肩。



——对不起了,玉。



由纪合上眼睛,在心中如此默默道歉后,让凝聚在刀尖的练气在玉的体内炸裂。



耀眼的光东呈放射状往四面八方散去,随着深厚沉重的爆炸声响,桐人右肩的部位被炸得残缺零碎。



在弥漫的硝烟中,即便强如桐人也不禁发出短暂的呻吟,踉跄地往后倒退了两步。



“丫头!”



桐人撕开身上的白色军服,从中露出的右手臂冒着苍白的硝烟,处于仅靠一张薄皮和一根骨头勉强维系住的状态。但还不至于构成致命伤。



桐人气喘吁吁地就地静止不动,将全副精力投注在伤口的修复上。铁灰色的目光非但没有衰退,反而怀着强度更增的恨意。



——我得追击才行。



尽管由纪极欲向前迈开步伐,可是双脚就是不肯听话。桐人是玉变身而成的事实令由纪无法狠下心痛下杀手。就在她踌躇不决之际,好不容易制造的伤害,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就在自己的眼前被修复完毕了。



“蠢货。”



轻松地转了转原本藕断丝连的右手臂后,桐人气势汹汹地跨步向前逼近。



由纪情急之下所刺出的军刀被轻而易举地闪开,下一个瞬间,这头敏捷的怪物擒住由纪的腰部将她推倒在地。



“呜!”



后悔已经太迟了。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由纪推倒,整个人跨坐在胸膛上的桐人露出丑恶的笑容睥睨着她。



“如何,很重吗?觉得难受吗?”



得到稳固的胜利,桐人一副龙心大悦的模样从上方压迫由纪受伤的身体。刚才折断的肋骨因此刺进了内脏,让由纪痛苦得整张脸变了形。



“侬这就挖出你的眼球。”



发出三个单音,桐人将双手的拇指放在由纪的下眼睑,直接往眼窝里面推挤施压。



“哭喊吧,尖叫吧,求侬赦你免死。”



桐人的拇指陷进眼球的正下方,连蚊子泪滴大小的怜悯之心也没有。由纪紧闭的视野染上了一抹红色。这就是鸟边野刚才所受到的酷刑。



由纪不惜渗血紧咬嘴唇,倔强地不肯发出悲鸣。宁可失去双眼,由纪也不愿向这种怪物表示屈服。



负责转动眼球之用的下斜肌渐渐撕裂,带着铁味的剧痛在头盖骨中嗡嗡作响。就在由纪思考眼球被挖掉之后该如何反击时,桐人的身上传来了撼动筋骨的沉重声响。



“!?”



原本陷入眼窝的拇指连同那个声音一起被抽出,体重的压迫也跟着消失。



由纪见机不可失,凭借着臂力让倒在地上的身体往后退避,睁开了眼睛。鲜血跟泪水刺痛了下眼睑的伤口,同时在雨势的影响下,视野异常模糊不清。



一个刚强的背影映入了那个朦胧的视野里。由纪伸出手臂揉眼,用雨水洗去血液跟泥巴后,确认眼前所发生的状况。



一副可以与钢铁媲美的肌肉装甲耸立在落雨中。僧帽肌、三角肌、背阔肌高高隆起,交叠得像重重山峰般;雨滴沿着肌肉的棱线向下滑去,汇集成川流往腰部的凹陷处。棱角锐利的肱肌前方则握着一把还垂滴着血肉的铁矛。



隔着那个雄壮的背影,可见头部血流如注的桐人只脚跪倒在地。他用手按着头部塌陷的地方,向半路杀出的敌人露出凄厉的笑容。



“岩佐木先生。”



由纪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但岩佐木头也不回。



“你还好吧。”



“勉强没事。”



“我来争取时间,你就趁这机会好好蓄气。”



“岩佐木先生……”



“回答呢?”



“——是。”



确定身后的由纪许诺后,岩佐木瞪眼怒视桐人。



头盖骨的裂痕获得修复,桐人脸上带着卑劣的微笑起身,失血的部位也已经止血完毕。单凭铁矛的打击只能予以暂时性的伤害,无法使其致命。



吃了秤坨铁了心,岩佐木用力握紧铁矛。



如今,自己正和当年踏上旅途的那天一样,躲在巷子瞻仰的篡夺王一对一单挑。心头固然有一股自然的感慨袭上,但现在可不是悠然地耽溺于回忆的时候。



随着时光的变迁,人心与状况都有了改变。



此时此刻,在这里对峙的并非篡夺王与他的下仆,只有杀害了部下的敌人,以及前来为士兵报仇的兵曹长。



岩佐木右脚大步向前跨,挥动右手的铁矛横劈,落下的雨滴在半空中横洒溅起飞沫。



桐人脸上依旧挂着倨傲不恭的笑容,毫不费吹灰之力地以单手挡下了横劈;接着顺势用力掐住矛头,反过来作势从岩佐木手中夺走。铁矛在两人之间嘎嘎作响。



“唔呣,很有蛮力嘛。”



“我的荣幸。”



岩佐木简短答腔后牙一咬,岔开双脚加强施力,粗大的血管随之浮现在太阳穴、二头肌还有大腿上。岔开的双脚因为施力的反动渐渐向后退。



然而桐人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岩佐木的力量。



最先承受不住双方较劲的是铁矛。哔叽哔叽的金属碎裂声响才刚入耳,铁矛就在两人的手上碎成了粉末。



“耶嘻嘻嘻。”



或许是很兴奋能和强敌对战,桐人发出奇妙的声音笑了。岩佐木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壮如铁锤的右手提到耳边,朝桐人的颜面挥拳灌下。



桐人用左手掌心接住了那一拳,接着从上方握住岩佐木的拳头,以握力向上一拧。



“呜!”



令人不可置信地,岩佐木的铁拳下面临毁在桐人的握力之下的危机。桐人刺在岩佐木手背上的指甲陷进肉里,使五根掌骨发出了刺耳的悲鸣。受制于被桐人握住的力量,岩佐木也无法解开拳头。



手腕发出尖锐的声响向上折起,痛苦不堪的岩佐木在湿透的地上跪下了单脚的膝盖。桐人让身体的重量也压上去,一点一滴地粉碎岩佐木的拳头。单论体格,岩佐木大上了桐人两号,然而桐人却不以为意,单手就制伏了壮汉。



“奴呜呜!”



岩佐木用空下来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腕,接着重新调整跪姿稳稳踩牢地面后﹒使尽浑身的力气坚持要让身子站起。上半身的肌肉颜色变得通红并且体积膨胀,上头浮出了仿佛用筷子夹住般的粗大血管。



“加油、加油。”



岩佐木使出浑身解数的抵抗,对桐人而言只不过是段即兴表演,桐人用轻视对手的语气如此调侃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稍稍拿出了真本事。



“咕啊啊!”



岩佐木的右手腕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声音碎了,而且肌腱断裂、皮开肉绽,桡骨和尺骨整个露了出来。原先拼命要抬起的腰再也使不出力,岩佐木就固定在弯腰的姿势忍不住放声哀号。



“呜嘻。”



桐人眉开眼笑地抓住岩佐木的左手,易如反掌地折弯了不属于关节的部位。但岩佐木没有继续衷号。即便痛苦得揪起一张脸,他还是发挥毅力强忍叫出声的冲动。篡夺王顿时面露不快。



“真无聊。快叫、哭啊、哀号啊!”



篡夺王用力一把抓住岩佐木剃得短短的头发,毫不留情地用膝盖踢击昔日部下的面孔。



岩佐木塌掉的鼻子血流如注。桐人这回以更强而有力的膝击直捣他的胸腔。确认肋骨断了几根之后,再继续用膝盖往同一个地方撞击。折断的肋骨刺进内脏,导致岩佐木的口中淌出了浓稠的血液。



“怎样,很痛吧。哭啊哭啊快叫啊。”



桐人执拗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挺出膝盖撞击岩佐木。雄壮的肌肉装甲每承受一击就发出沉重的声响,并且断裂陷没,半晌甚至开始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岩佐木的口中垂流出鲜血跟呕吐物搅和在一起的流质物体。



单方面施暴的桐人貌似痛快地开口向岩佐木问话:



“你想变得跟肉丸子一样圆,还是金属板一样扁?让你自己选。”



浑身浴血的岩佐木转动眼珠睨了桐人一眼,“呸”的一声从口中吐出血块后低声宣言。



“看来准备似乎已经完成了。”



“嗯?”



“小的这就来陪您一起下黄泉。下次让我们在无间地狱一起重竖那面旗帜吧。”



说完,岩佐木一把攀住了桐人。



两只折断的手将桐人的上半身牢牢环抱住,尽管断裂的肋骨刺进了内脏,依然以紧贴对方肉体的方式封住行动。



“唔奴?”



“吾等永世效命于利维坦的旗下。”



那是昔日神追军士兵必朗朗上口的誓言。



当中怀带著作恶多端、死后唯有下地狱一途的士兵们微薄的愿望。



岩佐木侧头隔着肩膀向身后完成了气弹准备的由纪说道:



“直接射击。”



压低上半身,刀尖旋至腰后,右肩微微向外挺出,摆出了拔刀术架势的由纪在风雨的吹打之下呐喊:



“请你让开!”



“如果我放手,你是无法命中桐人大人的。”



“岩佐木先生!”



由纪的叫唤高亢地响遍了雨中。



岩佐木使出最后的力量缠着桐人不放。



“侬没兴趣跟男人抱在一起。”



桐人不耐烦地放话后,把手搭住岩佐木的脖子用力勒紧。



“快点流出屎尿来吧。在侬的面前为你的虚张声势后悔!”



“快……射击……!”



岩佐木嘶哑的声音无助地在由纪耳边轻响。



由纪直视前方的视野蒙上了液体。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



砍不下手。这怎么可能砍得下去。然而自己非砍不可。



这时——传来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大叔,你耍帅过头了吧。”



山纪惊愕地扬起视线,睁大眼睛望向桐人。



在道路的前方,被岩佐木牢牢擒抱住的桐人瞳孔的虹膜正逐渐转变成茶褐色。



“你的戏分结束了,接下来轮到我耍帅。”



桐人如此说完后,放开了勒住脖子的手,将自己的手插进了岩佐木两边的腋下。



那个声音不是合音,而是跟人类一样的单音。



“你是——”



桐人轻松提起岩佐木的身体,就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抛到了路边。此举固然过分,但岩佐木也因此得以退离气弹的射线。



桐人望着由纪憨憨地笑了。



“射吧,由纪。”



“——玉。”



“凭你那半残的技术,是杀不死我的。”



桐人的脸上出现了那张熟悉的玉的笑容。



但下一个瞬间,那双眼眸又变回了铁灰色,两边的嘴角向上吊起几乎要咧开到耳垂下,三个声音夹杂在雨中响起。



“去你的‘意志’!没种的废物!到底要阻扰侬到什么地步才满意!”



桐人的头发继续接着长长,肩胛骨随着从肉体轮廓喷发而出的蓝色光芒隆起,意图以更厚重的装甲防护全身。那对目光如炬的双眸夹带了地表上所有的恶意射向由纪。



——我死不了的。



——所以由你来阻止我。



直到此时,由纪总算彻悟之前玉在铁桥上所说的那一番话的意思,内心被深深地挖开了一个洞。原来玉打从一开始便抱着最后要牺牲自己的决心选择解放了体内的怪物。



一种难以用言语解释,澄澈又强烈、但又带着痛楚的感情在意识的最深处萌芽了。



那个感情在体内卷起漩涡、起伏翻腾,汹涌地向上窜出,使由纪情不自禁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玉。”



由纪咬紧牙关,眼尾悬挂着两道泪水,全力拔刀往斜上方砍去。



刀尖所划过的轨迹一如丝绢般被撕裂了。



一道强烈到仿佛会灼瞎眼睛的穹窿形光芒,从裂缝昂首窜出。



光的集合体在静止的世界中独自膨胀。这道光富有黏性,当中所孕育的练气威力之强大,使半球体的表面爆发出了好几道细小的电光。



从裂痕完整现身的光芒具有光子转换的质量。



这串发光的泪珠挟带着狂猛呼啸的闪电,一直线射向了前方的桐人。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进了光里。



射线的起点到终点,顿时变成了金黄色的金属棒。无论是身在起点的由纪或是终点的桐人,都被逐渐吞噬进那道令人为之目眩的光辉激流里。



一个仿佛要刺破耳膜般的高亢尖锐声响直窜天际,尘烟和冲击波随之从光辉里爆发喷射。



同时,先前被吸进空间裂痕里的所有声音粒子从中向外界奔流,化作仿佛要打破天空般的雷声,以及无数道呈放射状席卷地面的烈风。



天顶的乌云下腹被自地上喷发的大气波动穿出巨大的缺口,阴暗的天空以此为中心逐渐放晴。



被卷上天空的尘烟、瓦砾与建材和倾盆大雨混为了一体。那些物体被贯穿天顶的轰声震成了碎末状,把雨滴污染成黑色又重新降回了地面。雨湿的运动竞技场外壁微微地发出震颤,突出墙外的老朽楼梯经不起那么一震,好几座楼梯不约而同地崩落。



轰声刺穿柏油路的皮膜,渗透层层的堆积物,甚至撼动了地下的岩盘。如同大地痛哭般的沉厚音浪从附近一带浩大地涌出,使得幽冥的天地轰轰作响。



等到大部分的砂砾和落尘在雨滴的洗刷下从天空飘回地表时,现场只留下以射线为中心、描绘出一如船舶航行过后的水波痕迹的建筑物群和塌陷的柏油路,以及——一个貌似烧成黑炭的毛虫的物体。



军刀从由纪的手中脱落。在重新降临的寂静中,刀尖伴随坚硬的声响落到地上弹起,沙哑的声音自由纪颤抖的双唇抖落。



“不可以。”



在由纪的四周仍可见苍白的硝烟挟着灰烬弥漫在银斑的雨景里,她向前踏出窝囊颤抖的脚,在烟雾中跌跌撞撞地朝着黑炭般的毛虫奔去。



“不可以、不可以。”



被整个掀开的柏油路早因雨形成了积水,由纪在溅起一朵朵水花的深茶色水面屈膝跪下。



“我不要!你别死,不可以!”



从地上搂起桐人焦黑的身子,把烧成了黑炭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口,由纪就像耍赖的小孩一样大叫着。



“对不起,玉,对不起。”



那具身体的轮廓变回了玉的模样,而不再是桐人。虽然是一般人类的形状,却一动也不动。军服早已跟纸一样烧毁剥落,坦露出来的体表面整片被熏成了木炭般的僵硬颜色。



“我跟你道歉。我会为过去的一切跟你道歉的。”



平时那个总是像人偶一样,不为任何事所动的由纪如今消失得无影无踪,将自己的情感毫无保留地表露了出来。由纪没有拭去溢出的泪水只是摇着玉的身体,捧着他的脸颊嘶声哭喊。



“你不要死!”



呜咽的由纪把樱色的嘴唇叠在玉烧焦的嘴上,将仅剩的气毫不保留地全灌注给他。



由纪无法坐视让玉就这么死去。只要能救他一命,不惜做任何事。她挪开嘴唇,重新吸气。



“拜托你活下去。”



说完,又毫不犹豫地将嘴唇叠上。



片刻,雨势平患,密布的云层被强风吹散,从层层相叠的云隙间可以窥见泛红的天空。察知战争落幕,在运动竞技场避难的居民们纷纷穿过正面闸门,战战兢兢地来到外头。只不过,不论由纪多么耐心等候,玉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坍倒的墙垣所堆成的小山被施力所发出的吆喝声给推垮,满身伤痕的岩佐木从瓦砾中站起。



确认由纪平安无事,岩佐木的表情显得稍微安心了些。原本强壮的身躯同时变回臃肿的身材。



拖着伤重的身体,岩佐木回到了藏匿鸟边野的京王多摩川车站的剪票口。四肢被折残动弹不得的鸟边野百无聊赖地一个人躺在地上。



“结束了。是久坂由纪获胜。”



“太好了。那声响真是惊人,不愧是吉荒大先达所练成的气。”



“似乎击气的当事人也没想到会有如此惊人的威力。桐人大人都被烧焦了。”



“是吗,嗯嗯,能报一箭之仇实在是太好了。”



尽管整张脸的上半部缠满了绷带,鸟边野的嘴角还是漾出了笑意。



由纪刚才所击出的气弹,是由鸟边野所供应的吉荒的练气。藉由把在高尾山所孕育的旺盛验力——亦即练气——转让给由纪的方式,使她有能力射出特大的气弹。



在转让气的当时由纪所露出的惊恐表情至今还鲜明地烙印在岩佐木的脑中。纵使吃再大的苦向来眉头也不皱一下的由纪表情竟然会扭曲成那副德性,由此可知她生理上的排斥感肯定相当强烈。尽管中间郑重其事地隔了条手帕以防双方的嘴唇直接接触,不过鸟边野在转让途中所露出的幸福表情同样令人永生难忘。



“只不过,我军算是战败了。”



“是啊。心服口服呢。”



鸟边野以一副丝毫不感到心服口服的模样喃喃说道。不久,有复数的脚步声接近,原来是斋藤和手执武装的居民包围了车站。



两人已经无力也无心再战了。



他们乖乖束手就擒,任由士兵绑住一路拖行。岩佐木抬头仰望了天空,从天洒下的阳光将残留在大气中的水气照耀得晶莹剔透,从中诞生的七彩光芒,在天穹的下缘盖起了一座巨大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