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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旅程(2 / 2)




「真有这种人吗?」



淳倒在睡袋上,翻开A片女演员辞典。



「嗯,小说里不是都说,游民的地盘意识很强吗?说不定半夜就有人来找我们。所以我们还是准备一点东西当作见面礼比较好。」



塑胶袋里装著各种口味的饭团共三十颗和两大瓶两公升装的麦茶。大家原本想在第一个晚上好好聊天,然后隔天睡晚一点,不过骑脚踏车带来的疲惫,以及面对大人世界的紧张感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十二点不到,我像是被人揍昏似地躺平,其他三个人的情况应该也一样。从澡堂出来之后,我们已经疲倦到连说话都嫌累。



隔天一早,帐棚外窸窸窣窣的树叶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黄绿色的帐棚大放光明,我离开睡袋,直人向我说早安。



「什么嘛,昨天根本没有人来。」



我瞪著原封不动的塑胶袋。因为口渴,直接开了一瓶麦茶。冰凉的口感真不错。



「我去厕所。」



说完,我走出帐棚,来到清晨六点的公园。三月底的空气还十分寒冷。途中看到几个牵狗散步的路人,除此之外,充满凉意的早晨中,公园仍旧十分安静。我开始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居然夜宿东京市中心。我心里不禁出现问号。爸妈到现在一定还认为,我们在木更津滨海公园露营吧?



在公园里上完厕所,扭开饮水机洗把脸再返回帐棚。



「哲郎,过来帮我啦!」



阿大一副没睡饱的样子。大家都已经起床,便开始拆起帐棚。为了走避巡逻的员警或游民占地的纷争,淳建议我们不到最后一刻不搭帐棚,可是隔天要尽可能提早拔营。



折好帐棚,我们移动至喷水池广场。坐在照得到阳光的长椅上,四个人吃起送不出去的饭团。阿大一下子解决四颗,但袋子里还剩下很多。走去置物柜放东西的途中,直人提著塑胶袋,走到一处搭著蓝色建筑用防水布的纸箱面前。



「打扰了。」



年约五十、不太友善的男人,黝黑的脸庞盯著直人。



「这些给你们吃。」



男人一只手掀起防水布,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向直人。男人伸出戴著骯脏军用手套的手,接过塑胶袋。男人与塑胶袋皆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在蓝色防水布下。淳耸耸肩。



「他好像不太喜欢饭团。」



真的很难消磨中午之前的这段时间。我终于明白只要早起,那一天就会过得特别漫长。而且现在也不能在房间里滚来滚去或看电视。



在咖啡店吃完附水煮蛋的早餐,我们来到新宿KOMA剧院附近的保龄球馆,进行早上的保龄球活动。打完保龄球的那个早上,竟没来由地有些凄凉。我们还去了几栋附设观景台的大楼,但怎么样也比不上昨天饭店楼上的观景餐厅。



午餐时间则来到新宿三丁目的旋转寿司店。阿大一个人就吃了将近二十盘,剩下的三个人不过也才各吃六、七盘。新宿旅行的第二天天气晴朗,但风很大。春天的风还算温和,吹在身上并不会太冷。



吃饱喝足后,我们走到南旦局岛屋的木制平台,找了张椅子坐下。隔著国铁庞大的铁路,眺坚高耸的建筑物,还打了一下瞌睡。睡饱了,张开眼睛又看见伫立于晴朗的三月天空中、闪闪发光的摩天大楼。新宿可以跟我家附近的佃公园并列为最适合睡午的地方,那感觉就好像在东京睡午觉。



刚睡醒的我们分散在平台各处,打电话跟家人报平安。道人以外的三个人花了三十秒解决。不过才三天两夜不在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三大,我们提早在Shakey's吃完比萨,往歌舞伎町后街前进。不加理会沿路发传单的人,漫步在小吃街上。住商混杂的公寓地下楼门口,闪烁著一块霓红招牌「JUICE」,我在音乐杂志上会看过这家酒吧。喜欢听音乐的我,希望来到新宿,无论如何都能进去一间酒吧坐坐。



走下昏暗的楼梯,在柜台付了钱进去。这里的消费不到昨天看脱衣舞秀的一半。店里的女服务生在我们的指甲上盖了象徵入场的印章;进入昏暗的空间后,手上只剩下粉红色的萤光图案。随处可见的萤光英文字浮现黑暗中。



我们已经来到酒吧里,但好像因为时间还早,没有人在舞池跳舞。DJ播放著耳熟能详的古典灵魂乐。不愧是专业的设备,比我家CD音响的音质好上几十倍。低音鼓配上贝斯的声音,让人不自觉地想跟随音乐摇摆。



「我们去换饮料吧!」淳在我耳边大吼。



到吧台可以凭入场券兑换气泡水。等一下跳舞绝对会搞得满头大汗,普通的水滋味反而最棒。我们选择坐在往下可以看到舞池的位置,目前有几个女孩正在那里,她们像柔软的海草般扭动身躯。大尺寸牛仔裤和运动型棉裤上方,不是合身短袖就是坦克背心,女孩们的装扮对我们来说都差不多。顶著编织黑人头的造型,随chopper bass震撼的重低音起舞。和脱衣舞秀相比,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里。慢慢喝下气泡水,我的身体像浸在温泉里一样轻松自在,随意摇摆。



二十分钟左右,舞池里陆续涌进人潮。我戳戳阿大的腰,对他大叫:



「我们去跳舞吧!」



阿大点点头跳下椅子。我用眼神示意淳和直人要不要一起,结果他们挥挥手要我们先去。阿大跟我站在巨大的音箱面前摆动起来。我跳得并不好,可是随著强大音压起舞的感觉真不错。我认为人类的躯壳像装满水的袋子,而此刻身体里原本停滞的水,肯定正摇晃不已吧!我像个白痴一样张著嘴笑,一面继续跳舞。阿大的舞姿如同改良的传统舞蹈,每个动作有棱有角,脂肪随之荡漾。



刚被叫住的时候,我以为不是在叫我。



「喂,你从哪里来的?哪所高中?」



过度惊讶的我还来不及反应,金发女孩又问了一次。



「你念哪所高中?」



女孩白色T恤的胸口,挂著心形莱茵石项炼。我低著头看著贴身短裤下的脚踝。身上还套了一件粉红色外套的她,表情十分开朗。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阿大大声开口。



「R高中。」



那是一所有名的私立男校,一所无论阿大或我都很难考进的学校。



「哇,很厉害啊。我来自我介绍一下。」



她推著另外一个女生来到我们面前。第二个女生不像第一个那么活泼,看起来很害羞,穿著牛仔迷你裙跟短版双排扣外套,里头敞开的扣领条纹衬衫,露出白皙的胸口。



「她是由奈,我叫纱矢。你们呢?」



阿大欣喜若狂地戳著我的胸部。



「他是哲郎,我叫阿大。我们正在旅行。」



纱矢听完阿大的话,突然脸色一变。



「那你们住在哪里呢?」



阿大看看我。我含糊带过,因为实在说不出口我们在公园里搭帐棚。



「我不能说。我们跟著其他两个朋友一起旅行。」



「等一下记得介绍给我们认识喔。」纱矢甩动马尾大叫。



我点点头,然后回到舞池。那个叫做由奈的女孩,露出难为情的样子继续跳舞。外表虽然内向,但我认为她其实是很大姊头的那种女孩。阿大的态度让我起了疑心,他好像很在意由奈,却故意不往由奈的方向看。



趁场上的DJ换人,我和阿大带著两个女生回到座位。淳满脸笑容,直人却吃惊地睁大眼睛,以为是我主动找人搭讪。我们又重新介绍一次彼此。阿大靠近淳和直人身边讲悄悄话,应该在讲刚才那个高中的谎言。



「我跟由奈也是在旅行喔。」



纱矢的言行有些不自在,阿大却完全没放在眼里。



「那不是一样嘛!我们住在月岛,你们从哪里来呢?」



「代官山。」



两个女孩微微点头。我望著纱矢的T恤。酒吧里灯光昏暗,我还是看见她的衣服好像穿了好几天。淳对著我,用下巴示意要我过去。



「哲郎,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离开座位,跟著淳来到走廊底的男厕。关上门,好不容易将音乐阻隔在外。淳面对镜子,我站在他身后。



「你不觉得那两个女的有点怪?」



「嗯,是满奇怪的。」我对著镜子点点头。



「而且坐我隔壁叫纱矢的,她身上有怪味。」



刚才还一起跳舞,我竟没有发觉。



「怎样的怪味?」



淳摘下眼镜整理发型。



「很像水煮蛋混香水的味道,还有很重的汗味。」



我皱起眉。如果淳没说错,那么味道真的会很重。



「她们很可爱,不聊个几句又太浪费了,可是还是要小心一点。我们走吧,离开太久的话,对方会起疑心的。」



我和淳一同离开厕所,走进和工地敲打声没两样的嘈杂音乐中。



之后的两个小时,我们过得很愉快。毕竟在这种地方,有女生在跟没女生的差别很大。我们来回跳了好几次舞,不跳舞的时候就在聊电影或音乐。我还喜欢看书,但我苦无机会聊到这方面的兴趣。因为现在真的很少人会看书,看书这种兴趣,已经落伍了吧?我觉得看书比打电动有趣,以后再怎么样也会持续看下去。



回过神才发觉过了三个小时。聊著聊著,我的脑袋里已列出下次去二手书店时要买的C D清单。快要十点了,酒吧的气氛正炙热,DJ不著痕迹地播放新旧曲子,煽动客人上去跳舞。飘浮在空气中的灰尘,以及跳舞的男女因为昏暗灯光的缘故,折射出绿色的光芒。



不知道是我第几次回到座位上休息,直人趁这个机会开口。



「走吧,我想洗澡睡觉了。」



阿大依依不舍地望向还在跳舞的两个女孩。



「难得情况还不错。由奈好可爱,我去跟她们说再见。」



我们三个人先离开座位往出口前进,结果阿大带著两个女生,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



「等等我啦,她们有话要说。」



娇小的纱矢努力保持微笑,衣领敞开的胸口渗出汗水。我这才闻到刚才淳说的那种怪味。由奈站在一旁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我们离家出走四天了。如果睡在咖啡厅或家庭餐厅会被赶出去;虽然跟陌生男人走的话可以住进旅馆,又怕对方想对我们怎么样。」



纱矢的眼睛往上看著我们,双手紧握,接著又眨眨眼。



「我们可以借住在你们那边吗?反正你们是国中生嘛。跟著学校出来玩,等一下也要回去饭店对吧?」



惨了。我们和两个女生保持距离,围成一圈讨论起来。



「怎么办?那个帐棚还塞得下两个人吗?」淳说。



阿大爱怜地望著由奈。



「可是她们今天晚上没地方住啊。」



「那两个人好像四天没洗澡了,先带她们去梅月汤吧!」直人大声提出意见。



我们四个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最后发言的那位,他说的话就是结论。



「那我们老实跟她们说,我们没住在饭店而是睡在公园,她们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住。」我说。



阿大开心地点点头。



「就这么决定了喔。」



淳跟我回到两个女生面前,我靠近纱矢耳边。



「我们四个瞒著爸妈跑来公园露营,本来计画要去房总半岛的露营区。帐棚里可能不太好睡,早晨的时候也可能比较冷,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们走吧!」



纱矢跳了起来。



「所以我们可以去住啰?」



另一个比较漂亮的女孩,面无表情地默默点头。



离开酒吧,迎接我们的是另一种明亮的新宿,比白天的街道更加耀眼夺目。六个人沿著靖国通朝澡堂方向前进。打开置物柜取出盥洗用具,纱矢和由奈不禁发出赞叹。



「哇,你们准备得好齐全。」



个人觉得什么东西都没带就离开家,才叫做有问题。阿大和直人拿著多出来的毛巾,分别递给由奈与纱矢。淳站在男女有别的鞋箱面前。



「三十分钟后我们在这里集合。」



纱矢看了看手表,又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外加甜腻声音撒娇,但我认为她们这招对我们这种年纪还小的国中生没什么用。



「我们有四天没洗澡了,能不能一个小时之后再集合。」



淳还来不及回答,阿大已经拍胸脯保证。这次阿大的胸部并没有晃动的很厉害。一定是因为有女生在,才刻意挺起胸口的吧?



「当然可以,你们慢慢洗。我们洗好会先去搭帐棚。」



一行人钻进中央公园的帐棚时,已经快要午夜十二点。直人交出最保暖的睡袋给她们当棉被盖。剩下三个人的睡袋也摊开变成垫被,多的则盖在身上。外面其实颇有寒意,但澡堂的热水对我们来说有点热过头,晚上睡觉还挤在一起,应该不至于会冷。阿大竟然脱掉风衣跟衬衫,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知道了,一定是爸妈很啰唆。」阿大问。



我们以露营灯为中心围成一圈,每个人的脸都透著绿光,像幽灵一样有气无力。纱矢突然笑了出来。



「哈哈哈,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事。」



一直没开口的由奈,第一次发言。盯著露营灯的侧脸,彷佛一只受了伤不肯离开巢穴的小动物。



「我爸已经死了,剩下我妈跟我妹。不过家人也有相处上的问题。我妹跟我妈处得很好,可是我完全做不到,从小我就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妈。」



说完,由奈看著纱矢微微一笑。卸妆后的她,看起来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我觉得现在的由奈漂亮多了。



「纱矢,对不起喔,把你拖下水。」



娇小的女孩流著眼泪点点头。纱矢倔强的表情跟在酒吧的时候差不多,而现在表现出来的是对朋友的关心。阿大很单纯,他驼著背,希望让由奈知道他能够体会。



「我家的情况跟你家有点像。年初的时候我爸死了,请先不要问我原因。那时候我真的松了一口气,他会无缘无故揍人,是个很糟糕的爸爸。因为发生这件事情,我决定要去读夜间部,继续念书。我弟的头脑比我好,赚钱的事交给我才是对的。」



阿大第一次说出这些想法,我吓了一跳。阿大轮流看著淳、直人还有我。



「每个人的家庭,都有不同程度的问题。」淳说。



我不太清楚我家或淳家有没有问题,但我还是跟著大家默默点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而且我们家可能真的有大问题。爸妈可以巧妙隐瞒问题,或者过了一天又发生新的问题。一想到这里,心里不禁浮现爸妈的脸。我爸妈感情很好,这几天我不在家,今天晚上他们一定跑去外面吃饭了。



「睡吧!」



两天下来的疲劳,直人脸上的皱纹彷佛加深不少。关上露营灯,帐棚屋顶映出树的影子。



「谢谢你们。害你们那么麻烦,对不起喔。」



由奈在黑暗中说出口。那是大伙睡前最后的一句话。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全亮。帐棚里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好像正在翻动淳的腰包,我看到对方的长发,那个人是由奈。她拿出好几张纸钞,接著轻轻拉开我的背包拉炼。



我翻身抓住她的手腕,由奈叫了一声,动也不动。我示意她去帐棚外谈谈。我蹑手蹑脚地掀开帐棚出去,她跟在后面。离开帐棚,我跟她坐在清晨布满露水的长椅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很缺钱吗? 」



「对。」由奈老实地点点头。



一群小鸟飞离它们栖身的树木,张开翅膀像一面摊开的旗子,在新宿上空盘旋。我叹出的气变成白色。



「为什么?」



由奈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身体往前倾。迷你裙底下穿著阿大的运动裤,但好像还是很冷,手脚都在发抖。



「我可能怀孕了。」



长椅后面传来阿大的声音。



「真的吗?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她的头更低了。我甚至觉得她快要缩成跟小婴儿一样。由奈冷笑了两声说:



「去年圣诞节,我也离家出走了几天。当时我喝醉了,搞不清楚到底跟几个人做过,所以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就算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住在哪里。」



阿大坐在由奈身边,脱下风衣披在她身上。看到阿大这么温柔对待,由奈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她哭了出来。



「对不起,你们帮了这么多忙,我还要偷你们的钱。可是我真的没办法。那个已经三个月没来了,我不知道验孕棒多少钱,自己身上也没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对不起。」



她一边哭一边交给我从淳那边偷来的两千块。我从自己的钱包抽出一千块放回她的手上,阿大也出了一千块。



「没关系吗?」



阿大笑著点点头。天空中的鸟叫声,比路上脚踏车经过的声音还要吵杂。高楼背后,太阳从东方地平线升起。



「其实我早就醒了,可是没跟过来。如果换做直人,他绝对会出一万块喔。」



由奈破涕为笑。



「以后要怎么办?」阿大问。



「等纱矢起来,我们一起陪由奈去药房好了。乾脆也跟直人说好了,多一个人凑钱买验孕棒。」



我们三个人在原地看了一下早晨的太阳。抬头望著渐渐恢复生气的天色,太阳已经完全露出脸来。呼吸时让喉头感到微凉的清新空气,从深红色蜕变成亮黄色的太阳,光线照射下展露绝佳线条的摩天大楼。无须言语确认,只是静待美好的早晨来临。我几乎快忘了脱衣舞秀的舞台长什么样子,但至今仍记得那天早上的黎明。



在Studio Alta大楼背后的家庭餐厅里,四个人等待两个女生的消息。我退给淳一千块,再跟直人要了一千块,加起来总共四千块。我不知道验孕棒的价钱,不过这样的钱,应该绰绰有余。



纱矢和由奈回来前,我们不知道续了多少没味道的咖啡。两个女生站在我们面前,拿出一盒类似体温计大小的验孕棒。这种情况下,纱矢还是一派乐天。



「你们看,用大家的钱买回来的验孕棒。」



「不要这样啦,很丢脸耶。」



由奈说完,拉起纱矢的手往厕所里走。接下来的十分钟如同两天般漫长。淳、直人还有我都坐立不安,阿大僵著上半身,拿著汤匙敲著桌角。



「很吵耶,不要敲啦!」



阿大放下汤匙,这次改为身体前后摇动。他的双手交握在胸口,像是想找人打架似地瞪著半空中。纱矢静静地走回来,坐进位子。她的表情颓丧,半句话也没说。



即使阿大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摇头。



由奈站在我们面前,一只手放在桌上。脸色苍白的她,连迷你裙下的双腿也失去血色。



「真好笑,觉得自己好像生了很严重的病。是阳性。回去的话,那个人会说什么呢?一定跟以前一样,把我当成笨蛋吧,骂我自贬身价、自作自受。可是喜欢一个人,有价钱高低的分别吗?难道大家都是商品吗?」



由奈毫不掩饰地流下眼泪,也没注意到店里其他人投来的眼光。她一边哭,一边握紧拳头,好像在忍耐些什么。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她像是接下来要找某个人决斗般。阿大从狭小的座位上站起来。



「呃,不管你要不要生下小孩,让我帮助你好吗?我明天春天就毕业了,可以去找工作。」



他到底在说什么?看著阿大,我们三个人只能目瞪口呆。刚才他说的话,好像又跟表白有点差别。更何况就算毕了业,他也才十四岁。店里其他客人的目光立刻移到阿大身上。



「那个,其实是我害死我爸的。我们家一下子全变了样。或许是我太多管闲事,可是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破坏一个家庭原本的样子。要是你真的没办法跟你妈一起生活,我也愿意帮你建立另一个新的家庭。这是我刚才等你过来的时候,突然想要跟你说的话。」



我能理解说出这番话需要多大的勇气。想要抗争的由奈,体内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地消失,苍白脸孔恢复少女般的红润。



「阿大,谢谢你。今天我会回家,跟那个人谈谈看。」



阿大红著脸坐下,一口气灌了三杯冰开水。他突然慌慌张张地拿出腰包里的原子笔,在纸巾上写下手机号码,递给由奈。她堆起微笑,接下湿纸巾。



「保持联络喔。」



「超棒的画面耶!阿大万岁!」



纱矢擦著泪水大喊,她真的很爱哭。我一半惊讶,一半感动地看著。才十四岁就愿意当别人孩子的爸爸,阿大心里到底作何感想?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瞬间长大成人的好友脸庞。



中午以前我们送两个女生到新宿车站。直人嚷著,她们住代官山的话,直接坐地下铁就好了,然而淳拍拍直人的肩膀,要他不要再问。两个人买的是总武线往龟户的车票,到车站还要花十分钟坐公车才会到家。



阿大想跟她们一起去,被我阻止下来。才认识半天就要去见对方父母,未免也太快了。黄色火车驶进月台,纱矢向我们道谢。



「我们在家附近的高中念书,目前高一,比你们大两岁。你们这些国中生都很赞喔。」



我完全不懂她说的「赞」是什么意思。看向娇小的纱矢之前,我看著同样娇小的淳。淳那么聪明,一定知道纱矢的意思。



「我欠大家一份情。阿大,谢谢。以后不管多么难过,我也会想到有你站在我这边,我真的会跟你联络。」由奈对我们大喊。



和下车人潮擦身而过的两个女生上了车。不久,月台发出铃声,火车门关闭。玻璃窗里,由奈比著电话的手势;纱矢靠近脸颊比出V字形,像是拍大头贴时露出的表情。



电车驶出月台,留下前来新宿打拚的人潮。阿大哭丧著脸。



「啊,真的走了。」



「我们也准备回家吧!」淳走上通往南口的阶梯。



为什么旅行时总觉得去的时间好漫长,回家的时候却又那么快呢?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来回的距离也没变,花的时间也一样,但心里就是感觉少了一半。



我们拿出澡堂前面置物柜里的行李。回到中央公园,打开锁了三天的钢索锁,把行李固定在后。在春天应有的和缓天气下,骑著脚踏车穿梭在西口大厦群间的道路上。



踏板很轻,心情也还不错。虽然不见得全是快乐的事,但我们按照原订计画在公园露营,也尝试了一点属于大人们的危险世界。骑著脚踏车持续在新宿通游走,我们停在最初到过、位在四谷的家庭餐厅吃一顿迟来的午餐。



那天我们点的午餐是奶油烩牛肉,阿大觉得上次点的义式汉堡分量比较够。结果,他还不是多吃了三碗饭。看来阿大的食欲,并未因为她们的离去有丝毫减少。



车行至半藏门,大伙比赛不踩踏板谁可以滑最远。皇居绿树浓密,护城河还是一样混浊。我们迎著风,坐在脚踏车上张开脚,顺著斜坡往下滑。



第一名是阿大。阿大技巧纯熟地不靠踏板,一路滑到日比谷的十字路口。他的体重在上坡的时候造成阻力,下坡却变成助力。可不能小看惯性定律。



骑到银座,已经有种回到自己熟悉街道的感受。穿过下午涌现购物人潮的晴海通,陆续经过和光、三越以及歌舞伎座。我就是喜欢这样的街道——每个人无不精心打扮,走起路来有点装模作样。横越胜哄桥,太阳西斜,金色的隅田川下游蜿蜒流动著。



一行人来到清澄通路口,直人紧急煞车。



「对了,我们不是讲好,旅行途中一人要说一个秘密。」



我完全忘记那件事。A书、脱衣舞秀、酒吧……这些大人的游戏,已经把我们搞得很惨。淳看看手表。



「现在回去的话,离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呢?」



大家好像不想一下子说再见。



「骑去晴海码头公园好不好?我们可以在那边讲秘密。只要在晚饭之前回家就好了吧?」阿大笑著说。



淳看了我一眼。



「没问题。」



说著,脚踏车笔直朝向晴海通,而我思考著等一下要说什么秘密。



晴海码头公园是一座有船只停泊的大型公园,只有在烟火晚会的时候才会人满为患。码头从填海地直接面对西边伸出海面,在这里可以清楚看见落在东京湾上的夕阳,堪称东京绝佳的落日景点。不过那天偏巧不巧有云层,一瞬间天空像布满粉红色的烟雾,就在不清楚何时日落的情况下,海天同时进入黑夜。这时候,天空或海平面都是同一种颜色,航向海面的船只,陷入灰冷的色调里。



眺望栏杆那头没有海潮味的东京湾,我们坐在草坪上。大腿肌肉拜三天以来的旅程所赐,状况极佳。直人躺在草坪上。



「秘密喔。嗯,从我开始说好了。可是我想大家都知道我的秘密。」



直人侧躺著,目光一一带过淳、阿大还有我。没有人看著直人。至少,我没办法直视已经看开生死的他。



「白天的时候还好,只要跟大家在一起,我就能忘记早衰症的事。可是晚上很难熬。特别是当糖尿病之类的症状,让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时,我都会吃了药就早早上床睡觉,但结果总是会在半夜突然醒来。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惨。」



直人抬头看著灰暗天空,淡淡地继续说道:



「不知道大家听不听得见地球每天自转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我最怕那种声音了。因为我的地球自转速度,比大家快三倍。这些话我从来没跟爸妈说过。」



「现在还是听得见吗?」淳小声地问。



直人笑著抬头看天空。



「现在听不见了。你们拥有让地球慢下来的力量,每次跟你们在一起,我都好开心。」



话中断了一会儿。风吹过来,爱怎么躺就怎么躺的草坪上,矮小的草随风摆动。



「那这次轮到我啰。」



淳双手垫在后头,跟直人一样望向布满云层,却依旧明亮的东京夜空。



「我的秘密大概是,为什么我老是冷冰冰的吧!」



身为本班第一名的淳,无论我们发生什么困难,也不会轻易丢出线索。这句话真不像他的作风。我们静静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淳突然笑了。



「我知道我很会念书。不管有没有考试,我都觉得学习本身就很有趣。不过我常常在想,事情会不会太顺利了点,这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个骗子。」淳抓起一把草往外丢。「这样下去,我会考进不错的高中或大学,进入一流的公司工作,我的人生充满别人的称赞。而我又在哪里呢?我是不是欺骗了周围的人在过生活呢?有时候想著想著还会失眠哩。」



「就算你这么想,考试前你还不是可以念得下去。」阿大语带嘲讽。



淳和直人并肩躺著。



「没错。每个人都会因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感到开心吧!我的头脑好,应该是父母亲的遗传,我的兴趣就是念书。反正我已经知道,自己会无聊过一生了。」



大家都有各自的烦恼。我听了两个人的秘密之后,内心依然犹豫,该讲什么好。我真的有可以对朋友倾诉的困扰或秘密吗?毕竟我的身心,都是货员价实的十四岁。



沉默中,阿大开口说道:



「刚刚我突然说想帮助由奈的时候,你们都吓了一跳吧!」



「老实说我也觉得很怪,哪有一个国三生肯当别人小孩的爸爸啊!」我回答。



阿大好像认为我的反应更怪,笑笑地看著我。



「所以我说你是个小鬼啊。我最害怕的还是我爸,我爸死了以后,我看了好多关于亲子的书。每本书上都说,会打小孩的父母亲,几乎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常挨打。家庭暴力是有关连的。那以后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跟喜欢的人结婚生小孩,我也会像我爸一样打我的小孩吗?还是我也会被自己的小孩杀死呢?」



我把手放在阿大肩上,拚命想阻止他。阿大,不要一个人走得那么远呀!可是,阿大很坚强。浑圆的脸颊,浮出钢铁般的笑容。



「跟我说实话没关系。如果专家是对的,我会揍小孩,而我的小孩也会想杀了我对吧?要怎么样才可以切断这样的关连?我要怎么做才能更坚强?这几天旅行,我想的都是这些事。所以当我听到由奈可能怀孕的时候,觉得刚好是一个机会。乾脆在思考以前做了再说。与其越想越害怕,还不如做了再说。至少那个小孩身上没有流著我和我爸的血。」阿大哭了。「我害怕我自己,害怕未来。我怕我这双手亲手摧毁我最喜欢的东西,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还有我的小孩。」



雄壮的后背不停地颤抖。没有人能够回答。最糟的时机下,轮到我要说出秘密。我要说的不是关于我这个人。我真的是再普通、再平凡不过的国中生。可是听了他们三个人的话,我也有话要说。我看著阿大。



「就算心里永远都有这种念头,你也不会变成怪物。你可能觉得痛苦或不安,但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难过的时候,你还有我们,还有那些专家。你敢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表现在我们面前,这才是真正的勇敢,对吧?你很棒,可是没必要什么事情都要担在盾上。一个人觉得太累的时候,就去依赖别人。」



说完,我的思绪居然非常清晰。虽然没有像预言家一样的预知能力,我却能用百分之百肯定的语气对阿大说话。



「你绝对会幸福的,你以后的小孩也是。那个关连早就被你切断了,接下来要靠你慢慢去感受。我想你爸也会了解。」



躺在草坪上的淳插嘴:



「会吃、体脂肪高,还很色,可是还是有优点啦!要不然,我们四个人就不会变成朋友了。」



阿大擦乾眼泪,也躺了下去。他面对天空。



「谢谢你们。发生了那种事,但你们还是跟之前一样找我出去。我可能永远没办法在你们三个人面前抬起头吧!」



「对啊。我们还一起看过女人的那里不是吗?那是永远无法消除的污点哩。」直人也难得说了笑话。



阿大摸摸口袋,确认他的宝贝照片还在不在。四个人在昏暗的大海与天空之中,哈哈大笑。



「哲郎,最后轮到你了吧!赶快说来听听。」直人说。



我望向横躺著、十四岁的三个人。你们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我害怕改变。我怕哪天大家都变了,忘记我们四个人会在这里做的事情。我们都会长大对吧?然后出社会遇到很多事,说不定还认为现在这样的作法,像个白痴,只是国中生的游戏,大家都是什么也不懂的小鬼。不过就算是那样,我们也要记得想起现在的事。有些事情该变,但也有些事情维持原样才是好的。」



「说得也对。」淳在一旁答腔。



我笑笑地看著淳。淳嘴角衔著草、双手枕在脑后,俐落的短发随风飘逸。



「从今以后,当我们快要不行的时候,要记得想起今天的事。那时候的四个大好人。想起自己最精彩的人生,是有你们在的这一段日子。不要忘记现在的软弱与不安,这样的话一定可以……」



说到这里,我词穷了。直人竟然接了下去:



「可是这样会不会觉得活下去没什么意义啊?」



我点点头,天空完全陷入漆黑。



「或许吧。但如果我们能这么想,不管遇到多么大的困难都可以忍受。好比打电动的时候,活下去度过最难熬的时期,就能闯关成功啊。」



淳站了起来,拍去沾在裤子上的枯草。



「虽然你说的话没头没脑,不过还真神奇耶……」



阿大也起身,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跟泪水。



「怎样啦?」



「我说,虽然好像有点胡说八道,可是我知道你说得很对,一定是这样没错。现在的我们不就是彼此依靠吗?好啦,该回家了。」



直人往停放脚踏车的地方前进。



「我买的那个模型,还是不能带回家耶。谁要帮我保管?」



「我、我。」淳和阿大立刻举手。



我们骑著脚踏车,在昏暗的公园里排成一列,夜晚足以吓到人的风,轻轻吹向我们身后。撂下看谁最先骑到黎明桥的赌注,开始一如往常的竞赛。



十五分钟后,我们将各自回家,并且说声「明天见」吧!



无论什么时候,对著隔天还会见面的朋友说再见,真的很开心。



注11:布朗运动:Brownian movement,悬浮微粒不间断的无规则运动。一八二七年英国植物学家布朗(R.Brown)首先在水中的花粉粒中观察到此现象。爱因斯坦于一九〇五年加以解释为——水中悬浮物质受到溶液中受热扰动的分子无规律碰撞的结果。它提供了对物质原子论的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