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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感冒恋爱感冒(2 / 2)


“峨眉书房的老板?他很生气吧?都是我把感冒传染给他。”



“是有点生气。”



穿着工作服的男子说“社长,葛根汤”,将药递过来,东堂先生乖乖喝了。然后,他哀叹说:“我女儿也来探病,我连她也传染了……实在是对不起她啊,真的。后来就没有任何人来探病了。你竟然还记得我,真是谢谢你。”



“因为东堂先生是我的恩人呀。”



“我是哪门子的恩人啊!”



我喝着茶,说起多亏在先斗町遇见东堂先生,后来才能得到种种宝贵的经验。东堂先生说“你还真是经历了不少事啊”,感慨地听着。我送上探病的礼物绯鲤布偶,东堂先生抱住大绯鲤直掉眼泪。“真教人怀念。现在回想起来,我从来不曾度过那么欢乐的夜晚啊!”说着,聊起那一夜的回忆。



“和你聊聊,比喝葛根汤还有用。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愉快了。”



“您一定很不舒服吧。”



“发烧不退,又咳得厉害……一直做些怪梦,睡觉也不觉得有休息到。”



“做了什么样的梦?”



“很悲惨的梦。我跟你说过今年春天遭到龙卷风袭击的事吧!我一直不停地做那个梦。夕阳西下,我抬头看天空,呼唤每一只鲤鱼的名字。可是,鲤鱼却一只只被龙卷风吸上去……一直重复做这个梦,真的很折磨人。”



“真是苦了您。”



“这样也就算了,我还把感冒传染给大家,又给人添了麻烦……”



东堂先生落寞地低声这么说,手伸向暖炉取暖。我在一旁看着他那悲伤的模样,脑海里鲜明地浮现感冒之神在人群中起舞漫步的情景。



从东堂先生身上踏上旅程的感冒之神找上奈绪子小姐夫妻,从他们夫妻再找上赤川社长,再从赤川社长到内田医生和羽贯小姐——。而同时,它又藉由东堂先生找到闺房调查团的团员,找到峨眉书房老板,找到京料理铺千岁屋的老板,找到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众人,然后找到学园祭事务局长——。学园祭事务局长把感冒传给内裤大头目和纪子学姊,传给来探病的京福电铁研究会、电影社“御衣木”、诡辩社等众多相关人士。这多达数十人的相关人士,再将感冒各自传给他们的亲友,片刻间便蔓延到整所大学。几千名学生得了感冒,病毒又在他们出入的打工之处、玩乐场所散播开来,然后传遍整个京都——



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东堂先生为什么会感冒呢?”



东堂先生苦笑。



“其实啊,我那个毛病又犯了。李白先生说他得到很不得了的……那个……春宫画,我就去找他借看。当时,李白先生一直在咳嗽。我一定是那时候被传染的吧。”



李白先生!



我们之间牵起了缘分的线,感冒之神在线上纵横来去。而在这不可思议的情景正中央孤伶伶地坐着的,便是李白先生。



我受这神圣的想法感动,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



可是,大家如此友爱地一同感冒,为何唯有我落单?那种心情,就好像在人人沉睡的深夜里,独自一人在床上醒来的孩子。



我不禁低吟:“孤身一人又如何。”



“你没事吧?”



东堂先生担心地问。







我在万年铺盖上起起卧卧,度过了一年之中最短的冬至白天。



带着鼻音的学弟通知我,原本预定在当晚举行的社团尾牙停办了。“你怎么没来看我!”我生气地骂道,结果学弟一句“现在根本不是探病的时候”,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他说起路上因流行感冒变得有多冷清。



“学长,你也看一下电视好不好。”



我在万年铺盖上坐起来,把棉被披在肩上,打开电视,转到京都电视台频道。



感冒之神赶走了在街上张狂的圣诞气氛,攻占了主角宝座。电视台卯起来不停播报感冒特集,教导种种早已对我无用武之地的感冒预防方法。圣诞夜前夕,本应热闹滚滚的街上,正惨遭感冒之神蹂躏。我不禁叫好。反正我本就得独自孤单地忍受感冒的折磨,无法欢庆圣诞之夜。那些想到街上寻欢作乐的下流之辈,最好是一个个被感冒之神踹回家里蹲着。



“这波感冒实在有够厉害,简直跟西班牙流感有拚。”



街头过于空旷寂寥的情景,连我也感到吃惊。



电视里的外景记者戴着夸张的口罩,站在四条河原町的十字路口,叫着:“请看!行人竟然少到这个地步!”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车子也很少,路过的京都市公车宛如空无一物的箱子。街上为了圣诞节装饰得金碧辉煌,反而更凸显了无人的萧瑟,甚至显得诡异。简直是一座鬼城。



记者以一副在世界大战后寻找生还者的模样在街上徘徊,一看到行人便上前访问。问着问着,摄影机捕捉到一个大步前行的黑发少女。我不由得爬出万年铺盖,紧黏住电视不放。



“你连口罩都没戴,好像很健康的样子,请问你有什么预防感冒的秘诀吗?”记者问。



“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感冒之神讨厌我。”



“你为什么说得这么悲伤呢?”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被排挤了……”



我心仪的黑发少女对着镜头,落寞地说。







我搭京阪电车回来。乘客只有寥寥数名。



我在电车的摇晃中思忖。



这一阵子都没有看到学长。我开始怀疑学长是不是出事了。在这之前,我们每隔几天就会因奇遇而相逢,这么久没见面是绝无仅有的事。我很担心。学长该不会是感冒发高烧,一个人病倒了?那可是大事一件。就像内裤大头目、学园祭事务局长、樋口先生和千岁屋老板告诉我的,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学长在各方面都极其活跃,如此活跃的人要是感冒被困在宿舍里一定很痛苦。学长是个非常亲切、充满爱的人,所以才会为了我而舍命争取图画书、与我共同演出,在各方面对我极尽照顾之能事。我一定要报恩!——我如此下定决心。



我想顺路去逛逛峨眉书房,便在京阪四条车站下车,爬上楼梯来到四条大桥的东诘,街上安静异常。平常总是人来人往的四条大桥,此刻却只有小猫两三只。原本刺眼的阳光变弱了。从桥上向北看,鸭川尽头的北方天空涌现了不祥的黑云,抚上脸颊的,是温温的、令人不舒服的怪风。



即使来到河原町,也只有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毗连的店面在圣诞饰品装饰下灿然生辉,却几乎没有客人上门。脚步蹒跚地走过的人影,全都带着大大的口罩。



在四条河原町的转角遇到京都电视台的街头采访,我也被采访了。记者好像也感冒了,分手之际,我说“请多保重”,她也对我说“你也要多保重”,然后我们无言地环视街道。我们简直就像站在世界毁灭后的四条河原町。



商店里播放的圣诞旋律被不时刮起的强风风声盖过。风穿过大楼间的夹缝,发出的咻咻声活像巨兽躲在大楼后狂嗥。这些风究竟是从哪里吹来的呢?迎着将我与圣诞节刮得乱七八糟的风,我总算抵达了峨眉书房。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所有声音宛如被书吸走一般,旧书店里静悄悄的,暖气暖烘烘的,我总算安心了。一进门,只见门口堆着盒装的美丽全集,如高塔般耸立。



在最后面的柜台坐镇的,是一个娇小的美丽男孩。他的下巴搁在柜台上,生气似地鼓起脸颊,就这样瞪着一本摊开在柜台上的大开本旧书。



“你好。”我说。



男孩哼了一声,抬起头来,一看到我,脸就亮了起来。



“哦,这不是拉达达达姆的姊姊吗?好久不见!”



“旧书市集之后就没见过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拜这家旧书店老板为师,说好一放寒假就每天来。”



“老板说你很有慧根。”



“那当然了,因为我是天才啊。”



“你在看什么?”



“这个啊,是一本叫《伤寒论》的中国医学书籍。”



男孩收好伤寒论,从热水瓶里倒茶请我喝。我回赠了一颗浅田饴。他津津有味地含着浅田饴,咕哝着说:“不过我是不会感冒的。没感冒的时候吃感冒药是很伤身的,吃太多会流鼻血。现在流行很毒的感冒呢,姊姊不要紧吗?”



“感冒之神讨厌我。”



“大家都病倒在床起不来,在感冒之神安分之前,整座城市都动不了。你不觉得很好玩吗?没有输给感冒的,就只有姊姊和我而已。”



他抚摸着《伤寒论》,一脸得意。“万一得了感冒,我就舔‘吃了感冒药也治不好的感冒的药’。”



“那是什么?”



“得了吃了感冒药也治不好的感冒,只要一吃那种药就马上会好。”



男孩从身旁取出一个小瓶子,瓶里是清澈的褐色液体,不倒翁般的胖胖瓶身贴着标签,上面以古意盎然的字体写着“润肺露”。



“这是大正时代卖的感冒药,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在卖了。我父亲精通中药,自己精心制作的。我也会做。”



“这么有效吗?”



“有效得跟魔法一样。姊姊想要的话,我可以分一瓶给你。”



于是我想到了——要是学长真的为感冒所苦,我一定要把这感冒药送去给他,好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慎重地收好男孩给的药。



当我再次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回到河原町时,男孩站起来送我。冷清的街道上又刮起了风,纸层滑行而去。在云缝里露出的几许阳光照耀下,一个七彩彩带般的东西闪闪发光地朝河原町大楼飞去。我和男孩站在旧书店门前,朝那个东西看了半天。



“我想姊姊一定不会感冒的,这是神明的安排。”



男孩说。“那感冒药最好是给对姊姊很重要的人吃。”



“谢谢你。“



“期待姊姊下次光临。”



我搭上市公车,打算先回住处一趟。车上除了戴上大口罩的司机先生,没有半个乘客。我穿过了无人的街道。



平常挤满了年轻人的出町柳车站前静悄悄的,走回公寓的路上也静悄悄的,像所有居民都死光了似的,只有吹过电线杆顶的风声咻咻作响。因为太安静,反而令人觉得可怕。



回到公寓时,正好遇到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的羽贯小姐从里头出来。她提着大购物袋。



“啊啊!原来你在这里!”



她露出开朗的神情。“我出来买东西,顺便来找你。”



羽贯小姐声音虽然沙哑,但看起来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往我身边一站,以愤愤不平的脸色环视四周。



“喏,为什么这么安静?”



“因为现在流行很严重的感冒。”



“我还以为我病倒的时候世界灭亡了。”



“羽贯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我一问,她小声说“你可别惊讶喔”,然后蹙起美丽的眉毛。



“樋口竟然感冒了。”







我寂寞孤单地忍受着生病的痛苦,在万年铺盖中辗转反侧。每当懦弱不安来袭,我都喃喃自语:“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开始……”因为念了太多次,这句话便在我脑中回响,不肯离去。



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开始。



一步步。



一步步。一步步。



回过神来时,我正踏着石板路,一步步走在夜晚的先斗町。隔着石板路,有如浮现在黑暗中的幻影般,餐厅与酒吧的灯光连绵不绝。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穿梭在热闹来去的醉客之间,我只是一步步走着。这时,有苹果掉落在我眼前。“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苹果!”才这么想,便发现那是不倒翁。



不久我晃进一家酒吧。平常的我不敢这么做,但这是在梦里,所以我没有丝毫犹豫。我独自坐下喝着伪电气白兰时,细长如走廊的店内深处响起欢呼声。



不久,一个身穿浴衣的怪人在天花板附近轻飘飘地飘着,飘到吧台上方。他叼着粗粗的雪茄猛吐烟。就算是在梦里,会做这等奇事的人就我所知也仅只一个。“嗨,樋口先生。”我抬头说。



樋口氏在天花板一角悠然转身,摆出盘腿而坐的姿势,说:“哦,是你啊,真是奇遇。学园祭之后就没看到你了。你也感冒了吧。”



说罢樋口氏在我身旁的椅子轻巧落地。



“说来丢脸,我也感冒了。”他懊恼地说。



“可是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啊。”



“这是这,那是那。”



“莫名其妙。”



我说完后问他:“你是怎么飞起来的?我不会飞。”



“要掌握诀窍才飞得起来。你要拜我为师吗?”



“我才不要当你的徒弟。感觉很糟。”



樋口氏说:“哎,别这么说。在羽贯她们来看我之前,我只能一个人躺着,无事可做。再说,你趁现在先把‘樋口式飞行术’学起来,有事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有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啊。”



“好了好了,别计较嘛。”



樋口氏如天狗般呵呵大笑,将我带出酒吧。







樋口先生住在下鸭泉川町的一栋木造公寓里。



那栋“下鸭幽水庄”委实古色古香,倾倒的屋顶上设置的冷气室外机似乎随时都会掉落。突出窗户的晾衣竹竿上挂着衣物,如旗帜般飘扬,一排排玻璃窗被风吹得嘎嚏作响。要是相扑力士来突击,整栋公寓大概会应声而倒。



我和羽贯小姐来探病时是下午三点左右,但忽然间乌云密布,天色暗得有如黄昏。飒飒强风吹袭之下,西边紧临的纠之森传来令人发毛的沙沙声。那阵风似乎是从幽黯的森林深处吹出来的。



上二楼时,强风吹得幽水庄地震般摇晃,我和羽贯小姐不由得牵起手来。走过昏暗而积满灰尘的走廊,来到位在最深处的樋口先生的房间,房门前堆满了废弃物,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脏死了!”羽贯小姐推开废弃物说。



我和羽贯小姐一进房,就看到樋口先生裹着棉被,扁着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面向天花板喃喃说完之后,他又懊恼地叫道:“竟然然会感冒!”



我将千岁屋老板给的南瓜放在樋口先生枕边,用流理台上的电磁炉做蛋蜜酒。羽贯小姐在他额头上贴退烧用的冶敷片,一边说:“原来樋口也会感冒嘛!”为先前的事还以颜色。



樋口先生在床上坐起,我把蛋蜜酒递给他。



“像樋口先生这样的人,怎么会感冒呢?”



“因为我想去探望李白翁。”



樋口先生呼呼吹凉蛋蜜酒说。



“但是,一靠近李白翁的住处,感冒之神就毫不留情地攻击我,以致目的没有达成便铩羽而归。这可不是一般感冒。现在四处蔓延的感冒,是李白翁传染给大家的。”



“李白先生人在哪里呢?”



“纠之森深处,感冒病毒不断大量地从那里窜出来。”



“这么说,不断根是不行的。”羽贯小姐说。



“问题是,没有药对李白先生有效,就算有效,又有谁送得到?”



于是,我取出峨眉书房的男孩给我的小瓶子。樋口先生脸上骤然生辉,接过药瓶,透着电灯灯光察看琥珀色的瓶子,吟唔几声。然后感叹道:“啊啊!”



“这正是空前绝后的灵药‘润肺露’!我热切盼望得到的极品,与超高性能的龟子鬃刷并称双璧。李白先生以前就是靠吃这种药,才得以从西班牙流感中幸存。……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旧书店的男孩给的。”



“很好很好。”



樋口先生打开瓶盖,拿免洗筷伸进瓶子,卷动一下,又把盖子盖紧还给我。只见他舔着润肺露,一脸喜色。



“好吃,真是好吃。”



“这能治好李白先生吗?”



此时,巨大野兽般的黑色强风撞上幽水庄,玻璃窗发出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声响。我们不由得缩起身子。



羽贯小姐站起来拉开窗帘,失声惊呼。



往窗外一看,密密麻麻的屋顶之后,一根漆黑巨大的棒子擎天而立,而且从御荫通那里缓缓向贺茂川方向移动。那大柱轮廓模糊看不清楚,但招牌、枯叶、传单、空罐等都被吹上天空,传来东西破碎的巨大声响。



“那不就是龙卷风吗?”



羽贯小姐喃喃地说:“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真是赚到了!”



“那是李白翁的咳嗽病毒,里面充满了病菌,看来已经是末期了。”



樋口先生舔着润肺露,看着我。



“李白翁快病死了,所以盘踞在他身上的感冒之神不断衍生出手下,在城里散播李白感冒。而试图搭救李白翁的人也一一被感冒击倒。再这样袖手旁观,京都会因感冒而毁灭。你把这润肺露送去给李白翁吧。”



我握紧润肺露站起来。



“遵命。”







要与强大的李白感冒病毒对抗,必须做好周全的准备。



我到附近的澡堂去。只见在风中拍打的布帘旁,贴了一张写着“今日柚汤”的告示。澡堂里人影全无。大大的浴槽里,圆圆的柚子包在网袋中载浮载沉。我泡在酸酸的香味笼罩的大浴槽里,身体暖洋洋的。然后,我将意念集中在神明交付于我身上的任务,朝着天花板低声喊道:“我来了!”



回到下鸭幽水庄,羽贯小姐因为担心我前途未卜,在背包里装了很多东西。她说为了以防万一,凡是能治感冒的全都带去。蜂蜜生姜汤、蛋和酒、可口可乐和生姜、千岁屋老板给的梅干、煮好的南瓜、一个大柚子、苹果、葛根汤,而最重要的那一小瓶润肺露,我用布包起来绑在腰上。当时的我,可说是“会走路的感冒药”。



在羽贯小姐与樋口先生目送下,我走向下鸭神社的参道。



天空乌云低垂,阴暗有如台风天,温温的风不时吹来。御荫通似乎刚遭龙卷风袭击,满地垃圾和脚踏车残骸,凌乱不堪。



我站在御荫通上的下鸭神社入口,看着通往纠之森那条空荡荡的参道。这应该称之为“魔风”吗?阴森的风从昏暗的深处吹来,刮起沙尘刺痛我的脸。苍郁的古木摇得厉害,森林里响起骇人的风声。我就像接受风之邀请,踏上空无一人的漫长参道,向北而行。



走在长长的参道上,我想起与李白先生初识的那个先斗町的夜晚,那个两人快乐地喝着伪电气白兰的夜晚,想起当时打从肚子里感觉到的幸福。人家说李白先生是个非常可怕的放高利贷者,但对我而言,他像祖父一样慈祥。



参道左手边,南北向的马场曾经在夏天举办过旧书市集。



那边有某种巨大的物体发出可怕的声响正在移动。我逃往参道右侧,紧紧抓住身旁的树。沙尘与落叶齐飞,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抓住的大树在暴风中剧烈摇晃。龙卷风在树林的那一边将马场的泥沙往树梢吸,不断朝南方前进。风声中频频传来树干断裂的声响,简直像纠之森在哀嚎。



我紧紧抓住树干,等龙卷风过去之后,擦擦沾满泥沙的脸,眯着眼,定睛往参道深处看。风再度轰轰吹起,碎成片片的万国旗、七彩彩带等从我身旁飞过。想必那是李白先生居住的三层电车的装饰品。等我注意到这一点,才发现四周参道上、树木的枝橙上,处处挂着这些饰品。



我继续前进,在马场北端,看到了橙色的灯光一明一灭。



黑暗的森林一角魔法般亮了起来,然后又暗下去。不久,我便找到李白先生停在树林之后的三层电车了。即使从远处看,也很清楚原本热闹缤纷的装饰物已被撕成千万碎片吹走,连影子都不留。车顶上的竹林也荒废了,没有一片车窗是完好的。



废墟般的电车仿佛在呼吸,灯光明暗交替,正觉亮光刺眼得令人害怕时,猛烈的暴风从车里激射而出,随后电车又像气力尽失般暗了下来,仿佛是躺在病床上的李白先生在痛苦地喘息。



“啊啊,李白先生!我现在就去看您!”



我背好背包,朝迎面而来的风前进。







我优雅地在先斗町上空飞翔。



天狗樋口氏的传授含糊得不能再含糊。他进了经营旧书店的朋友家,擅自来到晾衣台,指着天空对我说:



“只要活得脚不踏实地,就能飞了。”



我心想真是瞧不起人,一面在心里描绘起“有一天在老家后山挖出石油,发大财变成亿万富翁,大学也不必念了,从此享乐一辈子”这等脚不踏实地的将来,没想到身体转眼变轻,从晾衣台上飘了起来。樋口氏在晾衣台上挥了一阵子的手,然后就不见了。



我轻盈地在木屋町与先斗町之间盖得密密麻麻的屋顶间跳来跳去,只要小心不去碰到家家户户上密如渔网的电线,想去哪里都不成问题。往鹤立鸡群的住商混合大楼屋顶一踢,身体高高弹起,我缓缓扭动身躯,俯瞰眼底的夜景。夜晚的城市灯光闪烁,有如宝石;四条乌丸的商业区灯光、远远地像支蜡烛般发光的京都塔、衹园的红光,以及三条木屋町以南那片闹区密如网眼的灯光,熠熠生辉。



我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屋顶降落,坐在屋缘晃动双脚。大大的月亮挂在天上,眼底南北狭长的先斗町发着光。



我就这么发着呆,想着“她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接着便看到一辆不可思议的车子灿然发光,静静地在眼底的先斗町前进。那辆车长得就像电车,车顶上有片小竹林和水池。是李白氏的三层电车。



我想起那奇异的先斗町之夜。



在漫长而空虚的夜游尾声,我在那辆电车车顶的古池旁倾听她与东堂交谈。东堂大吹法螺,说鲤鱼被龙卷风吹走,试图笼络她。我为了将纯真的她从这等卑劣男子手中救出来,从草丛中站起,没想到却被天上飞来的东西直击脑门,就此倒地不起。现在回想起来,都教人惭愧。



接着我想到:“只要在车顶上等,不久她就会为了与李白先生拚酒而现身才对。”



我从屋顶上翩然投身夜空,飞往三层电车的车顶。



凌空时,蓦地在我心中来去的,是“万一她真的出现了怎么办”的念头。我上次那番演说已让脑里的中央议会闭嘴。现在我只能闭上眼睛,往光荣的未来纵身一跃。三层电车接近眼底,看得见满室明亮的车厢内部。灿然生辉的水晶灯随着车厢的前进晃动。我看到李白氏舒适地坐在椅上的背影。“但是……”我边寻找降落点边寻思。万一她皱起可爱的脸蛋,露出“呜哇!这下三滥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该怎么办?我的自尊能够承受这屈辱吗?届时我将失去一切希望,一无所有。



现实的烦恼转眼一涌而上,我再也飞不起来了。



承受不了现实的沉重,我坠落在车顶的古池里。幽幽古池塘,老子跃入水中央,噗通一声响。溺水的我视线一隅,瞥见鲜红艳白的锦鲤翻腾飞跃。







暴风洗劫过后的一楼书房乱七八糟,一扫原本豪华绚烂的气氛。书架和倾倒的书桌之间散落着破损的浮世绘和书籍,从螺旋阶梯吹下来的狂风,蹂躏着这一切。我手脚并用地爬上螺旋阶梯,朝二楼的宴会厅走去。



李白先生铺了棉被睡在宴会厅深处,身边摆着以绳索串起的马口铁方形提灯,好像要把铺盖包围起来。李白先生缩着身子,每一呻吟,那些提灯便大放光明。这就是我看到明灭灯光的源头。



由提灯照亮的宴会厅乱到极点。老爷钟倒下,把垫底的留声机压扁;青瓷壶和狸猫摆饰被敲得粉碎,散了一地;所有的窗子都不见了,原本挂在木板墙上装饰的各式面具与织锦画全都被刮跑了,破破烂烂的油画卡在螺旋阶梯口。李白先生独自躺在这堆残骸中央。我因为太难过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忙奔到铺盖旁,隔着棉被抱住他。



“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我喊道。



原本紧闭双眼躺在被窝里的李白先生,听到我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无力颤抖,眼发异光。



“是你啊。”李白先生呻吟出声。“我要死了。”



“不会的,请放心。”



我理理李白先生杂乱的白发,伸手按住他热得发烫的额头。



此时,提灯突然大放光明。李白先生痛苦得扭曲了身体,大咳了一声。一手按在他额头上的我,被卷起的暴风弹开,身不由己地退到螺旋阶梯处。暴风平息后,提灯的光亮也消失,李白先生四周暗了下来。我抓着螺旋阶梯的扶手喘着气,不久提灯再度亮起来。



“李白先生,我带药来了。”我说。



“不用了,不必管我。”



李白先生以悲恸的声音说:“不然连你也会感冒的。”



“不会的,我不会感冒的。”



虽然几度被吹走,我仍来回于宴会厅角落与李白先生之间,看护李白先生。我举起以免洗筷卷起的润肺露走近,李白先生怀念地眯起眼睛,舔了在提灯照耀下明亮如琥珀的药液。“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李白先生高兴地如此低语。我从背包里拿出冷敷用的贴布,贴在李白先生火烫的额头上。趁李白先生咳嗽的空隙磨了苹果泥,喂他吃下。



一时间耳里只听得到纠之森的骚动与李白先生的喘息声,不过没多久这段痛苦又漫长的时间总算过去了。







我掉进李白先生的古池里,然而头一探出水面,地点骤然转变,所在之处成了一个腥臭的蓄水池。威猛的夕阳射出强光,好刺眼。前一刻明明还在夜晚的先斗町,我不禁蹙起眉头。虽说是做梦,但场面的转换快得令人发晕。耳边隆隆作响,为何四周暴风狂吹?我泡着的池水也剧烈摇晃,可怜的锦鲤嘴巴猛开猛合。



我将下巴靠在蓄水池岸边,吐出缠住舌头的水草。



就在此时,我看到栏杆旁有个被年轻人拉住的中年男子,他甩开拚命制止他的年轻员工,一脸悲恸地朝这里奔来。



他就是锦鲤中心的主人,东堂。



他沐浴在夕阳下,任凭暴风吹乱他为数不多的头发,向上天控诉般举起双手。“住手——!”他喊。“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他接二连三地喊出一连串的名字。



我泡在蓄水池里欣赏东堂失心疯的模样。



最后他哭了出来,准备朝相反方向奔去,但蓦地,他发现了泡在蓄水池里的我。他露出惊愕的表情,嘴张得下巴都快脱臼了。只见他一面逃,一面向我猛挥手,瞪大着眼睛仰望天空,大叫:“快逃!快逃!”



我一回头,只见直上天际的龙卷风黑压压地耸立在眼前。蓄水池的水与闪闪发光的鲤鱼纷纷被吸上天空。



“想逃亦不可得!”



我坦然接受,闭上眼睛集中心神。



于是我跟在鲤鱼身后,昂然飞向浩瀚穹苍。







不知不觉间,李白先生剧烈的咳嗽缓和下来了。



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我实在也累了,便打起盹来。



不知睡了多久,待我醒来,我肩上披着柔软的毛毯。倒在地上的大型老爷钟滴答滴答地刻画着时间,指着五点。一抬头,看到李白先生在被破坏得一团乱的架子之间寻找没破的伪电气白兰酒瓶。看我醒来,便说:“谢谢你。要是你没来,我恐怕已经没命了。”然后,他在缺了角的青瓷盘上烧起油画画框,为我温热倒进锅里的伪电气白兰。



“来,把这个喝下,暖暖身子。”



我在钻进被窝的李白先生身旁裹着毛毯,喝了滴了柚子汁的伪电气白兰。肚子里变得暖洋洋的,精神也回来了。四周的情景也一点一点鲜明了起来。李白先生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望着我。



“人一感冒就会变得软弱,真是伤脑筋。”



“那是因为您发了高烧。”



“在寂寞的冬夜里,孤伶伶地卧病在床,心中着实不安。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我是个孤单老人。发烧烧得睡不着的晚上,一醒来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会想起遥远的过往时光。在床上独自醒来,喊着要娘。可是,现在我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有我呀。”



我悄声说完,突然想起学长。学长也是独自躺在被窝里吗?孤伶伶度过这一年当中最漫长的夜晚吗?



“感冒,就觉得夜晚很长。”



“今天是冬至呀,是一年当中夜晚最长的日子。”



“可是,就算再怎么漫长的夜晚,黎明也一定会来。”



“那当然了。”



李白先生看看我,莞尔一笑。



他动了动嘴巴,我便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李白先生说。



我望着他一笑,摆在被窝四周的提灯一齐发出异光。李白先生忽然大吸一口气,挥手示意我走开。因为事出突然,我只来得及后退几步。



李白先生这一咳嗽,刮起我从未经历过的强风。



后来在康复庆祝会上,李白先生告诉我,这时候他才总算把盘踞体内的感冒之神赶出去。化为暴风的感冒之神从李白先生嘴里飞出来,在宴会厅内大闹一场后,飞到窗外形成巨大的龙卷风,四处卷动,扰乱了夜色,撼动了纠之森。在黑鸦鸦的龙卷风中闪闪发亮的,是本来围在李白先生被窝旁的提灯。以绳索串连的提灯宛如电车,发着光在空中飞舞。如果能从外面仰望,那景象一定非常壮观。可惜我看不到。



因为,我人就跟着那龙卷风一起转动。



转啊转的,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感冒之神离开李白先生固然教人高兴,但它却顺手将我带上了天空。







从蓄水池里被龙卷风吸上天的我仍继续上升。



那种感觉简直像坐上一座螺旋形的溜滑梯,而我要倒着滑向天际,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向上攀升。我任由龙卷风将我吸上去,现在应该已经来到相当高的地方了,但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实在无趣,我很快就腻了。



“我会升多高?”



抬头一看,我看到漆黑中,有一串闪闪发亮的橙色光点流动着。原来是以绳索连成一串、活像电车的提灯。大概是从哪里被吸进来的吧。我心想,龙卷风捡到了漂亮的东西呢。然而凝神细看后,发现那串提灯电车车尾竟挂着一名小个子的女生,只见她紧抓住提灯,眼睛是闭上的。我才想,这也是一个漂亮的东西呢,便发现竟然是她。



当时,我脑袋里浮现的,只有“奇遇”这个词。



“反正还不是做梦”——这样泼冷水不识趣的人,去被狗咬吧!是梦还是现实,这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的确,我的才能百宝箱几乎见底,但我却一直把自己仅存的最大才能给忘了——将幻想与现时搅和在一起的才能!



我想,如果能拯救她于如此危急的情况,定能开辟人生光荣的新天地。一定是的。我的幻想一起头便完全不知道要刹车,与她第一次幽会乃至于得到诺贝尔奖等未来人生的诸般高潮如走马灯般流转,对将来种种脚不踏实地的辉煌幻想,填满了我深深的脑内峡谷。我的身体有如充了氦气般轻盈。



我使出樋口式飞行术,像只虎头海雕般遨翔。



我拉住那串提灯的一端,她将眼睛微睁一线。



在轰轰巨响与暴风之中,我们无法交谈。



她微微一笑,以不成声的声音说“真是奇遇”;而我也以不成声的声音回答“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我双手并用攀爬在提灯串,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我的手。



我拉住她的手一翻身,设法逃脱咆哮的龙卷风手掌心。我拨开旋转的大气激流,躲进乌云之中,突然间,囚禁着我们的黑暗裂开,视野为之一亮。我们从狂吹乱扫的暴风中解放,回过神来时,已在清澈的天空中滑翔。



我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眼里所看到的,是脚下一整片京都的街景。



围绕市街的群山泛起淡淡的山岚。



举行过学园祭的大学、举办过旧书市集的纠之森、我们走了一整晚的先斗町,以及商业区、鸭川、神社庙宇、御所森林、吉田山、大文字山,以及由命运的线所系起的、居住了无数人的公寓大楼和民宅屋顶——一切都沉浸在蓝色的朝霭之中,静候黎明。我们在冷得要命的空气中差点冻僵,以天亮前的街道为目标准备降落。



忽然她凑近我的脸,叫道:“南无南无!”



她晶亮的眼眸投向的,是大文字山后方、如意岳方向鲜明的朝阳。阳光将她雪白的脸颊映得好美。



我们看见新的早晨如倒骨牌般,在沉浸在蓝色朝霭中的街头迅速展开。







在万年铺盖里醒来的我俯卧着,活动我迷迷糊糊的脑袋。



于京都市上空数百公尺处尝到的幸福之感,如退潮般离我而去。



再度被推回现实的我,忍不住将嘴埋在枕头里“呜呜呜”呻吟着——那个梦是那么地鲜明,而握住她的手的触感又是如此真实。不过,这触感会不会太“真实”了一点?



我转头看向一旁,发现她正端坐着握住我的手。从窗户射进来的白色晨光,照亮了她的黑发。她美丽的眼睛有些湿润,定定地凝视着我——仿佛在说她很担心我。



“您还好吗?”她说。



此时,我想起来了。我打从心底爱上她,是在先斗町走了一整晚之后的那个黎明,是我在古池边倒下,想啐上天一口时,她凝视我的那一瞬间。回想起那以来的半年,这一路走得真远。



我被性欲打败、我无法与世界风潮抗衡、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寂寞——种种思绪在我心中来去,但终究虚幻地消失,唯有她濡湿发光的眼眸,她的轻声细语,和美丽的脸颊在我心中停驻。



“学长怎么会在那里?”



“……只是碰巧经过而已。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就是学长把我带来的吗?”



是这样吗?



我只是一直在万年铺盖上做着颠三倒四的梦——



“好漂亮的着陆。”



她伸出手,将手心放在我的额头上。我的烧还没退,她冰冷的手心冰凉了我的额头。大家都说,手冷的人心暖。



她让我看一个不倒翁形状的小瓶子,用在流理台找到的免洗筷卷起瓶里麦芽糖似的液体。我按照她的话,舔了这美味的麦芽糖。她微笑地凝视着我,将她与李白先生度过的漫长之夜说给我听。



“等李白先生的感冒好了,我们两个一起去为他庆祝吧。”



这句话突然从我嘴里迸出来。如果不是因为高烧未退,就是因为这芬芳的麦芽糖让我脑袋充血,差点流鼻血的缘故吧。



“一起吗?”



“一起。”



我加上一句:“顺便告诉你好玩的旧书店趣事。”



她呵呵笑了,点头说:“我们一起去。”然后又发了半晌的呆。由于她发呆得太厉害了,我心想要是有“世界发呆锦标赛”,她一定可以当选日本国手。



她说她觉得身体有点热热的,然后又笑了。



“也许是我感冒了。”







她第二天便返乡去了,但拜她让我服用的感冒药润肺露之赐,我总算得以逃离感冒之神的魔掌。当我在万年铺盖里养精蓄锐时,圣诞节过去,忙忙禄碌的年底来临。



据说这段期间,恶毒感冒的大流行终于迈向终点。



早一步康复的学园祭事务局长在返乡前来看我。



独自病倒的我一无所知,这才晓得原来内裤大头目、诡辩社的人等,凡是相关人士无一幸免,都得了感冒。听我说“全是被你传染的吧”,事务局长便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我提起和她约好两人一起出去,事务局长以“干得好”称赞我的努力,但是又留下一句“不过接下来才辛苦,和女人交往啊……”这种讨人厌的话才离去。



我回家了。



过完年回到京都,宿舍信箱有一份小小的邀请函,目的是邀请众人庆祝李白先生康复,召集人是樋口氏。据说费用一概由李白先生负担,免费招待所有来宾,美味食物随意吃,伪电气白兰随意喝。



我握着电话听筒一整天,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她。







当天,我离开宿舍,目的地是位于今出川通的咖啡店“进进堂”。



李白先生的康复庆祝会是下午六点在纠之森举行,我和她约好下午四点喝咖啡。为了不迟到,我必须在下午两点离开宿舍。因此,我必须在早上七点起床。因为衣服洗好晾干要几个小时,淋浴吹头发要一个小时,刷牙要五分钟,整理头发要半小时,然后预演与她的对话要数小时,忙得要命。



我沿着疏水道走去,才一开年,就有热血的运动社团大声在操场上练跑。尽管是熟悉的情景,但看着街道在仿佛脱色过的泛白冬阳照耀下,总觉得气氛很清新,很有刚过完年的感觉。



只不过,我的脚步很沉重。胃很沉,像是灌过铅似的。考虑到万一她没来的情况,便心情沉重,考虑到她万一来了的情况,心情更加沉重。我抽着烟,绕着不必要的远路。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世上的男女单独碰面时都谈些什么?总不会是一直大眼瞪小眼吧。话虽如此,应该也不是高谈阔谈人生或爱情。莫非,这当中有着我所无法应付的纤细奥妙的机关?要说些有格调的笑话逗她笑,却又不能沦为长舌男,同时要以坚毅的态度迷倒她——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不是个明朗愉快又机智风趣的人。直接去见她,很可能只是说些没营养的话,不断地喝着咖啡而已。这种事有何乐趣可言?就算我光是看着她便开心不已,但这样她会开心吗?若像个恶鬼无故占据她宝贵的人生时光,会对不起她,实在对不起她。也许还是乖乖留下来填平护城河才轻松愉快。啊啊,这下糟了,我怀念起填护城河的时光了。真想回到那段光荣的时光。



我在疏水道旁的长椅坐下,望着叶子掉光的行道树。



心想,她现在正在准备出门吗?







那天,说来丢脸,我兴奋极了,早上六点便起床了。



学长打电话来约我,说参加李白先生的康复庆祝会之前,邀我到咖啡店喝咖啡。这莫非就是世人所说的“约会”?一定是的。而这是我初次受邀。这可是一件大事。



就在我想东想西、打扫做家事之间,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



我一边准备出门,一边想要和学长说什么。



我有好多事想问学长——学长在那个春天的先斗町度过了什么样的夜晚?在夏天的旧书市集吃的火锅又是什么味道?而秋天的学园祭里,为了演出乖僻王冒了什么样的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学长都是怎么度过的?我想知道得不得了。



我兴致高昂地走出公寓,冰冷而清爽的阳光照亮了四周。李白感冒也已经收敛行迹,十二月时冷清的街道再次热闹了起来。



我不由得感到开心,朝咖啡店“进进堂”走去。







我终于硬着头皮,走向咖啡店“进进堂”。



不用说,既然是我主动邀约,当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走。



我打开厚重的店门,走进昏暗的店内,这时是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坐在窗边的位置,喝着咖啡,一心思忖着该说些什么。绞尽脑汁之后,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有很多事想问她——她在那个春天的先斗町度过了什么样的夜晚?还有,在夏天的旧书市集里看了什么样的书?而在秋天的学园祭里,又怎么会担起那场大戏的主角?



若她肯谈这些,我也能聊聊我的回忆。



我的心情轻松了几分,隔着玻璃望着今出川通。耀眼的午后阳光洒落,照得四周闪闪发光。我呆呆出神。



不久听到开门声,才发现她已经到了。



我向她点头。



她也深深一点头。



在这值得记念的一刻,我不再填平护城河,转而向更困难的课题挑战。读者诸贤,还请见谅。期待他日再相逢。



再会了,填平护城河的日子——



最后,我要送各位一句话。



尽人事,听天命。







我走在今出川通上,想着行道树重拾绿意的那一天。



当春天来临,我将成为大二学生。这一年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有趣呀!我对即将来临的二年级充满了期待。这一切,都多亏了学长,以及这一年来遇见的许多人。我心中满怀感谢。



然后,我来到了咖啡店“进进堂”。



我紧张地推开了咖啡店的玻璃门,仿佛另一个世界般温暖柔和的空气将我包围。昏暗的店内,充斥着人们隔着黑亮长桌交谈的声音、汤匙搅动咖啡的声响、书页翻动的声响。



学长坐在面今出川通的位子上。



窗户照进来的冬阳,看来宛如春天般温暖。学长在那暖暖的阳光中,一手支颐,像只午睡到一半的猫咪呆呆出神。看到他那个样子,我蓦地觉得心底温暖起来。那种心情,就像把一只比空气还轻的小猫咪放在肚子上,在草原上翻滚。



学长注意到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向学长点头。



于是我向学长走去,一面悄声呢喃。



相逢自是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