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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小塚老人悲伤地点了点头,然后嘴角微扬,声音中带着沉痛说道:



“对,就是她们。刚才的电话里,自救会的同仁跟我说,那个老妈妈已经在家里上吊自杀了。今天晚上大家约在一起给她守灵,而且受害人自救会的成员全都会过去.”



天啊,这难道是真的?她们的遭遇那么悲惨,上天为什么不可怜一下她们呢?



上一次的聚会已经是3个月前的事了。当时自救会约在尾竹桥通的快餐店二楼集会。就是在这次聚会上,那位年近80的老婆婆以及她50多岁的胖女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当时她女儿穿的好像是一套抢眼的运动服,至于颜色我倒是忘了,应该不是荧光粉红色就是鲜艳的橘色吧。



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直张着嘴,木木地看着小塚老人。



小塚老人的脸色也极不好,他用一种像是同情又像是嘲讽的语调说道:



“她上次不是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自己家中度完余生吗?她不是请求大家说如果她死了,请大家送她一程吗?看来她人生最后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吧。”



我无言以对。这世界上,竟然有人把死在自己家中当做一种奢侈的愿望,甚至以死来换取这样一种权利。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老婆婆手中那个揉成一团的信封。那是松叶银行寄来的最后通牒。当时老婆婆一面哭,一面诉苦。松叶银行的信里提醒她说,她的房子在12月份就要被拿去拍卖了,与之同时,她银行的账户也被冻结了,现在她们可谓是一文不名了.更要命的是,银行只给了她半年的缓冲期,对于一个已经没有上班能力的老太太来说,半年之内是不可能筹到一笔巨额款项的。



我内心怀着一种恨意,用眼角看了看屏幕上的数字,此时上面的数字正标着:



215Ԫ



松叶银行的股价一反之前的颓势,竟比上午略有上涨,自从我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一个数字。而此刻,当我看着“215”这3位数字的时候,我的內心竟如见到仇敌一般痛恨着它们。



天色已晚,我们所坐的城铁正发出橙色的亮光。在一阵悦耳的铃声中,穿过盖满小房子的街道,径直向前驶去。城铁荒川线两侧的银杏树正茂盛地生长着,那些散步的人们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凉晚风,正悠哉游哉地缓缓行走,这就是东京下町的静谧景象。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天下是一片太平的吧。然而在我和小塚老人的眼中,此刻的天空却跟我们的心情一样一一阴云密布。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和小塚老人出现在了那对不幸母女位子慈眼寺后的家。



诚然,日本虽然经历了长达10年的泡沫经济,但整个城市乍一看却还是风平浪静般地繁荣昌盛,至少对于那些习惯了东京生活的人来说,并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然而在平静之下,经历着泡沫经济的日本却暗潮涌动.特别是对于这些陷入金融骗局的老人,又是怎样一个黑色的10年啊?也许有人会对此无动于衷,但只要他们看到一件件老人自杀的惨案,我想他们就不会那样无动于衷了吧?如果这些老人家没有受到那些巧言蛊惑,也许他们也正在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吧。



站在老人家里,我禁不住思考起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来。屋子外面的树木是青翠而舒畅的,然而屋子里的气氛,却跟阴天一般压抑。这是一栋跟乡下的富裕农家没有两样的房子,大门上方非常考究地铺着瓦片。而从门口到玄关,长达5米的范围内都非常细致地砌着枢木县宇都宫市出产的凝灰岩,这种凝灰岩具有天然除臭、吸湿的功能,由于它作用卓著,故而许多神社都用它来建造。所有这一切,都似乎在跟我们诉说它的主人曾经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然而现在已物是人非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栋房子如此考究,老太太才被当地的银行职员盯上的吧。对于那些靠业绩拿奖金的人来说,是决不会放过这种肥美的“猎物”的。回过头来看看,还真是说不清楚人到底是拥有好东西好,还是不拥有好东西好。



此刻,在灯泡照耀下的玄关水泥地上,满满当当地摆着鞋子,而且拉门之外也杂乱地摆放着。虽然一眼望去,基本上连一双像样的名牌鞋都没有,但至少说明这里面人气还是相当旺的一一毕竟,对于受害人自救会的人来说,今天是一个非常悲痛的日子,大家是没有理由不来的。



看着这一地的破旧鞋子,我的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为什么要把这些可怜的劳苦大众卷入这样一场灭顶之灾呢?银行不是最有钱的吗?



不由得,我又想起了那位曾在受害人自救会的聚会上慷慨演讲的老太太。进入玄关之后,我和小塚老人跟已经挤在里头的每一个认识的人打着招呼。由于屋子里的人太多了,现在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人往外走。



此刻我们聚会的房子,从法律上来讲,已经是属于松叶银行的了。



走进屋子一看,只见那些跟可怜老太太一样绝望的老人家全都席地而坐。榻榻米早就坐不下了,许多老人就直接在木板走廊上坐了下来。这些老人大多数默然无语,只是一个劲地吸着劣质的卷烟。我一进去,就闻到了弥漫着的香烟气味。在这一大堆人之中,只有少数几个人在低声地哭泣着,而绝大多数人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或者坐在地上发呆,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旁的伙伴交谈。



我和小塚老人小心地让过满屋子的老人家,进入一间8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这间屋子比较大,而且看来把房子里的坐垫都挪到这来了,老太太的亲戚们也都聚集在这里。如果不是里头也有几个小孩子或年轻人,这里恐咱会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进入屋子,首先进入眼帘的是白色的菊花,菊花覆满了靠着壁龛架设的祭坛。可怜的死者的胖女儿正站在祭坛旁边,对着来上香的访客一一答礼。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我们上香了。我跟在小塚老人身后,握起香深深地向祭坛默哀。



当我扭头时,看到的是安置在简单的白木箱中的老妇人。也许是亲戚为了掩盖她的伤痕,故而在她脖子处特意包了一条绢布。她的脸上稍有些脏,但不知为何感觉却比上次聚会见到时有气质,而且让人感觉她死得很轻松似的。死者平躺在那儿,像娃娃一般没有遗憾与苦痛。也许在她死的时候,已将所有的遗憾与痛苦,都拋到九霄云外了吧。



这不是钱的关系,而是一种信念的传承,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整个屋子里的人,似乎都将这种信念接了过来。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似乎同时接到了一项不可逆转的指令,那就是将死者的失落加上数倍,奉还给导致悲剧发生的人,然后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心中竟莫名地闪过一句很没有创意的台词:



“你等着看好了,我一定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好想对老婆婆说点什么,然而脑海里除了这句台词,却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



小塚老人站在我的前面,按照传统的礼数讲完哀悼的话后,那位勉强将肥肉挤进丧服里的胖女儿便向他鞠躬答礼。由于小塚老人现在担任的是受害人自救会的顾问,所以他们两个人好像彼此认识。



胖女儿转动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用一种不安的腔调问道:



“那个,请问您,我们家现在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银行还会把房子拿去拍卖吗?”



小塚老人默然地把视线在祭坛上停了停,然后低声答道:



“非常遗憾,根据以往的惯例,任何特殊事件都不能阻止银行收回你家的房屋。前段时间也出现过债务人死亡的事件,但银行并不会因此而放过债务人的债务,最多只是再宽限几个月罢了,到最后还是会被银行强行拍卖的。”



“啊?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小塚老人把声音放得很低,朝胖女儿问道:



“失礼了,请问一下,寿险公司那边怎么说的啊?”



胖女儿已有50多岁了,只见她疲惫地点了点头道:



“没什么,他们刚刚已经打过电话了。说是一次付清的死亡给付将会变成不到4000万元。”



“哦,这样啊。那么你们向银行借的钱,总共是多少?”



胖女儿那疲惫的表情更阴郁了,她叹着气向小塚老人报出了一个连我们听到都觉得非常沉重的数字:



“接近两亿元。”



这个消息令我惊讶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天啊!人家好不容易才贷款买下的l亿元保额,寿险公司拿去炒股,最后只剩下一半不到。而银行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转眼间借款却变成了两倍。这还有公理可言吗?连人死了都还要前来讨债,半点都不给回旋的余地。



更要命的是这笔死亡赔偿金还得缴遗产税,现在两相抵扣,摆在胖女儿面前的还将有如山一般的1.5亿元贷款。



把这里面的事情弄清楚,我也就明白为什么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家会失魂落魄了。在这样沉重的债务面前,谁能笑得出来呢?



我当然也笑不出来,谁能知道这样的结局明天不轮到我头上呢?



正在这个时候,玄关那里传来那些席地而坐的老人家的颤抖叫声:



“你们这些混蛋,还来这儿干什么呢?”



听到玄关的吵闹声,整个屋子里的人,全都把视线集中到走廊那边去。由于注意力都集中到玄关去了,所以守灵的地方反而安静了下来。我没有去看玄关那边的动静,而是把脑袋转向了老太太躺着的地方。在她的前方,悼念者敬上的香正产生袅袅的青烟,那烟垂直地往上飘,一直飘到天花板上,形成了让人莫名惆怅的形状.



玄关处的动静越来越大,看来走廊那头一定是来了个什么特殊人物了。



我也转过头去,结果发现为全场视线所包围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一位30岁上下的女子。那女人个子还挺高,穿着紧身的藏青色套装,那套套装使得她的身材看起来相当苗条。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迈动紧身裙下的脚步,那种风姿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种相当强烈的震撼。他们两人不顾别人的辱骂,径直走到灵堂,移开小塚老人身旁的坐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非常严肃地向死者的女儿鞠躬。



招呼之后,那男的便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分递给站在他身前的胖女儿。我瞄了一眼,只见名片的边缘有一个松叶交叠的绿色三角形标志一一松叶银行的标志。正当我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跪坐着的中年男子时,他开口向胖女儿说道:



“我叫野田恒夫,是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的副行长。这次的事情真是太不幸了,不过还是请您节哀顺变,也希望您能振作起来。”



胖女儿看着名片,眼神一时间竟发起愣来。当她听见野田恒夫的介绍时,只见她的脸色刷地变了,她的那双发红的眼睛不安地转着,散发出一种悲愤的光芒,那种光芒任何人看了,都会有一种恐怖的感觉。我想此时如果她手边有菜刀的话,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一刀剁下去的。那跟在中年男子后面的苗条女子看来也不太灵光,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趋上前去递出名片。胖女儿下手一挥,将苗条女子伸过来的手掸开去.轻捏在苗条女子手里的名片也随之落下,正好掉到了我的膝头上。



“保坂遥松叶银行总行公关部客服主任”



我眼睛一扫,已经把名片上的文字读完了。趁着胖女儿怒目瞪着中年男子的机会,我悄悄地把那张名片放在了胖女儿的面前.



那个苗条的穿着套装的女子看起来很冷静。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一种既严肃,又似乎包含一点同情的语气对胖女儿说道:



“不好意思,您的心情我能体会。老人家生前对我们公司的业务也很照顾,能不能至少让我们为她上柱香呢?”



显然,这两个来自松叶银行的人完全是照章办事,也许在他们的标准客服手册上,对于出现这样的事件早就有了成文的规定一一既不道歉,也不说自己有错。



此时中年男子和30岁女人也是摆着一副客户发生不幸,他们前来吊唁的样子。那样子似乎现在平躺在灵床上的老婆婆,既不是过度贷款的受害者,也没有碰到诈欺,而是松叶银行的一个客户,突然遭遇到意外罢了。



对于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受到欢迎的。此时守灵座位以外,到处是此起彼落的喊叫声:



“臭虫,快滚回去吧,你们这帮杀人犯!”



“诈骗犯!你们就这么乐意欺骗老人家吗?”



“你们两个不是什么好东西,快下地狱去吧!”



房间里的走廊上,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全都站起来了,他们脸上除了怒不可遏,再没有任何表晴。他们那样子好像立即就要冲上来揍这两个家伙一顿似的。就在我目光移向那些愤怒的老人的时候,胖女儿采取行动了,她举起灵床前一个足有小脸盆那么大的铜制香炉,把里面满满地蓄着燃着的香灰一股脑儿倒在了松叶银行的两名职员身上。副行长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慌忙用手拍西装裤膝盖处的香灰,但公关部的女子却处乱不惊,她无视燃着的线香落在她裙子上烧出的洞,从口袋里拿出念珠,双手合十,对着老婆婆的遗像念念有词。正当胖女儿准备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女子抬起头来橫扫了一下现场的老人家,对大家大声说道:



“今天打扰各位了。虽然很遗憾各位无法理解我们,但我相信我们是可以进一步沟通的。现在,就请容我们先行告退吧。”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朝灵床的方向鞠了个躬。那慌乱的副行长也跟着站了起来,朝着四周乱七八糟地行礼致意。那女子特意向坐在旁边的我点了点头,当我们的目光交会时,我觉得昏暗的光线也摇晃了。我看出她眼神中有着一种迷惑,我想,那应该是因为在她的内心,也无法对自己的工作內容产生认同吧。我分明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她在哀求现场能有人理解她的立场。



也不知为什么,一直对松叶银行恨之入骨的我,竟无意识地向这位公关部的女子点了点头.也许她没有想到在一片敌视的氛围里,居然会有人朝她点头示意,所以她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我发现其实只要她拿掉世俗的面具,人还长得挺漂亮的一一虽然她眼角的皱纹实在是太明显了。



对于松叶银行的职员,老人家们是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的。于是,副行长和他的随员便如两只过街老鼠般在大家凶狠的视线中灰溜溜地离去了。



虽然为老婆婆守灵的人都不太说话,但在那种忧郁的环境里,时间还是过得很快的。等到l1点的时候,我和小塚老人离开了守灵的座位,跟大家打过招呼之后便走出了老婆婆的房子。



走在去往城铁的路上,小塚老人对跟在身后的我说道:



“你似乎看到那个女子的名片了?”



这老头子,眼光还真锐利。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此时荒川线最后一班车的影子,一边在老人的侧脸上晃动,一边渐行渐远。



“似乎是松叶银行总行公关部的主任。”



小塚老人似乎并不等我回答,那样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沉思了片刻后,他又说道:



“我从她的口气分析,她应该会在明天出殡时再次露脸。白户,想不想接近一下那个女子呢?如果我们能从她那里弄到总行情报,那价值肯定要强过町屋站前分行的理财专员的。”



听完小塚老人的话,我在心里暗暗称是。因为当小塚老人说到“理财专员”的时候,我立即就想起了关根秀树那胆怯的笑容。那是一个生活在不幸中的银行职员,也不知道分行的行长是否还在命令他吃那种加了一大堆化学调味料的盖饭。



我的脑海里把他那张怯怯的脸与棺材盖上小窗里露出来的老婆婆的脸重叠在一起。这两者都是银行的受害者,不同的只是一个死去了,另一个却还活着。



我对小塚老人说道:



“我明白了。只是要我像小白脸那样去讨好一个女人,好像比较困难,但我会尽力去做的。”



小塚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那这事就麻烦你了。明天我有点忙,而且还有一个人要介绍给你。”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走到如鬼城一般灯光昏暗的尾竹桥通时,我们道别各自回家。



第二天,东京又是万里晴空。今天除了去送别死者,当然不会再有别的事了。中午时分,气温已经超过30度了。我跟着那些老人家挥汗如雨地行走在送殡的队伍中。老婆婆家前面的狭窄小路上堆满了黑白花圈,目之所及全是穿着丧服的老人。到町屋殡仪馆虽然只有500米,但他们还是合力准备了气派的美式灵车,看来他们已经把这起丧事当做一个政治运动了。



起棺后,和尚们穿着金光闪闪的法衣,背对着灵车那金光闪闪的顶部,进行着最后的送行诵经。



正在这时,路的前方却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意外地发现水泥墙边的一个花圈竟被横放在地上,大家全都聚集在那附近,看来那里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头子看了看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朝他点点头,一溜小跑冲向了骚动处。此时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已经大批大批地聚集了过来,他们用皮鞋用力地踩着地上的花圈。而花圈上的墨字果然如我所料一一“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



老人们除了踩那个花圈的,其余的全都向另一个角落聚去。我走过去一看,只见松叶银行公关部的女子与昨天的那位副行长正怯生生地被大家围困在那里。那女子和昨天一样穿着剪裁合体的套装,只是颜色稍有变动,昨天的是藏青色,而今天则变成了黑色。看来这位苗条女子成天都是穿着这种职业套装的,也许今天换上黑色是表示对死者的哀悼吧。



现场的那些老人家可不管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他们紧紧地逼近女子,朝她大声嚷道:



“你这个害人精,还来这儿胡闹什么?”



现场的气氛真是太紧张了,简直是一触即发,那感觉就跟马上要发生暴动一样,现场没有任何人打算出面制止怒火熊熊的老人们。面对他们共同的冤家对头,就是那些平时虚弱得快要倒下的老先生老太太,此刻也双眼发亮,期待着即将来临的血腥场面。



我插进去,挡在松叶银行职员和众老人们之间,然后用一种诚恳的语气对大家说:



“各位,请保持冷静。我想,往生者也不希望出现这种状况吧?”



“你哕嗦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就是他们这些家伙害死她的吗?”



站在最前面的矮小老人嘴角冒着白泡,发着狠地冲我嚷道。真是意想不到,这些平常只会一脸安详地和孙子玩闹的人,此刻却完全变成了另一副脸孔.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与老人家进行争论是很危险的,所以我回头朝公关部女子说道:



“保坂小姐,你待在这很危险。请你先离开这里吧,我会想办法安抚他们的。”



说完,我便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自己的名片,顺手塞进公关部女子的手中。她稍稍瞄了一眼,然后朝我说道:



“不好意思。”



说完,女子便带着副行长快步走回了来时的小巷子。我在安抚老人们情绪的同时,亦偷偷目送她的背影。说实话,她的年龄虽然有些大了,但她的小腿肚线条却很美.那一条黑色的线,不知道是不是代表有接缝的丝袜开始流行起来了。



两个松叶银行的人消失了,但受害人自救会的老头们显然有一种意犹未尽的失落感。但人都已经走了,便也就无可奈何地重回送殡的队伍。



事情办妥了,我便开始四处走走看看。意料之外的是,我竟发现巷子另一边居然有台摄像机在偷拍,显然刚才的争执都被拍下来了。也许镜头意识到我发现了它,便改变拍我的状态,变换角度,去拍那些被踩得稀巴烂的黑白花圈了。



灵车开走后,我和小塚老人便没什么事了,我们走到车站前面的咖啡店。经历过一阵火热的体验后,冰镇的冰咖啡把我的胃瞬间扩大到无限。



小塚老人却与我相反,他若无其事地照常点了杯热咖啡,跟往常一样连喝也不喝一口。



缓了口气后,我们开始谈论如何布局松叶银行股票的事。这时,那个被我发现的摄像师穿过入口自动门走了进来。小塚老人朝他招了招手,等扛着摄像机的男子走到我们桌前坐下后,小塚老人对他介绍道: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秘书。”



我坐着和他交换名片。我的名片是小塚老人那天下午才拿给我的,名字旁边以明体字直写着“尾竹桥通银行受害人自救会文书”。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给别人发名片了,第一张我塞给了公关部的女子。



这位身穿老旧牛仔衣裤的男子也把名片递给了我,他的名片上写着:



“Bs东京电视台报道部栗山义弘”



我看他的年纪大约35岁吧,这人个子不高,体格却显得很壮实,给人感觉是个情绪高涨的奇怪男子。他笑着朝我打招呼道:



“哦,你就是小塚先生的秘书啊。我早就听说你了。我现在的职业是为BS撰写新闻,主要是经济方面的。但这并不是我的正职,因为这个工作并不能让我有多少收入。所以现在我经常自己拍照、自己写稿、自己报道。虽然有的时候并不能赚到钱,但这件工作到底还是挺有趣的嘛。”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位电视台记者,心里却想着小塚老人也真是的,我们是做证券的,有必要认识电视台的人吗?而且昨天还特别提醒今天介绍人给我,原来就是他呀。



老头子似乎感应到了我心里的想法,他点点头说道:



“白户,栗山先生目前正在追踪变额保险受害者的情况,他准备专门制作一个大专题。大电视台或报纸对这件事都没有太多报道呢,我想都是因为保险商和松叶银行给了他们太多广告费了吧。不过说的也是,哪个媒体能违背广告客户的要求呢7”



栗山笑着点了点头,他举起手里的那杯冰咖啡,也不用吸管,直接就一饮而尽了。他粗鲁地笑道:



“今天真是太可惜了,白户,你挺身而出保护松叶银行的那位小姐虽然是正确的,但从我的角度来看,却实在是一大损失呢。如果我拍到那些人一把扯烂那女子的套装的话,那我的这段视频可就能卖个大价钱了。”



我听了他的话,觉得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于是便沉默不语。



不知为什么,小塚老人看起来竟很开心,他对我说道:



“栗山先生会在‘秋天的买卖’中,尽全力帮助我们呢。”



对于“秋天的买卖”的具体内容,我是不太清楚的。原来想打听详细内容的时候,小塚老人总是说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现在这副表情,是不是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呢?



栗山记者不管我是否如坠云雾,只是一个劲地问我道:



“白户,你用过摄像机吗?家庭用的数码摄像机也行。”



我摇了摇头。



问这个干什么呢?难道他要我当摄影师吗?真是不懂他的意思。



栗山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一种似乎咱们是自己人一样的笑脸,一脸诡异地说道:



“没关系,下次见面时我借你一台小型摄像机吧。拍女朋友也可以,拿女朋友的娇媚练练手嘛,她也会很开心的。”



我脑海中竟浮现出中川充的脸庞。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跟我联系了,也就是说,我现在根本就没什么女朋友。但我还是点点头,配合他所说的话。



9月的第二周,行情对买方很有利。出殡的那个星期二,股指行情继续上扬,到大约15000点的时候,小塚老人迅速出击。仅这星期的头几天时间里,就已经卖空了与上周末买回来的松叶银行股票相当的股数。再度膨胀起来的融券卖出总额,达到了60万股。对老头子来说,这是前所未见的大胆动作,看他那架势,估计是打算把最后一元存款也投入市场中去。



星期三,日本银行实施了三年来的首次金融缓和政策,把活期贷款利率调降至0.25%。但这种司空见惯的小动作,对于金融市场而言,简直是毫无意义。现在的情形是,银行有钱却找不到合适或愿意借钱的借款人。



长此以往,银行的资本金只会越来越多.由于没人愿意借钱,于是导致银行在运用资金时,往往只剩下“买日本国债”或“放在手边,变成超额存款准备”两种选择而已。



麦奎尔在圣路易的布许球场(BuschStadic)刷新大联盟纪录,打出第62个全垒打。好像那球是低弹道的平飞球,原本大家都以为是正中球心的外野强劲飞球,而球却在左外野全垒打标杆旁,瞬间被吸了进去。这对于长期没有好新闻的日本来说,称得上是少数几件称得上心旷神怡的好新闻了。



星期四下午,我们又在京成町屋站旁的咖啡店相聚。这次与我们聚会的是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的关根秀树一一那个怯生生的可怜职员。



我们所在的咖啡店位于以前我经常光顾的那家超大柏青哥店的2楼。老头子把装了定存钞票的信封交给这位负责重要顾客的职员,用一种和蔼的爷爷式的笑容对他说道:



“托你的福,上星期我们赚了不少钱。对了,我听说关根先生对机械手表很有兴趣,是吗?”



小塚老人说这些话的同时,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黃金与不锈钢镶嵌的劳力士表。看起来好像不怎么特别,但似乎已有相当长远的历史,表面的黯淡与数字的丰体很有怀古的格调,一看就知道是非同寻常的好货。



正在数着万元钞票的关根,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但他并没有碰手表,而是用一种好像要去舔桌面一样的姿态,把头低下去细细观察。最后,他终于流着口水说道:



“小塚先生,这是上世纪60年代初期的劳力士迪通拿(Daytona)吧?保存状态还真是很好。”



老头子看到关根喜欢,便装出一种好好先生的声音,说道:



“怎么样,请不要客气,戴戴看。”



关根脸上露出吃惊的表隋。



“那。这个是……”



“别客气,这是我诚心想送给你的东西。因为关根先生给了我们很棒的情报。那只表我过去一直收着,与其在我那儿受不到重视,还不如将它交给一个懂得它的人,那样它也许会比较幸福。”



“是吗?真的可以吗?”



关根看起来明显有些受宠若惊,他不安的视线不断在老头子和我之间往返。我也不露牙齿地微笑着,支持着关根的物欲。他终于禁不住自己内心的悸动了,然后便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劳力士,一脸喜悅地端详着它。



“真的太感谢您了。那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请您尽管吩咐,我愿效犬马之劳。”



真是个率直的家伙啊!小塚老人笑了笑,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隐藏在深处的欣喜。他顿了顿,用一种难为情的声音说道:



“是吗?你真的愿意帮忙?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请问,贵公司的手册可以借我看看吗?”



这话一说出来,就吓了我一大跳。三记好球直接决胜负。一直以来应该都是先旁敲侧击一番,再切入真正目的才是,但这次的小塚老人却不一样。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坐在身旁的老头子,但他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关根。



关根显然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但既然已经收了别人的东西,那就得替别人办事啊,于是他便用一种讶异的神情回道:



“您是指客户应对手册吗?”



“不,不是客户应对手册。我要的是那种危机管理手册,我想松叶银行这样一家成熟的大公司,应该有才对。”



“如果您指的是地震或火灾时的避难指导手册,倒是有。”



这家伙,还真是一个榆木疙瘩,一点都不灵光的男人。我已经想像得到老头子想要的是什么了。小塚老人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你们总行应该编有发生挤兑事件时,各分行的应对方案之类的手册吧?可以的话,我想借看一下。”



从1997年11月到现在,大概已经快要一年,三洋证券、北海道拓殖银行、山一证券,以及德阳都市银行,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地倒下。3周之内,就有4家金融机构破产。在日本各地分行引发昭和恐慌的1929年(昭和四年)之后,全球经济大恐慌的一环一一即极度不景气等经济与社会问题。而且伴随着发生了一系列的连续挤兑事件。反省过那次的危机后,只要是银行,一定都会制作一个相当详细的危机处理手册才对。不然的话,如何才能应对挤兑问题所产生的影响?



关根似乎还是不太清楚状况。小塚老人有些犯难,他搔了搔头,说道:



“关根,你不要紧张。我有个朋友目前担任信用合作社的理事,由于最近的金融不安,他开始担心会出现挤兑人潮,所以也想自己制作一本应对手册。因此,我多管闲事,想说是不是有可能向松叶银行借来这样的手册参考一下。松叶银行有松叶集团当后盾,而且又是第三大的都会银行,危机管理应该做得很实在才对吧?”



关根终于点头了。



“啊,原来是这样。嗯,好像确实有这样的东西,不过,那可是仅限银行内部流通的……”



小塚老人微微一笑,也没有再逼他,而是装作一副很失望的样子说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本来我已经跟我朋友说了会尽力帮他想办法的呢!不过也没关系,请你再考虑一下吧。再说我也并不那么着急要。”



就这么闲坐了一会儿,关根便提着鼓鼓的皮包,跟一个背着大米的蚂蚁一样弓背离开了咖啡店。



在我们坐着的咖啡店窗户下方,城铁正缓缓开走。残暑的天空是一种涂满了灰似的蓝,笼罩着这热闹但贫困的街道。我回过头来,对小塚老人说道:



“哦,我大概弄明白您的意图了。是不是我们将要制造一起挤兑风波,然后一口气把松叶银行的股价打入18层地狱呢?”



老头子看着我笑了笑,脸不红气不喘地点头道:



“你有进步了嘛!是啊,就是要这样做。”



我在心里默想了一下挤兑风波的有效性。首先我想到的是这个事情是否有可操作性,因为现在和过去不同了.一是因为在发生恐慌时,各大银行都准备了大量的预备资金。第二呢,则是一旦松叶银行出现状况,日本其他大型银行的庞大金库也会调动紧急预备金来进行支援的。



想到我们行动的巨大风险性,我不由得对小塚老人提醒道:



“可是,这样会不会有问题呢?如果在每一家分行策动挤兑事件,那当然是很好的。但如果只有一家分行发生挤兑,那对市场的影响是不是微乎其微呢?再说,现在能撼动银行根基的,根本就不是存款人丁。当年拓银之所以破产,并不是因为存款人发难,而是因为它在金融机构间的融资信用丧失了。挤兑这种老招数,是不是已经落伍了呢?”



小塚老人目不转晴地盯着我,那黑色瞳孔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赞许,但更多的时候,是不带一丝感情的。他听了我的分析,便以一种成竹在胸的样子对我说道: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那方面我另有安排。虽然松叶银行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对手。但是你也不要忘了,它充其量只是一株根部已经彻底腐烂的大树。现在不是它倒不倒的问题,而是到底要摇几下它就会倒的问题。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为什么不大胆地去试试看呢T”



小塚老人说完,便招侍者过来结账。他边往外掏钱,边站起来对我说道:



“我们回去吧,回去之后还得开会。另外我们有其他的客人。看来这个月,你得有不能休息的心理准备了,希望你不要拒绝.”



我举杯一口喝干杯底颜色变淡的冰咖啡,一言不发地跟在小塚老人的身后。



小塚老人所说的客人,是辰美周二。听到门铃响,我过去打开了门。玄关之后,这位橫滨黑道组长毕恭毕敬地站着。看清楚开门的是我,便摆出一副和我很熟的样子,热情地对我说了声:“嗨!”



我没有理他,径直将其带回了交易室。此时交易室的沙发组中央放着一个像砖块一样厚的纸包。辰美用眼角瞄了一下,之后就再没有多看一眼了。



小塚老人说道:



“辰美,非常感谢你远道前来,有事情想要麻烦你帮个忙。”



辰美坐在沙发上,轻轻点了点头,道:



“没问题,只要是您的事,我绝不会推辞的,您尽管说吧。”



小塚老人顿了顿,用那种既不有趣也不好笑的口吻说道:



“这件事也许只有你来做,我想请你帮我找200个人来。”



我闻言大吃一惊,但看得出来辰美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他立即问小塚老人:



“那您要找什么样的人呢?”



“思,我要找的是这样一批人。这批人必须不在乎犯下一些轻微罪行,而且他们的身份不能太明确。再有一点就是,我希望他们的外表能够上得了台面,不是长得多帅多酷,至少他们站在银行窗口,不要让人产生怀疑。”



辰美闻言,立即笑了起来,看来他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已经有成熟答案了。



“这个倒有趣。您要我怎么做?”



辰美与小塚老人的磋商进行了两个小时。老头子的计划是这样的:第一步由擅长中介工作的辰美聚集居无定所的游民,人数愈多愈好。第二步是去租简单的住宿设施(辰美称它为“简易旅馆”),让这些游民洗个澡,穿上二手衣服。第三步是负责从旅馆载送他们到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去的往返交通。



这些低价招集来的男游民就把随意买来的便宜印章和钱交给松叶银行的职员开户。当然,辰美及其手下还负有监视这些游民的责任,不能让他们带着干净衣服和存折跑了。等这些游民开完户回到街头宣传车后,辰美的手下负责收回印章和存折。这样一来,第一阶段的工作就完成了,后面的工作就是让他们静候发难时机的到来。



这200个游民,就是上演挤兑风波的最重要的群众演员。



面对有些惊讶和愕然的我,老头子一改过去的那种讽刺口吻,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气对我说道:



“不要惊奇。你会怎么做?我们的计划进行到这种地步,已经很明显带有犯罪性质了。这可能会让待业中的你的履历表沾上污点.白户,请你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愿意参加我们‘秋天的买卖’吗?”



这似乎是对我意志和决心的最后考验。真是高招。他巧妙地让辰美在场,给我压力。如果一旦我不想干,想逃,那辰美的存在就是让我不泄密的最好方法一一也许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点了点头,对老头子说道:



“我们的买卖,确实有构成犯罪的嫌疑。但有一点我是很清楚的,那些大银行的变额保险,难道就不算犯罪吗?”



小塚老人锐利的眼神一转,笑了笑道:



“哈哈,我们的白户看来还是很有正义感的。他们那可是合法的,即便有再多的人自杀,他们都会心安理得地收钱。”



我的声音已经变得又低又沙哑。在我自己还没察觉的情况下,体内早已充满了一股热血。



“既然如此,法律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与其等待法律的公正,还不如让我们来阻止一切吧,我是要做到最后的!”



辰美看着我,高兴地说道: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以前我好像也提过,白户,等这件事搞定后,你还是上我那儿去磨炼一下吧?别的什么我是搞不懂的,但有一点我也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如果去当上班族,那可真是太浪费了。”与辰美的磋商结束后,我便先于辰美走出了老头子的家门,此时天已黄昏。正当我踏入町屋的巷弄时,我衣服内袋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按下接听键,耳畔立即传来一个不熟悉的女声:



“请问,是白户先生吗?我是松叶银行公关部的,敝姓保坂。”



哦,原来是参加葬礼的那个苗条女子。听到她的声音,我反射性地想起了老头子讲过的“总行情报”这几个字。我立即接口说道:



“哦,你好!我记得你。你后来还好吗?”



“呵呵,总算全身而退了,亏得你帮忙。为了表示我的谢意,同时也为了向您询问一些关于受害人自救会的状况,想请问您最近是否有空呢?”



不会吧,这么快就上钩了。在这个时候,我必须装得天真一些,便用一种傻乎乎的口吻对她说道:



“这样啊,要不咱们现在一起去吃晚饭吧?周末你可能特别忙,而且大白天谈这样的內容奸像也怪怪的。”



电话里这位公关部女生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



“……好吧。”



看来只要目标明确,女生还是很容易接近的嘛。



松叶银行的总行在大手町。而我和她相约的地方,是在有乐町玛里奥商厦的自动音乐闹钟下方。因为这是谁都知道的地方,所以才选择这里。不过这也是有名的情侶约会的地点。第一次跟她见面就选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否合适,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在这里,即便对方不喜欢,但还是会感染到开心气氛的。



提早5分钟,我便站到了那群穿着入时、顾盼生姿的等人女子中间。由于我穿着浅咖啡色的棉质西装,打着同色系但更沉稳且带有光泽的丝质领带,搭配着奶油基色的衬衫,浑身上下基本上都是比较亮的色调,所以在周围的人群中显得特别突出。



虽然我没有什么太好的教养,但俗话说得好,马要鞍装,人要衣装。自从小塚老人特别安排我的打扮后,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小开的意思了。



唉,看来我天生就有扮小白脸的才能呢。但一想到扮小白脸勾的是保坂小姐这样的女子,心中又不免有些兴奋。



不大会儿,我头顶上的钟面打开了,里头跑出来一个娃娃,她用小小的榔头在钟面上敲响7声。钟声响起的时候,保坂遥出现在了地下铁银座站的方向。



我笑着用力朝她挥手。周围女子显得不可思议地不住用视线往返于我和超过30岁的银行女职员之间。保坂遥朝我说道: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一次她穿着跟女教师一样的藏青色紧身裙,看来她的衣服除了套装还是套装,真是一个不会打扮自己的女人。



她手上还提着YOKUMOKU的点心盒。我们很开心地看着对方,然后一边聊着天气好啊之类的垃圾话题,一边进入数寄屋桥百货大廈的意大利餐厅。



真是搞不懂,东京的男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周围的桌子,全都坐满了银座或丸之内的粉领族。这家店里到处张着白色的帆布洋伞,在遮住电灯让光线变柔和的伞下,保坂遥直挺着背脊看菜单。



我则细细地看她的脸,她的鼻梁很细,眉毛呈现很漂亮的弓形。眼睛虽然不大却很圆,给人一种柔和的印象。也不知她是天性善良,还是职业使然,反正她的这个样子令人觉得她就是个受气包。我看她半天选不好,便对她说道:



“保坂遥小姐,我跟你说,这家店最有名的,是意大利进口的石窑烤的虾子。烤好后的厚度跟报纸一样,又脆又香呢!要是你没有特别忌口的话,就让我来帮你点些菜吧。如何?”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脸颊竟有些红晕。我朝她说道:



“那么,请你先选一下自己想喝的饮料吧。”



保坂遥点了冰茶。我也叫了同样的饮料。看来,她不是那种头次见面就大口喝酒的公关女子。真是一个相当传统的人。果然,前30分钟我们一直聊着变额保险之类枯燥话题。



保坂遥说起话来声音很轻柔,也许是因为顾及我是受害人自救会的文书,所以她说话很客气。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话语中总有一种焦躁的成分。



在先声明她说的不是官方的看法后,她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



“关于咱们探讨的那种保险,松叶银行内部也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只不过,在目前的经济情况下,银行也是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由于还有自有资本比率的限制,所以我们即使很同情相关人士,却也必须尽早回收借款。”



这我是懂的,只要开展国际业务的大型银行,就必须有8%的自有资本。随着债权的曰益恶化,他们经常会处于吃水线曰渐上升的状态,应该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吧。我变换了一下切入点,对她说道: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理,我想,那种保险契约至今已经将近10年了,保坂小姐,你认为它是否已经直接卖给了老人家呢?”



保坂小姐听了我的质问,以一种安心的口吻说道:



“嗯,那倒没有。当时前辈们似乎也只能照着总行的命令行事,虽然这一点到现在也还是没什么改变。泡沫经济时期,大家每个月的业绩标准总是成倍增加的,当时全日本都处于兴奋状态,完全都疯狂了,所以我的前辈们只顾着去完成业绩,至于其他的,也就没有时间去想了。当然,不管是银行、寿险公司还是那些投保的老人家,都是相信行情会继续上涨的,也是坚信自己一方会得到相应的利益的。”



“然而事实情况却恰恰相反,现在投资者出现了巨大的损失。对于这些根本不是自己经手买卖的保险所发生的问题,保坂小姐是否觉得自己仍有必要屈辱地跑到各地去向人低头呢?”



保坂小姐闻言,脸色有些僵硬,她坐直了身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因为这是工作……”



可是她话刚讲到一半,脸上便露出了一种自我嘲弄的笑容,道:



“……话是这么说,但像町屋那种受害人自救会实在是太有组织了,如果这类抗议活动再激烈些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裙子常会破洞,花圈也经常被弄得破破烂烂的。”



我也想起这位公主曾被守灵人倒灰的情景,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保坂遥这时似乎也放松了下来。她把身子探到桌子上,用手支着下巴说道:



“白户先生,我觉得这件事有它不可思议的地方。我也曾偷偷到受害人自救会的集会看过,绝大部分老人,都认为100%是银行的错。你不觉得这种想法不正常吗?他们当初在签约的时候,不是也期待能通过这项投资获得资金收益吗?等到事情失败的时候,却没有半个人提到这一点。这些老人家活到这把岁数了,怎么连做事就有风险、要付出代价这一点常识都没学到呢?再说,以我个人的想法,虽然银行或寿险公司确实在这件事上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但那些老人也不能一脸天真地认为自己被骗而大吵大闹吧?”



我点了点头,说实在的,这确实并非一个单纯地可以分清好人坏人的游戏。我思考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道:



“当然,如果说他们必须为自己心生贪念负责,或认为这是别人让他们做了场好梦的代价的话,我想他们也确实为此承担着血淋淋的责任。然而有一点我们是要注意到的,那就是这些老人并不是为了自己才去投什么变额保险的。他们之所以投这种保险,其核心想法无非是想用自己去世时获得的理赔金支付遗产税,然后奸留一些财产给自己的孩子。你说,这不是一种牺牲自己成全后代,或者说是利他主义的精神吗?这样一种想法,难道不是很伟大的想法吗?然而这些财大气粗的银行,却针对人类心中最温柔的情感,诱之以利,其实它最核心的想法就是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种做法难道不是很龌龊吗?作为推动日本经济发展与维护社会和谐的大型银行,难道没有它应该反省的地方吗?”



“嗯!说的也是,或许是这样吧。”



原本觉得自己有理的保坂遥的声音变小了。我知道,如果再说下去,可能会逼得她上火。不过,我的话却停不下来了,于是我接着朝她说道:



“再说,他们的存款账户被冻结,连住处都要被拿去拍卖。这样一来,这批人等于是什么也没有了。老人们流离失所,有的家庭因此妻离子散、永坠深渊。我们再来看看银行,它虽然是无法全额回收债权,可能会因此而面临一些损失,但你想想,银行会因此而破产吗?职员的薪水会因此而发不出来吗?没有。既然这样,为什么要逼人太甚呢?”



一直看着桌面的她此刻抬起了头,好像彻底放弃的样子看着我,爽朗地说道:



“哦!看来问题果然还是出在银行这边,这是真的。而且,还有另一个问题是在我自己。我做着这种无法拿到台面上来的工作,还死抓着自己也不喜欢的银行不放,真是有点愚笨啊。呃,那个,白户先生,请问我能不能来点葡萄酒呢?”



就这样,我们开了当晚的第一瓶葡萄酒。



勃良第红葡萄酒。



不昂贵,但有着如同刚摘下的花朵一般的舒爽香气。



很快,我们两人都醉了。看来,酒好不好不是由它贵不贵来决定的,而是看你在和谁一起喝。



醉了的我们继续天南地北地讨论着,保坂遥已经不再站在银行职员的立场了。我们讨论出来的结论是这样的:



变额保险的问题在于,它看起来是人人平等,实际上却是弱肉强食,所以不能交给形式上信奉欧美的“契约至上主义”,实质上却保护强者利益的法庭来审理。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借助行政的力量来处理这件事,但仔细一想,大型都会银行与各地如散沙一般的受害者之间的力量真是有着天壤之别,如果没有强大的第三方势力介入,还真是解决不了。



不能像现在这样,只由银行单方面诉诸债权的回收,而是要找出一种方法,由银行、寿险业者以及投资者共同分担损失才对.如果老人们的惨状能更广为人知的话,那么即便投入一些税金维持银行受害者的最低生活需求,我想应该也是一件有价值的公益之举,我想全国百姓不会有太强烈的反对意见吧。



要知道,在全国加入变额保险的入,恐怕是以百万人为单位计算的。



为了纪念我们两人的意见终于统一了,我们倒光剩下的葡萄酒,非常清脆地碰了碰杯,然后一口喝了下去。保坂遥的脸此时已经非常迷人地微红了。她朝我说道:



“白户,其实我很喜欢喝葡萄酒,我能再点高酒精度的波尔多葡萄酒吗?”



在高丹宁含量的苦涩口感(这是她的描述,我个人则只要是葡萄酒,就可以喝得很开心的)中,我们把杯子往嘴边送的速度慢了下来,现在谈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变额保险了,非常私密的一些内容也成了我们聊天的范围。她朝我笑着说道:



“刚才在电话中,你不是说我周末可能特别忙吗?”



保坂遥还是单身这件事,我已经从气氛中感觉到了。但到底有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则希望能从她的口里套出来。正是因为酒精的帮助,她把话题扯到了这上面。



看来我电话里的潜台词总算没有白讲。但对于她的话头,我还不能直接回答,于是我装着糊涂说道:



“是啊。我想保坂小姐已经是成熟女性了,很有魅力,应该也有很出色的对象才对吧。”



她被葡萄酒染红的脸此时变得更红了。



“我比白户先生大了快10岁了吧,老喽,已经是老太太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从她的口气里,可以明显听出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我一脸认真地说道:



“别,请不要这么说。从我们开始喝到现在,已将近两小时了,保坂小姐却一次也没用过‘我们家银行’这种说法。你应该知道,一个能确定区分自己是自己、公司是公司的人,没必要像别人一样,只要超过30岁就认为自己是老太太了.用年龄判断别人,是女生的坏习惯。怎么说呢,保坂小姐感觉上比和我同龄的女生要稳重,更有一种魅力。”



“是吗?谢谢。不过,白户先生的女朋友如果听到刚才那番话,一定会生气吧?”



她的话让我想起自己的大学同学。充此刻应该还在商社里认真地工作吧。我连自己最后一次和她讲电话是什么季节,都已经记不得了。我红着脸看着保坂小姐说道:



“别提了,我们已经分手4个月了,我也没有什么对象。”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自己在这4个月内,是因为沉迷于市场,才没有什么时间谈恋爱。我盯着眼前露出困惑表情的保坂遥,心里却讶异自己怎么能展现出这种害羞得很自然的演技。接着我又说道:



“保坂小姐,我想问,如果是和这次事件无关的事,我也可以偶尔打电话给保坂小姐吗?若能再像今天这样一起用餐,我想一定会很开心的。”



虽然这里面有“阴谋”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我真正的心声。人对于自己充分拥有的东西,往往不会觉得它有多重要.我很年轻,对方年不年轻并不是个问题。相反的,我还觉得她眼角的皱纹与有点干燥的肌肤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在诱惑我。保坂显然非常乐意听到我的邀请,她不加思索地说道:



“好啊,也许,那也是不错的事哦。”



喝得有点多的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又多余地留了一遍对方的手机号码。



星期一早上,我比平常早几个小时到达小塚老人的家。我的双肩背包里,装着周末到十几家文具店买来的200个便宜印章。它们像鱼卵一样在背包里堆得密密麻麻。没想到辰美比我还要早,当我看到小塚的房子的时候,房前路上已经停了辰美的街头宣传车一一还是那辆窗外加装了铁丝、粉刷得很不起眼的灰色小巴士。车身侧面还是那几个让人厌烦得不行的毛笔字:“大日本立志青年会”。



进屋后,我首先跟站在玄关处交谈的老头子与辰美打招呼:



“早安。”



今天老头子的心情看来不错,他抬头对我说道:



“今天要麻烦你了。忙完到傍晚的时候到我这来报告。”



还没等我回答,辰美便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道:



“那行,我们走吧。那边还在等我们呢。”



就这样,我平生第一次坐进了右翼兼黑道的街头宣传车。那感觉简直比到东京迪士尼乐园坐“太空山”云香飞车还刺激。车内走道两旁有6列双入座位,在靠近中间车门的地方,依然坐着4个我曾在柏青哥门口打过照面的特攻服小子。我一进去,在座的每个人都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真是太让人不舒服了。



辰美也真是的,他也不帮我们介绍一下,径直跨上驾驶座旁的副座,朝那个比其他几个特攻服成员年长的司机说道:



“出动吧。”



街头宣传车立即点火发车。不过尾竹桥通已经开始塞车,所以只能是缓缓地往前蹭。隔着铁丝网,我看见似乎还在沉睡中的下町的天空有些明亮,但却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默默无言的20分钟后,街头宣传车停在上野的国立博物馆前面。辰美转过头来对我说:



“你拿着这个和我一起去。”



辰美交给我两组两瓶绑在一起的日本酒,每瓶各一升。他自己也拿着相同的东西,摇摇摆摆地下了街头宣传车。早晨的上野公园相当安静,只有几个遛狗或慢跑的人经过,安静到连鸟叫声都变得相当嘈杂。放眼望去,只有在饮水处周围排着队的游民而已。他们有的裸着上半身洗澡,有的把水装进白色宝特瓶里。不知为何,也有人满脸是血剃着胡子,而且一边还哼着歌.



正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时,辰美却很熟练地走入喷水池旁的步道。跨过台阶后,我们进入茂密的树林。在树木深色的影子中,到处看得到盖房子用的蓝色塑胶布。这里的帐篷密度之大,可以称得上是有点规模的部落了。墙壁是纸板,屋顶是塑胶布。柱子嘛,就用一旁掉下来的大小树枝捅在地上充当。这是可以带着走的终极简易住宅。



辰美看来经常到这个地方来,完全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走过帐篷村的广场,到达一棵树干直径有2米的长尾尖叶槠(我是对植物不熟,但公园里的树,全都垂吊着白色的名牌)处。树上绑着吊绳,这里有一栋比其他帐篷更大的塑胶布房屋,里头的大小应该有12张榻榻米左右吧。辰美开口了。



“大哥,您早啊。”



听到外面的声音,里面一个人拨开垂下来的塑胶布走了出来,那人是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老年人。让人意外的是,他穿着一件看来很干净、天然质料的浴衣。后面跟着一个穿美津浓针织衫、像相扑力士一样的巨汉。我们一起在铺设在广场中央的塑胶布上坐下。我看辰美脱了鞋子,所以也跟着脱鞋跪坐。游民大哥和我们之间,摆着8瓶一升容量的日本酒。老人从浴衣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放在膝旁。他对辰美说道:



“行了,昨天在电话里你也跟我说了,辰美先生的雇主需要200个身份不明的人。除了上野这里之外,我也请浅草与锦系町那里帮忙找。我这里的人如果不够,随时可以从那些地方调人来。但有一点你们是要做到的,那就是必须先付一半的钱给我。”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我立即从双肩背包中拿出小塚老人交给我的信封,摆在酒瓶旁。穿美津浓的巨汉拿起信封,在他的手中,鼓鼓的信封顿时变得好像名片般大小。大哥看了一下巨汉交给他的信封后,收在怀里,然后抬头对我们说道:



“什么时候要开始呢?大喷水池后面的广场已经集合好人了。”



辰美轻轻鞠了个躬,非常敬重地说道:



“谢谢您。第一批会从今天下午开始。一天内大概不可能办好200份存折,所以请容我一点一点地慢慢进行。”



说这话的时候,辰美还用一种不好意思的神情搔了搔头,老人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个右翼分子还真有一些讨人喜欢的法子。而我则不发一言地继续跪坐着,心里暗暗佩服辰美的独特威力。



谈判进展顺利,我们便向游民大哥告别,钱也给了,酒也送了,我们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帐篷村。走在来时的路上,辰美直接用手机向留在街头宣传车里的特攻服成员下令准备行动。一片绿意之中,我们已经看到国立博物馆的砖制正门的喷水池,在喷水池后面的广场上,已经有五六十名游民站在那里等我们了。此时此刻,他们跟一群安静地等着被装到货车里的羊没什么两样。



辰美和我在树阴底下的长椅上坐定,而特攻服的小伙子们则从那群人里一次几个一次几个地带人到长椅这里来给我俩看。这样的动作反复进行着。我们挑选群众演员的标准是,看他的应对能力好不好,以及他的年龄或体型是不是够分。挑完那天要用的20人后,游民中一个超瘦的男子跌了出来。他大约30岁上下,穿着和衣而睡的秋衣秋裤,袖口像是用泥巴与灰尘上了两层漆一样,闪闪发亮。



“对不起,求求你们了,能不能用我呢?”



听到这怪异的声音,我从记录他们名字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牙齿好像全掉光了似的,脸颊整个都陷了下来。像有泥水沉淀着的双眼四周,皮肤干燥得不行。辰美瞄了他一下,说道:



“你不行。”



“只要给点钱就行,请您行行善,请务必用我,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那干瘦男人的声音细得跟身上的骨头一样。辰美的下巴一努,长椅两侧立即跑出两名特攻服成员,夹着男子的双臂把他拖走了。骨瘦如柴的游民就像被人丢弃的毛巾一样,倒在那儿的树丛里一动也不动,好像也没有哭出声音。辰美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



“白户,走吧。这种家伙,连揍他都嫌浪费时间。”



载满20名游民的街头宣传车,开上返回町屋的道路。车内顿时臭得不行,臭到只要闻上一会儿,就恨不得想从车里跳出去。我赶紧把座位旁的窗户全都打开。



坐在前面的辰美就没那么客气了,他腾地从特等座位上直起身来,回头对后面这些新上的乘客叫道:



“你们这些家伙,怎么臭成这个样子,待会儿好好给我洗个澡,谁要洗不干净,那就别给我干了。”



车上那20个游民自然连声都不敢吭。辰美觉得没啥意思,便又用有点好笑的表情看着我说道:



“白户,你觉得刚才那个跳出来的男的怎么样?”



我把脸尽量迎着从窗户吹进来的风。



“你是说那个被你的手下拖出去的瘦男人?没什么特别的看法。”



“是吗?看来你真是比较冷血。那么我来教你一件事吧,刚才那个男的根本不算是个人,就只是骨头而已。”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便扭头看向他。辰美嘲讽似的歪了歪嘴。



“你不知道吧,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每个公园里都有他那种人四处闲晃。我想这都是经济不景气闹的吧。那种人已经放弃了做人的权利,连活下来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只是骨头而已。”



也许是因为我脸上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让他高兴吧,辰美从椅背上探了过来。他开到第二颗纽扣的衬衫领口,有个像职棒选手会戴的厚重金链子在晃呀晃的.



“所有跟他那样的家伙,差不多都是背了还不起的债务。虽然对你我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大金额,对他们来说却是天文数字。一方面游民很难有固定工作,一方面他们孤单一人,也没有可以借钱的对象。因此他们跑去向最糟的借钱对象借了钱。只借了几万元。”



我朝他问道:



“从高利贷那儿借了几万元,不就是几万元吗?怎么会变成没有人格的骨头呢?”



辰美的嘴唇往上翘得更高了,用一种近乎奸笑的神情接口说道:



“是啊,就因为几万元,他们就变成了骨头,因为他们用骨头来还钱.每个月两次,他们会去卖血。当然讨债的人会跟他们去。卖血拿到的两三千元马上左手进、右手出,交给讨债的。讨债的就给他一个面包和一瓶牛奶,完毕。他们的现金收入就只有这样.你是大学毕业的,应该知道吧?造血的不就是骨头吗?所以,他们就只剩下骨头了。”



我都没力气回答他“没错”。



有造血功能的是骨头里面的骨髓。



可是骨髓造血,难道是为了去卖的吗?



辰美继续说道:



“可是你可能还不知道,就算他们这样舍了命去卖血,负债也完全不会减少。和骨头的造血能力比起来,利息这东西生长能力更快。就这样,快的用上半年,健壮一点的最多两年,他们都会撑不下去。明知如此,这些只有骨头的人却还是先借了钱再说,而借他钱的人也是明知对方会死,还是照样收利息。一个月大概几千元吧。有人说钱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东西,其实这种观点是错的。对这些人而言,钱比性命更重要呢。”



我大惊,喃喃地说道:



“所以……”



辰美不等我再说什么,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男人,我想他大概活不过今年冬天了吧。所以他只是一副快烂了的骨头而已.我跟你说,你或小塚先生用一根手指咔嗒咔嗒在,腔脑上调动的是钱,这种男人卖自己的骨头赚到的,也一样是钱。可是钱是有两面的。我想你跟着小塚先生,‘市场’这个字眼你们会经常提及吧。但这个字眼在不同人的眼里,却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像你们这种投资家经手的,是跟玻璃一样干净的钱,而对他们这些连‘市场’两个字都不知怎么写的傻瓜来说,市场却意味着流血流汗去挣少得可怜的钱。两种钱都具有完全一样的价值,你最好不要忘记这件事.说起来,你应该不知道,你调动金钱买卖股票的手续费,这些人可能拼上老命都赚不到。”



辰美把目光转向后座那些跟人偶一样木然的游民,嘴角浮现出一丝蔑视。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尽量让鼻子吸着窗外的空气。



不知为什么,辰美的笑竟变得有些凄凉,他朝我黯然笑道:



“唉,时代已经变了,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也许从今天开始,这世界应该是由像你这样的能人去跟全球的有钱人竞争的时代了。时代已经变了,金钱的地位和作用也发生变化了。”



我们的目的地一一简易旅馆就位子京成线高架铁道下方。这个破旅馆门口有些宽阔,远远看去跟一般的木造旧民宅没啥两样。在破旅馆的前方,停着一辆堆满旧衣服的小巴士。



我们到达之后,街头宣传车里的游民男子,便在特攻服成员的带领下,鱼贯进入门内。接下来的工作辰美的手下就能完成的。



我木然地坐在街头宣传车的位子上,在等待的一个多小时里,我想到很多。此刻,小塚老人应该正心无旁骛地在交易室里忙着布局吧,松叶银行股票的事可不是儿戏。而我这个助理兼秘书,则代表没有闲工夫的老头子扮演监督辰美欺敌作战的角色。



一个多小时后,差不多早上10点多的时候,第一个游民回到了车上,在隔开走道的座位上坐下。这是个年过45岁的黝黑男子,有着一对看起来诚实正直、又大又黑的眼珠。棉质长裤与推销员穿的那种塑胶材质的黑色外套相当般配,看来这男子以前不是个太穷的人。



我把装着2万元的信封交给他,对他说道:



“把信封里头的l万元拿去松叶银行开个新户头,另外l万元是今天的工作报酬,印章在这里。”



我从双肩背包里随便挑出一个印章,确认过上面的字之后交给了他,然后把捏造的名字记了下来:松永。



等他把钱和印章收好后,又细细叮嘱道:



“等你存完钱后,再回到这里,把存折跟印章交给我。这回存进去的钱等之后解约时就归你了,但这件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男子只是默默点头,一点反应也没有,当然更没有回答一句话。正当我担陇地再三看他的眼睛时,辰美的脸从窗外探了进来,他朝我叫道:



“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些家伙谁也不会讲的。如果他做了不该做的事、背叛大哥的话,就再也回不去上野那里了。而没有上野那个落脚之处,他们就再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所以你放心,他们的口风比我手下还紧呢。”



男子显然也只字不漏地把辰美的话听到了耳中,但他依然默然不语,只是双眼圆瞪地看着我,动也不动,显然,他是在等我的命令。



等我从辰美的话中回过神来,发现他正看着我,我便告诉他:



“好,你去吧。”



男子应声而起,他弓着背离开街头宣传车,就像路人一样消失在大街上,真是跟幻象一般不真实的存在。



特攻服成员带着男子消失在通往松叶银行的巷子后,很快,第二位游民又到了我的面前。这是一个穿着入时的50多岁的游民,一时之间我还以为看错人了。体格不错的他穿着直条纹相间的西装,打着英军条纹花样的领带,脚上穿着高到脚踝、设计感十足的鹿皮鞋。我惊讶地看着他,看起来像公司干部的他也微笑着回应。我叹了一口气,从背包里头拿出另一个便宜印章。



一个接着一个,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终于,在银行窗口结束营业的下午3点,我手中有了20份银行存折与印章。我用大橡皮筋套住它们,收进双肩背包里头,首战告捷。我下了街头宣传车。



和辰美打过招呼后,互道一声“后天见”,我便急急地往小塚先生的家走去。说实话,这项工作才开展了一天,我就已经厌烦了,这种群众演员的布局工作,实在是无聊透顶。但令我恐惧的是,这种事还得持续两个星期.



在朝小塚老人家走去的路上,我默默地在心里分析刚才抽空看到的报纸內容。根据经济计划厅公布的资料,1998年4月到6月期间的GDP,创下3.3%的年负增长率。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GDP首度连续三季呈递减的趋势。在这种局势下,股票的行情更是一团糟,星期一涨了700点,星期五又跌了700点,整个股指一直在14000点上下5%反复震荡。



这个秋天,日本经济真是陷入了一团莫测的乱流之中。



跟老头子要求的一样,忙完一天的办折事务,我又在交易室跟他汇报了一下。汇报完之后,我又不禁想起那个皮包骨的男人。出于一种痛苦的心理,我向老头子提及了辰美讲的骨头的事。老头子全无感情地听完,低声说道:



“我借人家钱已经有40年了。如果你想听和金钱有关的悲惨故事,要多少有多少。我可以讲两三个给你听,你想听吗?”



我摇了摇头。作为像我这样有前途的20多岁的青年,是没有必要听这些故事的,再说基本上我并不喜欢听悲惨的故事。老头子点了点头,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说也好,那我给你一点忠告吧。人总是会误以为,自己在工作上经手的东西,比什么都重要。我们经手了金钱、股票、债权,但这些和蔬果店卖白萝卜、鱼贩卖青花鱼没什么两样。对于买卖的货物,最好不要带有感情偏向.你应该知道买卖中最重要的一个原理是什么吧?”



老头子问这话的时候,似乎是想让我心情好过些,这种情形以前还真没有出现过。我抬起头来答道:



“卖价高于进货价。”



小塚老人的眼中露出了些许喻快的神情,点头道:



“正是如此.其他事不必想太多。后天也要麻烦你了。”



这话是不用他来说的。我点了点头一一虽然我无比厌恶跟那些臭得不行的人打交道.



交易室的小型屏幕上,不管转到哪个频道,都会插播中田英寿首度在意大利甲级足球联赛登场的新闻。应该没有人会忘记这场比赛的结果吧。中田英寿首度亮相,就冲击性地踢进夺冠希望很大的尤文图斯队两球。正当我心情愉快准备收东西回家的时候,玄关的对讲机响了:



“呃,不好意思,冒然来访,可是,能否让我打扰一下呢?”



本来漫长的一天的工作就要结束了,关根的声音多少令人觉得有些扫兴。真拿他没办法。我走到玄关,帮他开了门。门的另一头,关根眨着眼睛站在那儿。我注意到他两边嘴角又沾了白色化学调味料,说不出话来。这位业绩不佳的理财专员,今天大概又在分行行长的要求下,吃下那撒了一堆调味料的盖饭了吧?



他跟着我走到里面房间,然后也不管我们是否感兴趣,只是一个劲地自顾自说着新的存款自动转存服务.他那样子非常搞笑,既不看小塚老人也不看我,语速却非常快:



“每个月结账时从支票账户把多余的钱转存至存款账户一一这称为正向的转存,是自动转账的服务。当然逆向转存也是可能的。”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关根莫不是吃错哪门子药了,这个时候拿这种东西出来讲。老头子和我都没有打算要和松叶银行有长期往来,关根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对。银行股票投资也不过是小塚老人众多的投资品种中的一项而已。



一番简短而快速的说明后,关根擦了擦汗,才转为正常的语气说道:



“唉,现在,这份银行的工作真是把我给伤透了。我的直属上司把错误全都推给我,害得我又吃了两碗加了一堆化学调味料的盖饭。”



关根的视线盯在小塚老人身上,他朝着老人说道:



“自动转存服务的资料,我就先放在这儿了,您有空时就请参考看看。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嘴角还沾着化学调味料的关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提起厚厚的合成皮皮包,跟他说话的语速一样,快速离去。我把他送到玄关后又回到交易室。



门关上后,小塚老人立即拿起关根留在桌上的松叶银行信封。混在转存服务以及金库出租介绍手册中的,竟是一叠用资料夹及回形针夹住的A4复印纸。上面写着“紧急事件应对手册D”。标题的右上方还加盖了“仅限行内使用”的章.



“要当个银行的好职员可真不简单啊!”



老头子的声音中传出一种莫名的寂寞感。他从位子上站起来,往墙边的架子走去,拿起一张黑胶唱片,放在唱盘上,然后轻轻地用指尖把钻石唱针放到LP唱片上。在墙上开出四角形大洞的嵌壁式号角喇叭,传来50年前的管弦乐。那是老头子心情好时会放来听的瓦格纳的序曲集。



我把那四张纸排在桌上,和回到座位的老头子一起迅速清出桌面空间,伸长脖子研究这四张手册内容。



略去繁琐的行内手续后,应对挤兑事件的原则,就缩小到一个方向上,和应对银行出现不良债权或不当融资的事件完全是一样的,真是让人讶异。总之,就是要彻底掩盖事实,不能泄漏出去。不管发生什么危机,一定要若无其事、继续维持平常工作的样子,这点最重要。



具体而言,就是绝对不要拉下铁卷门,不要让客人在银行外面排队。钱如果不够,总行会源源不断地送来。不能引起当地居民的恐慌,要不动声色地把问题处理掉。为消化那些前来挤兑存款的大批群众,每家分行都必须设有预留空间,并把客人尽量引导到预留空间去。



“你看,我们付出的不过是一只古董劳力士,而换回来的,实在是太有价值的宝贝了。你看看。”



关根这么做虽然是因为想报复上司,却仍然不失作为一个银行职员的恳切与细心:复印纸的旁边,关根画了位于地下的会议室,与通往会议室的路线,会议室约有35平方米。小塚老人兴奋得不得了,他指着图及路线对我问道:



“町屋站前分行一楼柜台的大厅有多宽,你应该也知道吧。你觉得大厅大概可以容纳多少人呢?”



柜台长约10米,大厅里则放着8张向着内侧的三入座沙发。进去之后,右手边隔起一个提款机专区,里头应该是摆着4台机器。我一面回想着店内的摆设,一面说道:



“我想应该大约六七十人吧.”



小塚老人满意地点点头。



“恩,算起来大概这样吧。地下的会议室,大概四五十人就满了。楼梯与楼梯间就算30人好了,加一加只要超过150人出现在站前分行,人就必然会跑到自动门外,就会排到大街上去。”



我想起白天安排的群众演员。按计划那些人应该是200个。我不由得担心地问道: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的计划岂不是只能使用一次了?而且这也只有短短几十分钟就会结束了。提款机或人工窗口很快会把客人消化掉的。”



小塚老人的眼珠如黑色弹珠,在昂扬的斗志鼓舞下,他的眼神中似有一种神采飞扬的光彩.他自信地说道:



“不会让它那么好过的。这次的买卖里,不只有那群游民充当群众演员,到时受害人自救会以及尾竹桥通商店街的有志之士,也都会来帮忙的。而且自杀身亡的老婆婆的亲戚也会总动员,全部蜂拥到松叶银行去。我保守估计一下,应该可以动员到至少群众演员的两倍人数.当然,我说的这些还不包括那些听到街头传闻而跑来的一般客人。这样你能懂了吗?”



说真的,自从我来到老头子的交易室,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塚老人这么精神抖擞。魔术师高举双臂,在昏暗的交易室里往空中一抓,用力握住拳头。他的脸颊上似乎注入了浓浓的血色。



新的乐章开始了。



背景音乐里传来的是歌剧《罗恩格林》(Lohengrin)进入第三幕之前的前奏曲。音乐声中,小塚老人说道:



“我们的目标,是要彻底击垮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让街上充满对银行的不安与憎恨。这样的感觉将会传到日本的每个角落。这样就会导致松叶银行的股票面临庞大的卖压。”



听到这样振奋的前景,我的背脊亦因为某种莫名的东西而发着抖。我知道,这种发抖是因为对战斗的意志、期待与预感,也许,还有一点点害怕在里面吧。



交易室里,兴奋的小塚老人诅咒般反复说道:



“击垮松叶……一定要击垮松叶。”



我紧紧握住放在膝盖处的拳头,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小塚老人念着相同的口号。



在回荡着瓦格纳作品的房里,只有展示出全球经济生命象征的数宇,还在屏幕上闪闪发亮,不断变化。



离开小塚老人的家,回到尾竹桥通后,太阳刚下山。下町的低矮屋顶上,像打扁后的铜片一样,阳光的余晖还在空中凉凉地流动着。银行的营业时间应该已经结束了吧.我斜眼看了看由某家非银行金融机构所管理的立体停车场,按下手机的速拨键.



“你好,我是保坂。”



或许她人还在办公室吧。我以若无其事的声音回答她。



“是我,白户。保坂小姐,不知道明天有没有空呢?可以的话,我要向你申请约会喔.”



15号星期二是敬老节,国定假日。不管打铁还是泡女生,都得趁热才行。



“我有空。我要离开座位,请等一下。”



保坂遥说话的口吻依然保持上班时的严肃劲。不久,手机传来另一种语调。我脑海中浮现她严肃的表情像花开了一般的样子。我们的简短交谈中,决定了要约在涩谷的忠犬八公前面.我告诉她那边人可是很多的,而且想要找个地方都会很费劲。但她就是要约那里,说她一直想跟别人约在那里一次。或许她的人生比我要不幸得多吧,我开始变得有点同情这个过度正经的银行女职员了。我告诉她我会拿着一朵花当标记站在那儿,就这样,我们结束了通话。



说老实话,我也已经很久没约女性朋友出来玩了。所以我感到高兴,并不只是因为情报的收集过程相当顺利,其中也有自己的私人感情在里面。



敬老节那天,正好七大工业国的财政部长与央行总裁发表了一篇紧急声明。七大工业国峰会的声明内容是,为避免通货紧缩,必须持续扩大内需、稳定金融,所以七国间要进行一些着眼于经济成长的政策协调。虽然这是了无新意的老题目了,但日本代表还是全力以赴。由于日本不想在声明中被列入“有金融危机”的名单,银行于是大肆宣传,将会在国内实施暌违三年的“量的缓和”,针对短期金融市场的资金供给量设定目标值,并调低金融机构间相互融资的隔夜拆款利率,增加市场上的通货量,相当于一种通货膨胀政策。另外,还有“减税7兆元”政策。其实,比起美国四家避险基金公司破产以及谣传的俄罗斯危机,还有被它的星星之火漫延波及而酿成大火的南美危机,日本的慢性金融危机根本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不良债权的金额虽然极其庞大,至少这10年间的不景气并没有影响到海外。



午后时分,我拿着一朵包在玻璃纸里的黃色玫瑰,站在涩谷的忠犬八公像旁,四周满是和人相约参加联谊或大学社团活动的人。看到这景象,你会怀疑日本到底是哪儿不景气。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最新型的手机,到处都听得到告知来电的肤浅旋律。



保坂遥穿得一身黑,从田园都市线的楼梯爬了上来。原本我以为是和之前一样款式的素色黑套装,但靠近一看,及膝的裙子却反射出秋天的太阳,散发惊人的光芒,是件鳄鱼压纹的皮裙,我想应该是她精心挑选的吧。脖子上与左手食指都还戴着不小的银饰。松叶银行公关部的她脸颊微红,有些羞涩地站在我的面前。



“约在这种地方见面,我想我可能真的是疯了。我想买东西,走吧。”



她以一种迷惘而不自信的口气讲完后,便转身往站前的十字路口走去。我错失送花给她的良机,便只好连忙追了上去。



保坂遥的目的地是西武百货店的室内装饰卖场以及东急Hands。她在改种用的素烧花盆与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的印度棉布,还有黑色手巾与浴巾组的地方犹豫了一阵,好半天才选奸商品。结完账后,我们到东急Hands最顶楼的咖啡店稍事休息。通过倾斜的大天窗,可以看见宇田川町的天际线与金黄色的秋日夕阳。



保坂遥不知又触动了她哪跟神经,叹了口气说道:



“唉,人过三十,就感觉什么都不行了啊。总觉得干什么都很容易累,比如说现在跟你约会,就跟跑到涩谷来处理公关事务一样。好久没来这里了,感觉真不习惯啊。”



“你通常都在哪一带买东西呢?”



“我住二子玉川那里,平常都去附近的玉川高岛屋。白户,接下来我们去做什么呢,看电影吗?”



我摇了摇头,道:



“这可是咱们第一次正式的约会呢,为什么要一直两眼朝前两个小时都不讲话呢,实在太浪费了.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但要不要去吃点东西,顺便也可以去喝一杯呢?保坂小姐在银行上班,应该几乎没什么机会尝试在天还没黑时喝酒的奢侈行为吧?”



“是啊。不过喝醉了要回家也是麻烦,要不就去二子玉川一家我去过的店?我请客。”



到她家附近喝酒正是我的目标。我尽可能装出清爽的笑容,像一只自己跑过来的无辜小狗一样笑着应道:



“当然好。”



我们离开咖啡店,在东急Hands前面搭了一辆出租车。相当有重量的素烧花盆当然就由我来拿。黃色玫瑰放在膝盖上的花盆里,车子一摇,玻璃纸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们坐在出租车上一路往玉川通上缓缓驶去,在高岛屋那一角的路口停了下来。保坂遥带我穿过连接高岛屋两栋建筑的空中玻璃走廊下方,转入狭小的巷弄。很快,我们就到了高岛屋后面一家卖串烧的小型日式料理店。如果没有说错,我们应该是这家店的第一批客人,敞开的格子门旁放着一份盐巴,盐巴已经干掉了,外形光滑而完整。店里只有C字形的柜台座位,墙上则贴着从日本各地酿酒人那里取来的吟酿酒贴纸。虽然这里不豪华,店面也并非全新,却整理得很干净,给人的印象很好。



保坂小姐在内侧的凳子上坐定后,便对店里的侍者非常熟稔地问道:



“我每次吃的那个,有吗?”



那个看起来跟高中生一样的光头男侍者用力点点头,很有精神地回应她的提问。



也许是因为回到自己的地盘了吧,保坂遥看起来显得相当放松自信。我问她:



“你常到这种店喝酒吗?”



“是啊。因为这里只有柜台座位,女生自己一个人来也不用担心。而且东西好吃,酒也好喝。”



不多久,店家便送来小杯子与装着冰酒的毛玻璃酒壶。保坂遥在往我杯子里倒酒后,笑着说:



“干杯吧。虽然处理客户问题是很辛苦的工作,但能遇见白户先生这样的客户真是很幸运的事。”



我也笑着用酒杯跟她一碰,回答道:



“没错,我也很高兴碰到你。不过,如果我们在受害人自救会碰面的话,我可不会客气的呦。那时候我们就是敌人了。”



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保坂遥轻松说笑,不过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显得比较有活力,更能吸引入一些。



她也笑着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回道:



“是吗?我可不怕你这个敌人哦,跟你说,我们银行可是有很多优秀的律师喔!”



我现在哪有心思去跟她扯什么律师的事,便笑了笑说道:



“保坂小姐,要是跟自救会里的老奶奶们比起来,你可是美多了。有你在,我的工作估计会增色不少的。”



两个人哈哈大笑,举杯喝光里头的酒。我的舌头上留有淡淡的果汁香,是一种似乎喝再多都没问题的、比较淡的日本酒。



侍者把美食端了上来,她亲热地对我说道:



“你吃吃这个,什么都别蘸,直接吃。”



我依言把裹了薄薄一层面衣的串烧放入口中。它的表面很热,似乎可以烫伤人,但一口咬下去,却涌出凉凉的蔬菜甜味,味道果然很好。她看着我享受的样子,高兴地说道:



“好吃吧,这可是把用芥末稍稍腌过的小茄子再拿来油炸的食物,是这家店的招牌菜,和日本酒很合的。”,、



外表美而热,里头咸而冷。我一面大口地吃着另一串,一面暗想这招牌菜怎么跟我和保坂小姐的生活及性格这么像呢。



走出串烧屋,我们又情不自禁地走进了下一家店。当时我们就已经有些醉了,不过还没醉到随随便便就伸手碰触对方身体的程度。这次我们进的店,是离车站相当远的柜台式酒吧,一家没有学生客人的安静店面。位于地下一楼的店里都是灰泥墙面,天花板与地板的角落装着蓝色的灯,有一种好像在海底喝酒的神秘气氛。为什么酒馆的人总是很懂得这一套呢?



我们走进这家店,有前面那些酒打底子,这时已经比较放得开了,我们推心置腹地交换了一些曾经的恋爱情事。我很了解那种想找个人倾诉的心情,一段恋情结束过后都是这样的。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讲着讲着就会掉眼泪,虽然那故事听起来了无新意,但看得出来她痛的感觉还是真实的。我打从心底同情她,认真地倾听着她的心事。没有比女性的泪更好的下酒菜了。



我们走出这家酒店,时间已经是9点钟了,听起来好像不太晚,但这已经是我和保坂遥连续喝了4个多小时的时候了。她一面晃着手上的黃色玫瑰,一面摇摇晃晃地走在整齐排列着大厦的路上。



她走在前面,而我紧跟着她,她脚上穿着的那种有接缝的丝袜,令我不由得把目光汇聚到她那高挑女性特有的修长小腿肚上。抱着素烧花盆的我,朝着她穿着黑色夹克的背部叫道:



“下面我们去做什么呢?”



保坂遥头也没回,径直答道:



“去我家吧。”



虽然她有点装醉,但这似乎是她慎重考量过我的反应后,才讲出来的话。她根本没必要担这个心。虽然我的打扮是小塚老人安排的时尚样子,但像我这种只比游手好闲者强不了多少的人,其实连份正当工作都没有。她这种和我不同世界的人,我本来是不可能有机会认识的。我把花盆悄悄放在柏油路上,往前追上她,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遥小姐……”



她似乎吓到了,回过头来。我紧紧抱住她,抬起她尖削的下巴,温柔地给她一吻。保坂遥的睫毛与嘴唇,很明显在颤抖。因为我现在靠她很近,所以对她的微妙变化和感受看得非常清楚。



虽然有点担心,但很久没做爱的我,对于这种人类的本能之事,还是驾轻就熟,知道该怎么做的。



保坂遥的住处有一间寝室,外加客厅、餐厅、厨房。寝室仿佛是客厅附带的一样,相当狭窄。她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半双人床以及大大小小约20盆观叶植物。灯一关,就像仅有一张床垫飘浮在热带植物园里。



在床上最让我吃惊的是,年逾30的女银行职员竟出乎我想像的纯情。不过,开始做爱后,她给我的印象就为之一变。保坂遥原本明明很害羞的,但我一触碰到她的裸体,其反应就激烈得令人不可思议。和几个月前分手的中川充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充对裸体毫不在意,也许是反应比较冷淡吧,但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也令我顿失兴趣。



我随意躺在还在颤抖的她身旁,看着她身体的每个部位,确认着她身为成熟女性的标记。失去弹性但变软变重的乳房、腰部后方附着的脂肪厚度、失去活力但光滑的大腿内侧。对过去只和同龄女子交往的我而言,这种感觉简直可以用妙不可言来形容。



很久之后,终于说得出话来的保坂遥似乎刚从虚幻中回到现实世界,她娇嗔地看着我说道:



“真是讨厌。为什么一直看我的身体?”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还赶紧把带有脂肪的腹部像波浪一样收紧。



“你真美啊。”



“别开玩笑了,我和你交往过的那些女孩都不同。”



保坂遥把被单上拉到胸前。



“女人每个人都不同,这实在是很好的事。你的身体,我很喜欢。”



我的这句话似乎让她很受用,立即缠绵地“冲”了过来一一用一种似乎要撞我肚子的动作。就这样,我们在几乎没休息的状况下又开始了第二回合。不过,那一晚可不只是这么几个回合而已,久旱逢甘雨,用在我们身上简直是太贴切了。



第二天,我从保坂遥的住处直接到町屋上班。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早我就展开群众演员的安排工作,和辰美一起到上野公园确定另一批20个游民,开设新的银行户头。松叶银行突然多了一些开新户头的人,他们应该会开始觉得奇怪了吧?不过,光是拿着自己的钱到窗口去开户,看起来根本不像会有什么问题,银行当然无法拒绝他们.



松叶银行或许要等到挤兑那天才会受到冲击,才明白这个计划的真正用意,但那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然而,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游民把自己存在银行的钱领回来,也完全不犯法。顶多只能算是以假身份开设账户的轻微犯罪而已。这是小塚老人的计划,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男游民大白天就洗热水澡,穿上我们准备好的整洁的二手衣服,又从银行那里拿到开户送的面纸或毛巾,每个人都开心得不行。那天傍晚在帐篷村开了一场宴会,我和辰美获邀参加。每个拿到一笔小钱的男子都又高兴又快活。



9月中旬,好天气。对游民而言,既不热也不冷、也没什么雨的5月和9月,是一年中最棒的两个月了吧。辰美微笑着,摆出一副好好先生的笑容,在坐满人的塑胶布上跪坐了下来,把日本酒当水一样喝。夕阳下的宴席热闹起来后,这位黑道兼右翼代表站了起来,赤膊跳了一段舞。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搔着头回到座位上,向我说道:



“你也表演一些什么吧。如果他们觉得你这个人有点趣味,以后做事会比较方便。这些人每天都是纯粹靠心情好坏过日子的,你就帮他们加个油吧。”



我也喝醉了,感觉还不错,早上我只昏昏沉沉睡了一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轻,只觉得自己身体轻得不得了。抬头一看,东京没有星星的夜空,正从绿色屋顶的空隙间往下低看着。只有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才有月光圆圆地亮着,像要覆盖住我们一样。在野外喝酒,味道格外特别。我有着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完成的工作,也有了新的女人。体内像突然点着了火一样,热了起来。我站起身,唱了惟一知道的一首演歌,《越过天城》。



我们打算越过的那个险峻山头,现在已逐渐靠近山顶了。



隔天是1了日,相隔三周以来,日经平均指数的收盘价创下泡沫经济后的新低点。行情不再持平,外资卖出的消息也不断出现,而没人买进的结果是,平均股价如坐滑梯一般下跌。到了午后,已经跌破14000点,仍止不住下跌的态势。整个市场充斥着一种氛围:减少手边的股票投资,转往更安全的债券。



至于重要的金融再生法案,自民党执行部虽然完全接受在野党的提案,却让执政党内部传出不满的声音,反弹的在野党在关键时刻喊停,朝野协商又回到了原点。血流不止、眼看要死亡的病人躺着的手术台旁,庸医们之间还死要面子。与市场有关的每个人都受够了,没有人想进场。



长银的股票跌到只有22元。监理栏传出经营不善等负面消息,而公司没有给大众明确交代,或是出现流通股不足等违反上市规定的情形时,其股票会被暂时移至“监理栏”中,但买卖手续与一般股票无异。在证实无下市必要后,就可以从监理栏中移除;但若被判必须下市,就移至“整理栏”,也一点都不奇怪。讲明白一点,它的价值就跟糖果饼干没什么两样。这一天,在不动产、营建、金融、流通等结构性不景气的产业全面下跌的情形下,松叶银行的股票也罕见地跌破了200元:



195Ԫ



在它的股价还是2000元左右的时候,我那800多万元的资金就全部融券卖出了,老头子和我一面看着屏幕,一面取笑政治家们上演的滑稽闹剧。



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大约完成了原定开户计划的一半。周末前夜,我从简易旅馆回到小塚老人的家时,有个好久不见的人已经在等着我了,我一看,居然是Bs东京电视台的栗山义弘。他那晒得黝黑的脸,以及一身牛仔的装扮,和上一次没什么不同。他坐在猫足沙发上,好像和老头子谈着什么事。栗山看到了我,举起一只手。



“唉呀,你好呀。瞧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白户?”



栗山一面说着,一面把椅旁的尼龙相机袋拿到中间那张桌子上。似乎不怎么重,单手就能提起来。



“我看看,什么东西啊?”



我一边说着,一边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加入谈话。小塚老人一脸愉快地看着我。栗山拉开拉链,拿出一台薄型的摄像机,大小和一小时就能读完的经济学入门书差不多。



“你先练习一下吧。别看它小,但它以数码方式录制的画面,画质好到可以直接拿到电视台播放。”



这玩意儿我虽然见过很多次,但却从来都没摸过。



“这玩意儿到底怎么拍呀?我可不是拍照或摄影专家啊!”



栗山记者看了看我,轻薄地笑了笑,用一种有些下流的语气说道:



“怎么拍不用担心,我相信你能拍一些我没办法拍到的东西。”



小塚老人可不想开这种黄色玩笑,他冷冷地说道:



“白户,希望你能潜入松叶银行内部去拍。”



栗山一边朝我做鬼脸,一边指着自己手腕上戴着的腕章。腕章上“报道”两个字,做得很大,魔法咒语一般非常威风地印在袖筒上。



“一般电视台的摄影器材都太大了,而且就算我提出采访申请,町屋站前分行也一定会拒绝接受的.这样的话,能拍的就只有分行的外侧而已了。拍摄排到分行外人行道上的挤兑客人是没有什么问题,但重要的分行内部状况却拍下到。因此,这部分就请白户拿着这台微型摄像机到里头去拍吧。我会把它处理成由极机密的情报来源提供的紧急文件,把它加工成新闻报道的素材。陷入恐慌的客人挤满了一楼与地下室的景象,一定是一幅很美的画面呦!”



栗山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比画着,看样子就好像他已经抢到独家新闻似的。我放弃了坚持,便答道:



“好吧,那这台机器怎么用呢?”



“你放心,机器是很听话的,只要你抓好它,它就会自动地为你运转,就跟你拿着一杯装满水的杯子慢慢行走一样。镜头固定在最广角的地方就可以了,如果一下子变成近拍,电视机前的观众眼睛会花掉。”



那时,栗山牛仔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响起手机声。附耳一听,栗山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在讲了一声“了解”后,立即结束了通话。栗山把脸从我这儿转向小塚老人那边,说道:



“小塚先生,不好了,现在情势急转直下呢。大家原本以为会争执不休的金融再生法修正案,已经通过党魁会议取得共识了。公共资金似乎会进场买下长银的普通股,暂时将该机构国有化。”



一听到这个消息,小塚老人的脸顿时整个缩了起来。



“那原本要用于处理不良债权的13兆元公共资金呢?”



“据说就暂时当成没这回事。”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播报号外的跑马灯。金融再生法案取得共识的新闻,已经抢在报纸或电视之前,在画面边缘跑了过去。小塚老人的声音很僵硬:



“这样一来,那就得把我们的计划提前进行了。白户,下个星期一到星期三,你要把剩下的户头开完。不过,市场和政治都一样很难说。一旦它承认自己已经下行了,往往会马上踩刹车急速反弹上升的。我相当期待下周一市场的反应。”



在日经平均指数持续跌破14000点那天,东证一部的股价有四成在300元以下,而100元以下的破产股,就一举达到60支,约摸增加为两个月前的三倍。那些在镁光灯前微笑着握手的各党党魁们,到底有没有听到金融市场发出来的哀号声绞肉声呢?



周末,银行和证券市场都休息.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我就泡在保坂遥的住处,当然,在这种时候,除了做爱,还是做爱。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肌肤之亲上了。她仿佛要填补自己三年的饥渴似的,而我四个月没有性伴侶的经历使我对性爱的要求也比较旺盛,我们一个劲儿地做着爱。栗山记者借给我的摄像机,在这里可是活跃得很。



在午后的阳光照进来的寝室里,我们相互拍摄着对方的身体。一开始会觉得很害羞,但或许是机器冷冷的镜头让她兴奋吧,保坂遥渐渐大胆了起来,让我拍她穿有接缝丝袜的内衣裤装扮,或是她裸背的样子。摄像机的操作要领,确实如栗山所说,要像舔东西那样慢慢地移动,才是正确的拍摄方法。决定拍摄角度后,就集中子该拍摄对象。我觉得,只要看着女性的身体来拍,每个人都一定可以轻松学好怎么拍的。保坂遥放松的肉体,是最好的摄影练习对象。



即便如此,如果你以为是A片,那我会很难为情的。我们并没有把性行为以数码方式记录下来。如果做爱的时候也拍摄,那就太过浪费了。光是拍酒,是醉不了的。与其把多余的精神花在拿摄像机拍摄上,保坂遥和我可还有更多可以做的事呢!



星期一,根据小塚先生的指示,我们加大了载客量,这次我们载了35位游民往返于松叶银行,这差不多是平时的两倍。就在这天,市场用力向政治丢出答案,明确向金融再生法的修正案说“不”。跌幅一度超过400点,继续着上周的行情,平均股价再度创下泡沫经济后的最低值。其中大型都会银行的股票相当惨。松叶银行的股价跌了近一成,上演下跌18元的戏码。



等到确认了屏幕上的收盘价后,一直面无表情的小塚老人此刻的声音听来也有些挖苦人的味道:



“看来不必我们出手,再这样下去,松叶银行或许自己就沉没了。对现在的市场行情,你有什么看法?”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老人泡的咖啡,慢慢地思考着。受到日本股价暴跌的影响,纽约市场30种工业的平均道琼斯指数也创下大跌纪录,一度跌破7800点。



“现在政治还是一样进展不顺,市场的状况也不好。这对我们来说虽然看起来像是不断出现的绝佳机会,但在判断上也会变得困难吧。”



小塚老人听了我的话,有些满意地说道:



“那么理由呢?”



“说老实话,不利于我们顺风行驶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政治家就算听不到国民的声音,也会对东证的股价很敏感。只要市场向他们说不,他们就会寻求别的方法解决吧?再者,最近日经平均指数不断呈现激烈地上下震荡。我总觉得,市场为了要决定接下来的中期趋势走向,自己正在痛苦地挣扎着。不过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而已。”



“那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已经开始进入最低点了吗?”



“我觉得就是这样。实际上可能还会再跌,但无论如何,我觉得最低点已经近了。”



听了我的话,小塚老人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显然,现在他已陷入思考。LP唱片早就放完了,他却没有离开座位去换新曲的意思。“你应该知道,市场空气的变化很快。前一天为止都还很差的经济状况,也可能在隔天因为利空出尽等原因而突然上涨。万一市场的氛围变好了,挤兑的群众演员就算有一万人,也没办法撼动松叶的股价半分吧。”



老人似乎把什么东西吐出来似的,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露出这种懦弱的笑。



“唉,或许正如你讲的。万一失败了,就会像我们误以为是顺风,结果却出航到暴风雨的海面上一样,被波浪吞噬化为灰烬。我们绝对不能搞错时机。不过你还真是成长了啊,独当一面应该也没有问题了。你缺少的,只是经验而已。”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称赞,心里却很讶异。这个魔术师般的老人,为什么要帮我打保票呢。半年的时间很短,我到底有没有像他讲的那样,学会市场感觉与投资技术呢?我腼腆地打着哈哈说道:



“谁说的,还有另外一样东西也是我所欠缺的,就是资金。”



“资金啊,你不用担心。”



说到这儿,小塚老人好像突然想到什么,站了起来,往黑胶唱盘的方向移动。我慌张地向他消瘦的背影说道:



“不用担心?什么意思?”



“放心吧,最后的买卖,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成功的报酬一一获利的一成。”



虽然在这个时候就问他内幕是不合适的,但我怎么可能忍住不问,于是我朝他间道:



“那这次要安排多少股呢?”



“光我个人的部分,大概400万股。”



哇,这么多,算都不用算,我就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只要松叶银行跌100元,获利就是4亿元。如果我可以拿一成的话,那就是4000万元.和我手边的资金加起来,就大约有5000万元了。这对于刚出道的个人投资家而言,已经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小塚老人仿佛知道我的计算,从鼻子里对着我哼笑了一声,道:



“不过,我已经通过别的方法从地下渠道集资了,那个部分大量卖出的股数,大约会是它的三倍多吧。万一失手的话,这样一笔钱可不是一句‘操盘失败’就算了的。”



我出于欲望而像气球一样膨胀的脑子,顿时如浇了一头冰水一般,冷却了下来。



“这样的话……”



“这也就是说,秋天的买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果没有这种决心,像我这种习惯于行情变动的人,也不会全力以赴的。所以我要赌上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在此之前,希望你也能加倍努力。”



我望着小塚老人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他看起来相当疲倦,双肩无力地下垂。我们要斩断退路,决战市场。我问了个不问也无所谓的问题。



“小塚先生,我想问一下,这会是最后一次进场吗?”



“是的。不管输赢,就是这样子了。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市场的价格变动其实是很有趣的,如果我可以再活100年,我想,每天光是追着它的数字变化也不错。这点不用我说明,你也应该清楚吧?”



他说的是对的,虽然我介入市场才半年多时间,但我却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想将来我可能会到某家公司上班,但我不会离开资本市场的。我的余生到底还看得到多少的行情变动呢?这不光是可以赚钱而已,而且渐渐成为我的人生乐趣了。



小塚老人迟迟不去换新的唱片,而是朝着餐具柜走去。或许他想一个人静静吧。我轻声向他说了再见,离开了交易室。



我的脚一离开小塚老人家,就朝二子玉川而去。下了田园都市线后,沿玉川通一直走,会有一个开放式露台,有家叫水木广场的餐厅就在那里。第一次约会以来,我差不多每天都会和保坂遥约在那里。



白天我一个劲儿地为了让松叶银行发生挤兑事件而准备群众演员,晚上又有人用松叶银行的薪水请我吃晚饭。仔细一想,还真的蛮奇怪的。不过保坂遥就是不让比她年轻的我负担约会费用。应该是因为她年薪随便就超过1000万元,所以不在乎这些钱吧。但事情可不能这么容易就下结论。



相对的,我每次都会准备小礼物给她。有好笑的、有可爱的,有时候也有比较贵的名牌小东西,其中她最喜欢的是专门卖给观光客的忠犬八公小模型。保坂遥把书架清出一角来,专门放我的这些小礼物。



大概是银行工作很忙,所以她经常迟到。这时我就坐在二楼往下看得见中庭的折叠躺椅上,看着做父母的带着小孩,或是情侶们高高兴兴地打开速食店纸袋的样子发愣。我想到自己有一天应该也会这样,有自己的家庭,心中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以前的同学,现在应该都是某家公司的新人,努力工作着。和小塚老人相遇才半年,我已经离开了安全的一群,深深陷入这个市场世界的深处。在这个世界里,勤劳啦、诚实啦这些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德性,都变得没有太大的意义。希腊传说中有个叫米达斯王的人物,历史上也确有其人。传说他从酒神处获得点石成全的能力,手所碰触之物全部会变成黄金。在市场里,只要你伸手触及的东西,每一样都会变成黃金。一旦你连骨头都浸到市场里头,或许就很难再回到这个世界来了。或许这是因为你感染了支配市场的黃金病毒,习惯冒风险赚钱,而非付出劳力赚钱所致。再者,和上班族的薪资水准相比,在资本市场里流动的钱,规模可是大得多。



我并不会因为谁很有钱就特别尊敬谁。不过,能以自己的意志自由支配大笔资金,确实具有一种其他世界绝对找不到的刺激感。我想起初春时小塚老人告诉过我的话。



“你不过是还没赚到钱的有钱人而已.”



当时他这句话听来就像“不会飞的鸟”或是“会溺水的鱼”一样,是很矛盾的形容。但现在学会如何乘坐市场波浪之后,可就不同了。我能够站在上面的波浪还很小,但总有一天,连传说中的汹涌波涛,我也要自由自在地坐给你们看!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我欠缺的东西只有寥寥数样,在“秋天的买卖”里应该可以全部到手。



9月的第四周没有什么大变动,就这样过去了。群众演员的安排也顺利完成,我和辰美按照原定计划,让200名游民开设了新户头。200本存折与200个便宜印章,加起来还蛮有看头的。我把存折和印章一组一组收好,装在塑胶袋里。差不多刚好装满放在桌旁的宅配便小号纸箱。



25日星期五,市场里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消息之一是悬而未决的长银事件终于决定最后的处理方案,这是好消息。执政党与在野党互相让步,以“特别公共管理”的方式,由国家取得长银的普通股,暂时接管长银,朝破产方向处理。由于周五晚上大势才确定,所以对市场的影响就延到下周去了。



比较大的问题在于,政府预估的1998年度实际经济增长率,从先前所估的增长l.9%,下修为衰退1.6%一1.8%。虽然我们很难了解到底是哪里算错,才会出现将近四个百分点的误差,但市场原本就是数字所构成的波浪,对于意料之外的数字变化一向很敏感。开盘才一小时,平均股价一口气就暴跌了近500点,当天的收盘行情就这样一直维持在底部。战后首度出现连续两年的负成长,也难怪买家们都不出手了。



那天,松叶银行的股价跌破180元,创年初以来最低值:



176Ԫ



那个星期一开始,我和小塚老人就进入漫长的等待期。炸药的管线已经全部埋好,接下来只等按下按钮而已。但对于他所准备的另一颗炸弹,我再怎么问,老头子却只是笑笑而不愿告诉我。



想用些许火药就达到最大效果,便必须抓准最好的时机。我们仔细注意经济指标或政治动向。在市场开盘期间,我们就关在交易室里紧盯屏幕。虽然在外人眼里看起来不过是看着画面发呆而已,事实上却是挺累的工作。我不能做其他会分心的事,只能一边看着QUICK公司提供的近乎及时的新闻快报,一边让心静如止水。出生以来,那时是我第一次开始觉得肩膀僵硬。



星期一那天,长银的相关企业、租赁界的大公司日本租赁,由于背负2兆元的负债,声请企业重组。同样处于危机状态的银行业,也并不只是作壁上观而已,东海银行与朝日银行,都把各持股公司列入考量,研究能进行全面合作的方法。



好消息只有一样。



“本赛季最后一战,圣路易红雀队的一垒手马克.麦奎尔击出第六十九个和第七十个全垒打,创下大联盟新纪录。”



那天,松叶银行的股价没有什么变化:



172Ԫ



由于税收不足,东京都陷入18年来首见的实质赤字,在星期二宣告了财政危机。一直待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我开始觉得无聊了起来。小塚老人盯着眼前的屏幕,找我讲话。



“趁这个机会,你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进入这一行的?”



新日本制铁集团要退出半导休业,重整旗下事业,确保经营黑字。我一面用目光追着画面上跑过的资讯,一面说道:



“好啊。老是听一些什么公司的故事,我实在也很想听听人的故事。”



老人淡淡笑了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调。



“我和你一样,出生在同一个城市。从你的简介中看到出生地新泻市这几个字时,我觉得好怀念。我不是都市里的人,而是出生在相当封闭的乡下地方。”



我瞄了一下老人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屏幕光线的关系,总觉得他的脸稍稍泛红。



“你大学在哪里读的?”



即使他回答东大,我也不会讶异。他的外语那么好、对经济知识无所不知,而且非常喜欢古典音乐以及英国裁缝街塞维里罗风格的西装。他甚至有可能还是他那时代很少见的留学生。小塚老人微笑道:



“不,我只有小学毕业。正确来说,应该算是当时的国民学校毕业。”



“这样啊……”



老人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下,视线又转回画面上。



“这没什么好在意的,当时很多人都是这样。虽然我成绩还不坏,但身为一个不怎么富裕的农家的第三个儿子,是不容许再往上读的。我从国民学校毕业是战败的第二年,那是个你无法想像的时代。”



我默默倾听着老人讲的话。住友商事与丸红等大型商社,9月半年报的最终损益都陷入大幅赤字。小塚老人的声音又继续下去:



“带着几样收到的饯别礼以及要送给东京远亲的见面礼,我背着装满白米的背包,坐车到上野站。在前所未见的宽广车站里,我的肩膀不小心撞倒一个穿着肮脏军服的男子。本来我以为他会揍我,所以紧张得很。我脑子里一直觉得军人很可怕,所以我向他行最敬礼,闭着眼大叫‘刚才失礼了。’可是,倒在走道上的男子就躺在那儿,没有再起身。过了一会儿,我满脸通红离开了那个地方。我觉得东京真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和我相撞的大男生像空箱子一样倒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因为他饿坏了。当时的食物只能用‘差透了’来形容。”



才不过50年,听起来却有如另一个世界.可是能证明这件事的小塚老人,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承继历史的,是人的生命。



“当时正是春天,我在车站的水龙头洗了手和脸,喝了不少水。我还记得自己很害怕,不太敢走出检票口,大概是我觉得在车站至少还和新泻相连吧.我饿着肚子,窥视着车站周边密集盖起来的简易住家。面疙瘩、乌龙面、蒸芋头。连看来奇怪的肉类寿喜烧,以及拿进驻军队的干粮做成的不知名食物都有。其中有一家店,传出我之前末闻到过的气味。我的脚很自然地被吸引了过去,好像鼻头被钓鱼钩钩住了似的。早在车子里就吃光饭团的我,此时嘴巴里溢满了口水。我慎重地看着围着帐篷的人们.大家都瘦瘦的,穿着看来很穷的破烂衣服。以我身上的钱,应该吃得起这家店吧。我鼓起勇气,踏入这家芦苇围成的小店。”



我把身体往前靠在桌上,听着老人讲故事。



“那到底是什么食物啊?”



“不是我要故弄玄虚,但我如果不把自己那时候吃惊的程度告诉你,你绝对无法体会。一进店里,我向穿着运动衫的男子说:‘请给我大家在吃的那种东西.’他马上递给我一个放着汤匙的盘子。饭的上面淋着我从没看过的金黄色酱汁。14岁的我就这样站在泥巴地板的房间一角,舀了一匙,满满地放入口中,塞满整个嘴巴.好好吃!都好吃到流眼泪了。东京的人,每天都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吗?我好不甘心自己在乡下出生。”



“所以我问你,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小塚老人狡黠地露出了魔术师的笑容.



“那是咖喱饭啦!现在看来,那根本是极其粗糙的商品。连块肉都没有,只有少许洋葱,以及混着大量面粉的昂贵咖喱粉。饭当然是那种干巴巴的麦米饭。可是,即便如此,它还是我一生中最棒的一盘咖喱饭,这点是不会变的。我虽然到过世界各地旅行,却没能遇上比那盘咖喱饭还棒的食物。”



听到这儿,我突然好想找家卖荞麦面的店,点一客咖喱饭来吃.



“结果,第一次到东京来的印象就是这两件事。人间少有的好吃的咖喱饭,以及用指尖轻轻一推背后,就一个一个倒下的饥饿男子。虽然这种事在当时是理所当然,但东京还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虽然我还想多听一点儿故事,但小塚老人说今天就先讲到这儿,不再说下去。



就这样,每天都会一点一滴地谈论着过去的故事,如果说我刚到小塚老人家时保持了“每曰一问”的传统,那么现在这种传统变了,变成了“每日一听”,我似乎已经变成了负责听故事的人了。小塚老人说的那些故事,对于他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也许会觉得司空见惯,但对于成天守着屏幕而有点无聊的我而言,却不过是一种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9月的最后一个交易曰,东京市场毫无悬念地创下了泡沫破灭后的最低点。而当天400点的跌幅主要来自于银行股的贡献。投资银行股的人都非常担心一旦适用自民党主张的“提早健全化计划”的话,背景各异的19家大型银行中,将会有大半面临债务过多的状况。在银行股的带动下,股价跌破100元的股票,也破纪录地增加到了7了支,一时间,股市一片悲观,似乎信用收缩与通货紧缩的大波浪,马上就要来临了。



下跌行情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坏消息,但对于处于卖出立场的我们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小塚老人在交易室里满意地确认过各项经济指标均糟得一塌糊涂后,便又心安理得地走回用于休息的沙发区,继续讲他似乎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



“我当时寄住在小岩的亲戚家,坐当时‘铁道省’经营的铁路,那样会省钱一些。每天我都到位于龟户的电器厂上班。当然,厂子也不是凭我的本事进的,而是因为那个亲戚认识电器厂的厂长,帮我打过招呼才进去的。那个时候,薪水少得可冷,而且工作时间也很长,每天都做着单调无聊的工作。现在想想都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但当时我却干得很来劲,一点怨言也没有。不过想想也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能找到个工作,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而一旦工厂不上班的话,我就会坐上省线,想在哪下就在哪下,然后就在不熟悉的街道闲晃乱走。肚子饿了,就到车站前的小店站着吃咖喱饭,傍晚走累了就回家去。就是这样,我的假曰就过得很快乐了,现在回想起来,有钱之后过的假曰,还真没有一个比得上那些日子的呢。”



“我想,你在那工厂没有做很久吧?”



我真是无法想像一个待在收音机或电灯泡生产线上的小伙子,怎么就能够变成眼前这样一个在金融证券市场里呼风唤雨的神奇魔术师了。因此我分析,他一定没在厂子里多待。



“没错,时间并不太长,大概也就两年吧。我跟你说,问题并不在工作本身,后来我之所以离开那个厂子,问题出在我和亲戚的相处上。那个亲戚家的主人常警告我说,要想在东京混,就要低着头做人,即便走在路上,也不要与别人目光交接.要是碰到什么事的话,赶快低头道歉就是,因为东京到处都是可怕的人,说不准会碰上什么样的人。



“我虽然给了亲戚家足够的房租和饭钱,但在他家吃饭,除了味噌汤与米糠腌的酱菜外,从来没见餐桌上摆过蔬菜。他非常吝啬,连我在睡前想看书,他都不高兴。一方面他觉得电费很贵,另一方面则认为一个在工厂打工的人,是不需要读什么翻译小说的。这是典型的封建时代老百姓的想法,当时至少有一半的日本人都是这样想的。而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甘于这种俯首帖耳的生活,我想通过阅读来认知世界,也想挺直腰杆做人。于是我告诉他要自己一个人住,但我那个亲戚为了那点房租不让我走。等到知道我是认真的之后,他竟跑去厂长家,讲了我一大堆的坏话,而且都是些没凭没据的话,说什么我是共产主义分子。不过现在想想,他之所以那样说,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正好在读一些俄罗斯小说吧。”



说着这些往事的时候,小塚老人的脸上似乎已经戴上了能剧的面具,所有的情感都从脸上消退了。我发现,只要是在聊他不感兴趣或心里感伤的事的时候,他总是会极力掩盖心里的厌恶感,而掩盖的底线,就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和町屋站前分行的理财专员关根交谈时,他也曾经是这副表情。



小塚老人喝了一口咖啡,继续叙述道: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了,亲戚家和工厂都对我有了看法,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换工作,同时也顺道离开亲戚家,换了住处。这次我搬的地方是一个位于浅草的便宜商务旅馆。我之所以住商务旅馆,其实是出于两方面考虑的,一方面是因为我在工厂里工作了两年,手头上存了一点钱;另一方面则是想自己一个人做一些事,大展一番身手看看。我想,如果能找到可以上夜校半工半读的工作,或许也不错。然而却很难找,百无聊赖之际,我意外地在散步途中看到了电线杆上的招聘广告。当时我失业已经三天了,心中正感到有些不安呢。”



我默然笑道:



“我想这次招聘你的,应该是一家证券公司吧?”



我们两人坐在交易室墙边的屏幕两侧,一边交谈,一边留神着屏幕上的信息变化。此刻画面下方的跑马灯放出的新闻是第一劝业银行与摩根银行的合作消息。‘



小塚老人看了一眼,声音又回到了刚才的那种怀念的氛围中:



“看来你越来越有感觉了,那个招聘广告上写的是:诚征少年社员。就这样,第二天我就有生以来第一次前往兜町,那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地方。这次招聘的是一家现在已经消失了的小证券公司总部。我到那儿一看,公司所在地是一栋木造的三层楼房子,一楼是水泥地,挤着很多卖甜食的店,而店里则摆着一排的竹制长椅。有一堆男子在里面默不作声地喝着茶,而他们的眼睛却无一例外地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大黑板。当我走进去跟他们说我要应聘的时候,只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员王正不断地在黑板上用粉笔更改着上面的数字。”



我可以想见当年那个年龄比我还小很多的小塚少年一定紧张得不得了。不过,他那如黑色弹珠般的冷漠眼睛,一定是毫无变化吧。小塚老人一边轻轻来回滚动着鼠标上的滚轮,一边特别强调道:



“你知道吗?可是用黑板和粉笔啊,听起来是不是跟明治时代的事情一样呢。”



我点头道:



“真的吗?那还真跟明治时代一样呢。不过,其实电脑也没什么的,用的工具不同了,但做的事不是一样的吗?只是以电子运动的速度变快了一些而已。股价如何决定以及市场的体系,一点也没变.我们或许有必要重新考量一下高科技这种东西。”



无论是从数字的随机变化中抽取出波浪的高低起伏,或是察觉到渐渐靠近的危险,人类的能力都是电脑望尘莫及的。或者,把“复仇”一并视为这种特殊能力也行。即便电脑一秒之内能计算一亿次的浮动小数点,但机器却无法像小塚老人和我一样锁定松叶银行,它没有决定目标的能力。



“也不知我的哪一点被他们看中了,他们当场就录用了我,那一批和我同时进入公司的是H君。从那以后3年时间里,我的工作就是抄写股价,跟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少年社员一样,不断地修正黑板上的股价。”



我把椅子转过去,更加专注地看着小塚老人的手。他那枯瘦的指尖此刻抓着水笔的笔盖,现在我才发现,他抓笔的样子跟抓粉笔的样子一样。



“白户,你现在用了3个月的时间基本训练出了自己感受隐藏在数字背后的波浪的能力,而我当年则是通过无数支的股票,足足花了3年时间才做到这一步。当时的证券市场可没有现在这样发达,那时才刚刚有点活跃的气氛,那感觉就跟沙漠里突然跳出一座湖一样。“二战”时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财富,在战败后的几年里,突然一股脑儿全跑到金融市场里了,这跟泡沫经济时期突然冒出来数不胜数的财富是一样的状况。也许无论是在复苏期,还是在繁荣期,钱和钱永远都是好朋友吧,它们也会扎堆出现。”



话说到这里,老人的眼睛里冒着炽烈的火。他用皮拖鞋的脚尖在地上打着拍子,然后又接着说道:



“当时我介入证券的时候还属于经济复苏期,由于受时代因素影响,当时社会上大部分人都不把证券公司当回事。而我们这些进入证券公司的人也不像现在的股票分析师那样严肃,板着脸孔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数据,我们的工作简直是自由极了。公司里的好几位前辈都很豪爽,他们经常把自己的薪水全都花在请后进吃东西上,而生活费则全靠股票升值来赚。很快,就有人靠红豆的期货市场盖了豪宅;也有人送房子给妻子和两个小老婆,而自己则自由自在地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我通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后,也对证券有了一些了解,最后也心痒难耐地跟着前辈们学起投资来,当然,这种投资是必须瞒着公司的.跟那些前辈一样,我当时是通过附近另一家证券公司,把自己的钱投到股票市场上去的。也许我说这种话你会觉得我是在自夸,但事实上是,那段时间我的投资可谓是一飞冲天。”



小塚老人一气说了这么一大堆,累得把手靠在头后面,轻轻喘了口气,而后叹气道:



“唉,都怪我太年轻了,整天陶醉于把自己的成功告诉别人的快感。可是当时我实在是忍不住不把自己的快乐告诉别人。也许是受我胜利的影响,慢慢地,好几个操盘技术比较差的同事,便把他们的钱委托在我这边投资。白户,你一定要记住,人是有差别的,即便同样每天在相同的证券公司里工作,各人的操盘技巧还是有好坏之分的。比如说那个跟我一同进公司的,一起抄写股价打牌玩乐的H君,也是委托我炒股的一位。H君是那种非常热爱股市的人,但他的个性太容易冲动了,所以投资的业绩一直很差。年轻的我顺利骑上如脱缰野马般的战后股市后,便开始得意洋洋起来。H君之流便把他们的资金交给我,如此一来,我的资金便很多了,资金一多,投资的战术也就丰富起来。我从来不收他们的手续费,只是一个劲地力图让他们托我投资的钱愈滚愈多。”



小塚老人虽然是在说着辉煌的往事,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很寂寞。接下来的故事他虽然还没开始说,但大概的我也猜得到了。人生就像波浪一样,不可能只往上而不往下。虽然看似如日中天,但下降的危机其实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呢。问题只是什么时候出现罢了。



然而一般情况下,那些处于胜利中的人是不会意识到的。小塚先生一边闭眼回想着当年的情景,一边用一种黯然的语气对我说道:



“有一天,H君又拿了170万元来找我,这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啊。你要知道,当时大学毕业生的底薪才不过几千元呢。他拿来的这170万元,已足够在东京市内买上一层楼的房子了。他跟我说那笔钱是他认识的一个有钱人的,那个有钱人是听了他谈我的事迹,觉得很有趣才爽快地把这些钱拿出来的。我当时大量地接受别人的委托,故而也不怀疑,一如往常地把钱存到经常往来的证券公司,然后顺手买了几支股票。”



我只是默默听着,没有讲话,在这种状況下,是没必要特别回应对方.



“可是,之后的某一天早上,我去上班时,发现社长和他正在我的办公桌那儿等着。H君正坐在一个角落的钢椅上发着抖。虽然气氛很诡异,但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最多可能因为我的投资绩效不好,社长要训我几句而已。H君和我,都是从抄写股价的小员工变成当红马甲的。而真正教会我们人情世故以及成人玩乐的,就是这位跟父母一样慈祥的社长。然而社长这次却并没有训我,只是以一种惋惜的口吻对我和H君说:‘这次我帮不了你们了,抱歉。”’



一切似乎发生在眼前,我不觉有些诧异地问道:



“问题就出在那笔巨款上吧,那笔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当然不是什么有钱人委托过来的,是H君帮一个退休老人管理的资金。其实擅自挪用客人的钱来买股票,在当时并不稀奇,多半只要道个歉、帮人家赚到钱,就能够蒙混过去。可是,不巧的是,那位老人家有一个当律师的独生儿子,他死活咬住这个事情不放,把H君告上了法庭,并且不愿庭外和解,也不肯撤回起诉.我如实地把实情跟社长讲了,但社长的眼神却满是犹疑和不信任。我们走出社长室后,为了商讨对策,跑到常一起去的鳗鱼店。虽然离下班还早,但我们剩下的工作就只有整理私人物品而已。在等鳗鱼的时候,H君哭着向我道歉。他说,他自己投资股票亏了钱,所以想靠我帮他投资的利润来补洞,可是自己又没有多少本金丁,这才脑子一热想到别人的钱上了。到这里为止都还是我能理解的情节。可是,接下来他却讲出了让我难以置信的事来。他说他告诉社长,他是受了我的唆使,才会挪用客人的资金的。我当时听了就一肚子火,立即就拿起眼前的汤碗。正打算一股脑儿甩到他脑门上。然而正当我抬手的时候,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张女性的脸庞。那张脸庞是刚和H君订婚的千金小姐的,那是一位既美丽脾气又好的女性,同事中没有人不羡慕的.我们三个人常一起出去玩。”



小塚老人讲到那个女人的时候,竟不自主地看向屏幕上方的天花板,脸上明显地荡漾出一种温情的笑容来。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却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我赶紧问道:



“停停停,你该不会笨到要去帮他顶罪吧?”



老人稍稍对我笑了笑,说道: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年轻的时候,我也是勇气十足的。再者,就算出了什么事,只要还有投资技术在,我就有自信能活下去。在警察局的口供室里,我配合H君的供词录了口供。虽然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有些憋屈,但说实话,我的确是打算借此祝他们新婚愉快的。”



“那法院怎么判决的呢?”



“判的是有期徒刑10个月,没有缓刑,立即执行。在狱中,我照着那个我极为讨厌的亲戚所说的,低声下气,等待暴风雨过去。我一个劲儿地继续用功。一旦有了前科,应该就没办法再回到台面上从事证券工作了,最后只能靠自己的技术而已。我拼了命用功,那10个月改变了我。之所以有今日的我,回想起来,也许全得拜坐牢所赐吧。经过那场牢狱之灾,无论我个性中天真的部分,或是身上多余的脂肪,全都清得一干二净了。但也正是因为那场牢狱之灾,使我变得愈来愈不相信别人,所以一直到这把年纪,我还依然孑然一身,没生孩子。”



我从内心里感伤地叹了口气道:



“原来是这样啊……监狱里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你不想讲的话就算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你想要听全的话,我完全可以讲给你听。那是一个通过严格的纪律和要求改造人的地方,那种有些变态的纪律与权威,目的是要让那些未达平均思想、行为水准的人恢复正常。监牢惟一的目的,就是以矫正的方式,让你变得无害。即便你只长歪一点点,在监狱你都会觉得痛苦。不过,10个月也不过就是10个月而已。出狱后,我再度回到市场。一方面我手边已经有了一笔本金,只要不乱花,生活起来已绰绰有余;另一方面,日本也开始进入战后第一拨的经济增长。从那时起几十年间,我不断扩大投资成果。而通过10个月的牢狱生活,我得以和黑道有所接触,也私下做一些融资放款的事。我的人生虽然丰足,但却很孤独,不过比那些又孤独又贫穷的人来说,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感到满足才对。”



虽然过程相当曲折,但总的听起来,却还不失为一个悠然自得的个人投资家的成功故事.然而,等我听完他的故事的时候,心里却觉得怪怪的。我在心里默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把我挂心的一个大疑问提了出来:



“小塚老人,我想问一个问题,你明明已经有一笔可以安稳退休的资金了,为什么到头来却还要进行一场输赢这么大的赌局呢?你刚才好像提到,你还从地下渠道集了资,是吧?小塚先生本身又不是变额保险的受害者,如果说你是出于对这个城市的同情,好像又牵强了点?”



“你小子,还真是敏感啊!在这一点上,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那时也是一样,对于任何事情,只要有疑问,就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白户,你要记住,这种性格,可是一把双刃剑。”



小塚老人说完,便离开屏幕,去泡咖啡。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他端着咖啡壶回到沙发,给我倒了一杯之后,便又跟我悠闲地继续起刚才的话题:



“自从我出狱之后,我和H君就只保持每年互寄贺年卡的交情了。虽然我并不特别恨他,但对方似乎也没那个脸来找我了。即使是住在同一个城市,但我也只有偶然从远处看过他而已。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10年,H君竟突然来拜访我。我心想该不会是来找我借钱的吧?但无论如何,别人既然来了,那就先让他进来吧。他当时就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笑容很开朗,但却有一种天生的忧郁。”



不祥的预感又来了。我在猫足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但我背上那股讨厌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后来,他泪流满面,低声下气说想为十多年前的事情向我道歉。然后他说有事想求我帮忙,和他太太有关。”



我开始觉得,拼图已经渐渐要放上最后一片了。H。我在脑海里拼命搜寻小塚老人周遭有谁的姓是H开头。有了,有一个人!波多野光子(HatanoTeruko),那位得了阿兹罕默症、只能靠过去的回忆活着的美丽老太太。



“在那次会面时,H君一面自嘲,一面跟我讲这10年来他的几次创业经历。他这个人投资不断失败,从来就没有一次成功过。说到最后,他竟有些神经质般地笑了,说这次似乎真的没办法了。他不断从不好惹的人那里借了钱,到现在足足借了一亿多元。他说他已经身心疲惫,再没有东山再起的雄心了。而且当时已经到了债主逼债的时限了。最后他对我说,希望我帮他照顾老婆。他也许是记得年轻时我很喜欢他太太吧,而他也知道我一直没有自己的家庭。”



说到这里,小塚老人的眼睛好像湿了,一闪一闪地泛着光芒。我实在无法直视那道温柔的光芒,因此把眼睛转开。轻轻地问道:



“那个女的,应该就是波多野光子女士吧?”



小塚老人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去拿咖啡杯。他喝了一口,感受了一下咖啡香之后,又不好意思地继续说下去。原来波浪上的魔术师也和我是同一类型的人啊!这让我多少有点吃惊。



“虽然我到处玩乐,但能让我心头震动的,能让我心生温柔的,却只有在和她相处的时候而已。爱情这种东西,真是比市场还让人难懂。我们甚至没有结合。波多野告诉我,H君投保了巨额寿险。死亡理赔金用来还清债务后,还可以剩下一些财产留给他太太。为了赎他年轻时曾对我犯下的过错,他说他也在遗嘱里给我留了一份钱。他说他们没有小孩,夫妻俩没有什么可以拜托的对象。所以他说在他死后,他太太若有什么事情的话,希望可以让她来找我商量。”



听到这里,我大惊,用一种比较大的声音问道:



“啊?!难道你没有叫他坚持下去,好好活下去吗?”



老人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说实话,当时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讲出一句鼓励他的话来,但我想如果是你,也许会把将近2亿元的钱像丢到水沟里一样借给他吧。但你不要忘记,我们都是靠市场过活的,资金就跟出租车司机的车子一样,是赖以生存的。失去资金,和丢了谋生工具没有两样。第二天,你就没办法买进重要的货品。年轻时,他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至少,钱可以借给谁不能借给谁,我是有原则的。像他那种已有必死决心还能开怀大笑的人,实在是太危险了,没人敢把钱借给他。因为这种人总认为只要自己死了,就一了百了,那是最轻松的一条路。”



虽然我也知道他讲的有理,但这种道理一时间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也许在这个市场丛林里,我还是比较心急的那种人吧。但我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个傻问题:



“可是,小塚先生,如果波多野先生开口向你借钱的话,你不是也会借给他吗?”



小塚老人闻言,一时竟怅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说道:



“这种事,恐怕谁也不知道。反正最后,他完全没提借钱的事就回去了.”



说完,小塚老人便陷入了一阵沉默中。我也屏住呼吸等着他再讲下去。因为我知道,他心中还有东西没有讲完。



再度开口的老人,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而且显得模糊不清,那语调却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意味:



“大概10天后,早报刊登了一则交通事故的新闻。前一天深夜,在首都高六号线一个转弯处,一辆速度过快的汽车猛烈撞上边墙。司机的名字是波多野纪昭,也就是我所说的H君一一我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朋友。”



老人缓缓地吐了口气。他气吐到一半却发起抖来,好像痉挛一样。



“看来为了把自己的自杀行为伪装成事故,他实在是费了不少心思。在猛烈冲撞前,他还踩了一下紧急刹车。他不是闭着眼睛一口气加速,而是一边减速一边冲撞水泥墙。这么做,应该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吧。虽然他的投资手腕奇差无比,但最后做出来的事,却令我很是敬佩。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我不愿意让光子小姐变成一个老公自杀的可怜人的原因吧。”



后面的故事虽然他没有讲,但我基本也都知道了。我默然抬头,用眼神催促他快点讲完。



“我鼓励着事故发生后心情陷入低潮的她,并积极介绍优秀的律师给她,借款人也因为她遭遇了不幸而让她暂时不用还钱了。从此以后,我便成了她商量的对象。无论是生活上还是事务上的,她都会找我来问讯,如此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最终把她从悲伤的生活中渐渐带出来。慢慢地,她就能一点一滴地享受生活了。微弱的阳光终于照进了她的生活,在我看来,看到她幸福,就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就在她的状況逐渐好转之际,松叶银行的人却跑来找她了。”



我知道,接下来的事,肯定与融资型变额保险有关。我点头对小塚老人说道:



“不幸的人,会一直不幸下去。”



小塚老人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是一种极其恶劣的契约。如果你想中途解约,得付高额的违约金,但你却又不能变更合同条款。就这样,松叶银行不但夺走波多野的房子,甚至连H君用性命给光子小姐留下的保险金,也全都被一扫而光。被赶出住惯了的家之后,她的阿兹罕默症就急速恶化了。自从H君死后,她第二次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于是下定决心,一定得从那家银行手中,把属于这些可怜老人的钱抢回来。”



一种有如远方火焰般的光芒,在魔术师的眼里摇晃着。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讥讽地上扬着,他向我笑道:



“就这样,我开始寻找机会、制订行动计划。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计划进行得还是很顺利的。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应该是因为有一个优秀的伙伴在帮我。所以。白户,我很感谢你。来,你看那个数字。”



小塚老人指了指屏幕上那个比别的股价大上一号字的松叶银行的股价:



170Ԫ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如果你能感受到那三位数字在又哭又笑、在避开自己害怕的事、在兴奋地跳起来的话,我要教给你的课程就完全结束了。接着,你只要一个人在市场中存活下来,一点一点成长就行了。但我不建议你过跟我一样的人生。”



我的视线也紧紧地盯着屏幕上闪耀的数字。我现在虽然还不能感觉到这三个数字的哭笑,但却分明感到这三个数似乎已经完全无法支撑住自己的重量了,它正摇晃个不停,仿佛马上就要塌掉一般.我似乎看到了一座就要倒下的斜塔,在眼神之中,它变成了小塚老人、波多野夫妻,以及这城市里每个松叶银行的受害者。



我开始用自己燃起了火焰的心思考着。我要打倒那个数字,要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这是我们精心策划的复仇。



数字啊,到时你就尽情哭喊吧。



时间过得飞快,9月之后,转眼就进入了10月。早晨与傍晚的风开始让人觉得有点凉意了,不过白天还是和夏天一样,一股股热浪残留在东京上空。虽然众议院顺利通过了《金融再生法案》,但股指却还是在低位运行,好不容易才勉强保住13000点.



那个周末,我又泡在此刻已沉迷在她身上的保坂遥家。我们尽情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直到中午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出门散步,顺便到玉川高岛屋的咖啡店吃午餐。吃完之后,又到百货公司闲逛,也许是因为爱情的原因,我们变得非常大方,只要是喜欢的东西,就会豪爽地刷卡买下。之后,我们抱着新买的东西先回她家一趟,然后趁着傍晚的天色,又出来泡到酒馆里小酌几杯。等到9点之后,我们又迫不及待地跑回家中,花上足够的时间来探索彼此的身体。这样的假曰,真是既懒散荒唐又时尚流行,总之是让人销魂的。关于和比自己大的女性交往这件事,我开始有了新的观点。我发现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使我像在她这里一样,放松到这种地步。



至于小塚老人交办的所谓“重要情报的收集工作”,则全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不想硬从保坂遥口中问出松叶银行的什么内部情报,我觉得为那事破坏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是不值得的.所以,如果我真的得到了这类情报,那一定是我不小心问的,抑或是这性感风骚的女人一时兴起说出来的。



但我还是很担心,无论用哪一种方法刺探了情报,她都会受到深深的伤害。



星期曰晚上,我们一如往常,不知道达到了几次高潮之后,衣服也没穿,光着身体就睡了。那次我真的陷入了沉睡之中。



张眼醒来,已是半夜时分。也不知为什么,当我睡得正熟的时候,却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看。



我第一个反应是朝床垫旁边看。只见白色床单的另一端,穿着睡衣的保坂遥起身坐在床头,在黑暗中一直盯着我。吊兰的叶尖从窗帘杆往下悬着,在她散乱的头发后方描绘出锐利的轮廓。当时我就觉得自己的体温急速下降了。



保坂遥讲话了:



“对不起,我最近和町屋站前分行的关根君聊过。听说你不只是受害人自救会的秘书,而且还是一个传出不少负面流言的街头投资家的个人秘书。”



我刚睡醒的头脑几乎无法活动,这是审问的最佳时刻。我一时陷入焦虑之中,保坂遥的眼神毫无怯意,视线一直停在我身上,继续追击:



“那个人也担任受害人自救会的顾问,而且还在松叶银行的股票上投资大笔资金。这件事,你也知道吧?”



如果我说自己不知道这件事或许比较好,但我还是很干脆地承认了。和女[生交往的时候,坦诚是最基本的美德。



听到我的坦白,保坂遥的声音变得凄凉起来:



“你突然接近我,一切都这么顺利,我本来觉得有点奇怪。可是,我告诉自己,这是我暌违多年的幸运春天,并一直以此来欺骗自己。可是关根君却告诉我,你和小塚先生都对我们公司的第三者配股增资很有兴趣。”



我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整个背部都冒出了冷汗。暗暗的寝室里,她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只讲一次,请你听好,第三者配股进行得很顺利。虽然丰海汽车退出增资名单,但以松叶集团的企业为中心,增资额上调到了4000亿的规模。我们预定在年底前发行普通股与优先股的形式实施增资。这个月中旬,公司应该会正式发布此事。”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她抱着自己的身体发着抖,抖到连肉眼都看得出来的地步。



“遥小姐……”



“什么也别说。这情报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并不觉得变额保险有其正当性,也没有宣誓要效忠银行。不过,我必须弄清楚的一件事是,你到底是不是单单只为了情报才接近我的。我现在都已经快崩溃了。我无法接受一个喜欢我的人却暗藏阴谋地待在我身边。你一露出笑容,我就极度痛苦。你说,现在我把这件事讲给你听了,你还会和我继续交往吗?”



讲到最后,保坂遥眼里已经满是泪珠,最后终于串成泪滴一滴滴地掉在她胸前的睡衣上。我把床单递给她,抱紧忍住呜咽声哭泣的她。这是“秋天的买卖”开始以来我心情最差的一次。即便如此,我脑子里还是有极其清醒的部分,正计算着松叶银行增加到4000亿的第三者配股增资带给市场的冲击。



我稍稍陪着保坂遥哭了一下,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对即将到来的前景欣喜不已。



在一周开始的星期一,强烈地震袭击了东京股市。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新闻,而是长期以来对于金融体系怀抱的不安感,在市场中增强为警戒感,使日经平均指数的收盘价跌破13000点,创下12年8个月以来的最低点。上周末针对即将破产的金融机构紧急投入公共资金的声明,原本就是市场里的预期结果,所以称不上是大好的消息。东证一部所有股票基本平均跌破500点,创下15年来的最低点。东证一部指数(TOPIX)也跌到低于当时视为支撑线的1000点大关。那天早上,我把周末从保坂遥那里取得的第三者配股增资的情报告诉了小塚老人。



确认过股市行情比上一个交易日跌了275点,以12948点收盘后,老人的动作变得狂躁起来.他打完几通电话后,用一种非常有活力的声音向我说道:



“开始准备最后的买卖吧!今晚你能睡在这儿吗?”



我向他点点头,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最后的买卖更重要的呢?



他在黑檀木书桌上用笔记本电脑操作了两三下鼠标,然后按下Enter键。敲完回车,他用一种毫无表情的神色,非常简单短促地发出了他的宣战公告:



“这样就可以了。明后两天我们要向松叶银行发动总攻。”



小塚老人从位子上站起来,穿上上衣对我说道:



“现在时间还很早,不过为了帮你打气,我请你吃鳗鱼如何?”



在“秋天的买卖”正式启动的那个傍晚,我和小塚老人一起来到尾竹桥通的一家小鳗鱼店,我们挤在人群当中,一面轻啜啤酒,一面等着鳗鱼烤好。



向总资产53兆元、日本第三大的大型都会银行发动总攻的前夜,是一个散发着淡淡芳香、有一些迷醉的奇妙夜晚。



当天晚上,我们熬夜监视国际金融市场的变动。在看盘的时候,小塚老人向我说明了他安置的另一颗炸弹,当时是晚上9点,纽约时间刚好早上7点。交易室的屏幕上,经济新闻专业网站“财务预测”(FinancialForecast)发布了当天的第一则新闻。看到头条新闻,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内容翻译过来,大概内容是这样的:



“松叶银行美国分行(MalsubaBankAmerica,MBA)因为俄罗斯债券的衍生性商品投资而蒙受巨额损失。MBA今天下午将修正已发布的财务报表。MBA正式承认,由于该公司投入以俄罗斯债券为主体的衍生性商品交易,因而损失30亿美元。为此,总裁兼执行长栗林均将引咎辞职。记者注意到,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高度重视此事,即日起将展开深入调查。”



在这篇报道中,情报来源指明写着是松叶银行美国分行的监察人亚兰.杰佛瑞的代理人。我把目光从屏幕转向小塚老人,问他:



“真的有监察人亚兰.杰佛瑞这个人吗?”



他以毫无幽默感的语调对我回答道:



“嗯,当然有啊。他目前正在进行长期疗养,媒体很难马上找到他。”



我在脑中粗略估算了一下。当时的汇率是一美元兑135日元,30亿美元的话大约相当于4050亿元。可能只是碰巧,但美国子公司的损失,差不多就和松叶银行总公司的第三者配股增资额相当。



“你不会为了安排这件事,专程跑到美国去了吧?”



不知为何,小塚老人看起来很焦虑,像是明明已经推倒了第一张骨牌,却发现其他骨牌没有任何反应一样。不过,“财务预测”是经济金融的专业新闻网站,在网络上的名气也是数一数二的,全球各地只要是关注财经的,都会订阅它的新闻群组。松叶银行的子公司出现巨额损失的新闻,必然会在这一瞬间出现在数百万台的显示器上。明天一早,在日本各地金融机构服务、负责短期资本市场放款业务的那些人,毫无疑问也会收到这项情报。我真是佩服小塚老人这先发制人的一拳。老头子的声音又恢复冷静。



“MBA应该会拼命否认这个消息。不过,事情要完全解决,应该也要花个两三天。不知道今天在纽约市场,MBA的股票会被抛售到什么程度。第一场比赛要分出胜负,关键就在这里.”



我的视线投向五台一字排开的显示器中央。四角形的画面里,MBA上个交易曰的收盘价好像一头睡狮般躺在那里:



43.25美元



日本时间晚上11点,纽约股市开盘了。松叶银行美国分行的股票,一直是委卖多、委买少,基本无法成交。到早盘最后成交时,终于有了当天第一笔确定的股价:



28美元



股价直接下跌超过10美元,到达20多美元的水准。MBA的不幸之处,应该在于纽约股市的行情不好吧。好几家避险基金因为俄罗斯危机而破产,接踵而至的南美危机又让美国各大银行蒙受巨额损失.这些负面消息才刚出炉没多久,市场很容易对坏消息产生过度反应。而且,自泡沫经济破灭以来,日本银行在美国的印象就已经大大恶化了。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MBA不光是融资给前往当地发展的日系企业,也是松叶银行的先锋部队,背负着前往金融技术先进的美国学习最新交易信息的任务.交易实在是业绩的一大支柱。MBA的总裁栗林均那种日本银行家特有的慎重态度,成为该公司股价暴跌的最后推手。



英美破产的投资银行也有先例。一个交易员造成的损失,很可能就成为致命伤。作出这一判断的栗林执行长,中止了所有业务,把俄罗斯、美国、日本、墨西哥的国债以及卢布、日元、比索的外汇部分,不分现货、期货、选择权还是衍生性商品,全都进行拉网式清查。这些事做完后,立即废了他们半天宝贵的时间。



午后,MBA宣称“财务预测”的报道无凭无据,准备提出诉讼。小塚老人设计的新闻也就被删掉了。不过,此时股价的下跌已经超过了投资人能忍耐的限度。有人卖,就有人跟着也卖,形成一种恐慌性的抛售。就算你告诉市场,巨额损失是假情报,但市场已经不相信了。人们对于先发的信息往往先人为主,而对后面的澄清信息持怀疑态度。如此一来,就形成了强大的卖压,不管你是美国投资人还是日本投资人,做法上是不会有太大差别的。每个人一定都会抢在变得一无所有之前,赶紧把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最直接的止损办法,就是先卖掉,抽身再说。每个人为求自保的举动,演变成恐怖的大波浪,把市场整个吞掉。



身处网络时代,只要你没搞错时机、搞错对象,就能只身带给市场巨大的冲击。我兴奋地守在屏幕前,小塚老人则站在我后面确认股价。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对我说道:



“不好意思,我要先休息了,因为我已经到了没办法不睡眠的年纪了。明天早上辰美会先过来,你就和他带领一半的群众演员到松叶银行去。我已经联络好尾竹桥通商店街的有识之士以及受害人自救会了。我们明天正午向松叶银行展开第一拨攻击。”



小塚老人讲完,便朝交易室门口走去了。我向手伸向门把的老人背影说道:



“MBA的股价呈垂直下跌。干得好啊,第一仗我们已经成功了。”



小塚老人弓着背,以疲倦的眼神看着我道:



“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如此。不过我一直以来从没在股市里犯过罪。因为不靠非法手段,我还是可以赚得很好。但现在也是无奈之举,你应该知道的,在股市散布谣言,是重大的犯罪行为。”



我默默点了点头。大多先进国家的证券交易法,都把散布谣言与操纵股价视为内线交易同等的重罪.小塚老人的身体一半在门外,他的脸已隐没在黑暗的走廊里看不清楚.这时他的声音传来:



“至于把你给卷到这些事情之中来,到底是对还是错,我其实也不是没反省过的。不过事情已经成这样子了,那也就不再多讲了,因为再讲也没有用。晚安。”



我根本没有去关心小塚老人说的话,因为我一直在盯着屏幕看,在这段时间里,MBA的股价一个劲地往下跌着,这对我的刺激远胜于小塚老人的话。我在那种兴奋的感觉中丝毫没有时间去考虑他话里的含义。管它呢,反正已经一脚踏入这个领域,感觉不也还可以吗?



诚然,在这个夜晚,我已经跨过了一条特殊的红线,这可是不一般的红线,而是即便这个弱肉强食的市场也不敢违背的游戏规则,然而现在,我这个初生牛犊般的家伙却轻而易举地跨过了它。这种危险也许小塚老人更清楚吧,而我却有些茫然不知。而事实上,万一事情败露,我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此时的我,十足是一条追逐猎物的饿狼,对于前方猎人设下的陷阱和圈套,是丝毫防范都没有的。再说,即便前方有陷阱,那也得把这到手的猎物吃到嘴里再说。



有谁经得起大块的肉悬在眼前的诱惑呢?



天刚蒙蒙亮,辰美就已经赶到小塚老人的房子里来了。而我当然也已经在房子里等着了。我和他急促地打过招呼后,便一手提起装着存折与印章的纸箱,三步两步地跨进了跟他来的那辆街头宣传车里。当然,在离开小塚老人的房间的那一刻,我还是不忘瞄一眼屏幕上的行情表,此刻MBA的股价,已经在20美元左右摇摇欲坠了。



这一个早上,我们在上野公园与町屋的简易旅馆之间往返了五趟。当然,忙碌的战果也是很丰盛的:我们顺利地把100名男性无业游民运到简易旅馆去,然后让他们在旅馆里冲澡梳头,又把他们领进专门放二手衣服的房间,让他们换上相对体面点的衣服。由于我曾跟大家说这一身二手衣穿完之后就属于他们了,所以大家都想挑一件比别人好一点的衣服(这个决策是不利于工作顺利进行的),这就使得原本就只有不到3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变得格外拥挤。



等这些人都穿得像那么回事以后,辰美的手下就依序带他们回到街头宣传车上,一个个到我这里领取存折与印章。这件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我仔细地对照着花名册,把装着存折与印章的塑胶袋一个个分发给他们。等把这100来号人的资料发好,时间已经是早上9点多了。



我忙完,便对无所事事地坐在副驾驶座上读报的辰美说道:



“辰美先生,时间还早,接下来一定要好好安排,不要出问题,我现在去小塚先生那儿。”



“好的。”



辰美大声回答我之后,就又闷头去读他的体育八卦报纸了。有的时候,辰美的表现真的很令人爽悦,这也许正是他能在涉黑涉右的领域站住脚的原因。我抬眼一看,报纸上一则很醒目的新闻正写着“法国籍新教练菲利浦.特鲁西埃,首度参与日本足球队训练”。



我此刻对此类新闻已无半点心思,一跟辰美说完,便小跑回小塚老人那儿。虽然我昨天晚上整宿没睡,但此刻却身轻如燕,浑身充满了斗志。此时正好是尾竹桥通早高峰时段,到处都出现了司空见惯的堵塞现象,而由于时间比较早,所以整个商业街都似乎深陷沉睡之中,大部分商家的铁门依然紧闭,所以除了道上那些急不可耐的车辆,两边倒是显得无比安静。



我行走在这有着凉爽空气的晨光中,秋天的云彩配上早晨这蔚蓝色的天空,显得无比美丽。对于这个城市来说,一切都没有变化,昨天、今天和明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一个样子的。



当然,对于我来说,今天却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天。



真的会如预期的那样上演挤兑恐慌吗?



纽约和东京,那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呀。虽然我此刻脚步轻盈,但说老实话,我对老人的计划还是有些不安的,等我内心的不安慢慢地上升起来的时候,我的眼中已经看到那座熟悉的房子了.看到这个波上的魔术师没花什么钱在外部修饰上的房子,我竟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我也顾不上跟以前那样客气了,打着招呼的同时,人已经从玄关进入了屋内,径直向交易室冲去。



只见在昏暗的房间里,小塚老人竟不跟以前那样安静地读书看报,而是很难得地开着电视,安详地坐在那里收看着奇妙无比的晨间八卦节目。看到我进来,小塚老人也并不感到惊奇,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我急急地问道:



“MBA现在几块钱了?”



“15.75美元。”



小塚老人报着行情的时候,似乎说的是一件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而且那表情似乎有些不怎么开心。



然而我的心却差点跳了出来,要知道,这可是我见到的最惊心动魄的数字变化啊,松叶银行的美国法人,正为我们表演一出日跌六成的精彩好戏呢。小塚好像完全被电视节目吸引了注意力,他随性地说道:



“别去管什么MBA,你来看看,就连这种以家庭主妇为收视群体的八卦节目,有时也会插播一些重大的紧急新闻呢。”



我的心此刻都有些“扑通扑通”地不规律跳动了,情急之下,竟就在老头子旁边跪了下来,眼睛亦盯向那台14寸的小电视。只见电视中的那个主持人略微说了几句之后,画面就切到新闻摄影棚的女主播那里.女主播显然早有准备,她保持着那副职业性的微笑播报道:



“由松叶银行百分之百出资的松叶银行美国分行表示,由于在投资俄罗斯衍生性产品的决策上出现失利,致使该公司蒙受丁4000亿元的损失。消息一经传出,其股票在纽约股市的股价就应声而落。昨日开盘以来,一天內跌幅就已达到60%,这在证券市场上都是比较罕见的纪录。松叶银行目前矢口否认自己与俄罗斯衍生性商品投资失利有关,但据财政却与证券交易监察委员会透出一致的消息,这两个部门已派员专门前往松叶银行调查事实的真相了。业内人士估计,这一事件将会不可避免地对国会目前正在审议的早期健全化法案形成特殊的影响。”



女主播刚把这篇新闻播报完毕,画面就再度切回了早晨的八卦节目。显然,女主播说的这些话并不在主持人的预定内容之列,所以那位以辛辣语言备受主妇欢迎的主持人,一时间竟不知对突然插进来的海外股市新闻表示些什么才好,冷场三秒钟后,主持人终于换上一副高亢的嗓音尖叫道:



“政府已经投入巨额税金了,我们的银行也应该更加努力才是,不然全国人民是无法接受的。银行职员拿着那么高的薪水,怎么能如此轻率地滥用人们的信任呢?”



节目内容到此基本就结束了,电视屏幕上换上了推销色拉油的广告,小塚老人如释重负般地轻吁了一口气,捏起手中的遥控器,将声音调成静音。



我压抑着兴奋的心情,对小塚老人说道:



“哦!我终于知道小塚先生为什么不攻击松叶银行总部,却去进攻他的子公司MBA了。虽然世界越来越小,但美国和日本毕竟还是存在时差的。像这种微妙复杂的问题,要想到纽约核实真伪,恐怕至少也要花上好几天。等到人们把事情查清的时候,其股价恐怕早就跌得不成样子了。等到股票暴跌得惨不忍睹的时候,恐怕比出现巨额亏损的消息还要刺激眼球呢。看来小塚先生进展得很顺利,不是吗?”



小塚老人微笑着不回答,径直把椅子转了过去,眼睛又开始盯着开盘不多久的东京股市屏幕。我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一次确认松叶银行的股价。



161元,卖。



抛售气氛空前浓郁,短时间内就跌了9元。看来网络炸弹的威力还真强大呀,现在它的威力已经初见成效了。



小塚老人的假情报选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刚刚9月初的时候。日本的野村证券才刚发布因为投资俄罗斯债券而损失3.5亿美元的消息。而现在又公布MBA因投资俄罗斯出现巨亏,这在日本这个联想力非常丰富的股市里,无疑是会为人们所接受的。更何况目前正处于大盘跌破13000点的最差时期。



看完松叶银行的股价,我对小塚老人不禁心怀一种敬佩之情。我回头看着老头子,只见他此刻正在婴儿床大小的黑檀木书桌那边,舒服地伸展着他的脊背。这是总攻开始的第一天。我所崇拜的小塚老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细棉衬衫,配着一根黑色的领带。小塚老人打的领带结虽然看起来膨松松的,但奇怪的是无论那一天多么繁忙,他的领带都不会松掉。



我的内心一阵喜悦,便用一种有些兴奋的语调对小塚老人说道:



“接下来该怎么做,敬请吩咐。”



小塚老人竟好像有些难为情似的说道:



“我已经请受害人自救会的同仁一早就到街上去散布传言了,我让他们说:松叶银行美国子公司的巨额亏损,其实是日本松叶银行总公司的亏损转嫁而来的,而且总公司的亏损金额至少是这个数字的两倍以上,少说也超过…兆元。财政部的人已经进驻丁,看来松叶银行马上就要倒闭了。”



听了小塚老人的话,我不禁哑然失笑,说老实话,这种程度的亏损,对一家日本排名靠前的大银行来说,根本就不可能动其根基,而以金融市场稳定为职责的财政部更不可能直接介入。不过,对于那些在街头晃荡的小额储户来说,对这种高深的经济机制的相关知识是不可能了解的。再说他们还在电视上看到了女主播的那一番说辞,现在肯定十有八九都会对受害人自救会的说法深信不疑的了。



小塚老人的策划,看来是经过精密计算的,他算准了情报传达到别人耳朵里将要多少时间,这几乎是以分秒为单位计算的,并且还把纽约和东京的时差都给算好了。对此我是不能不特别佩服的。



此刻,小塚老人手里捏着的,早巳不是那个电视遥控器了,而是一枚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报炸弹,他只要出一根食指,就能立即引爆,规模是跟核反应堆一样不断扩大的。



这种连续性的冲击,使我不由得想起BS东京电视台的记者那晒黑的笑睑,背脊凉了起来。在这枚情报炸弹的作用之下,日本的银行濒临死亡的气氛将成为人们的共识,如此一来,天下岂不要大乱?



一旦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发生挤兑恐慌,全日本的媒体会怎样报道这起事件呢?作为行动的前线总指挥,我是有必要知道的。于是我急忙走到电脑桌前,在搜索引擎的帮助下,找到了1997年初冬,拓银与山一破产时的媒体报道。



12点15分左右,我们来到位于松叶银行旁的一家咖啡店。我点了杯——冰咖啡,而老头子则象征性地点了一杯蓝山咖啡。他从来都这样,点了也不喝,似乎花那份钱只是为了享受杯中飘出的那份咖啡香。我们在二楼靠窗的一组座位上坐下,这里视线很好,低头就能看见松叶银行。



说老实话,如果说松叶银行是即将演出的舞台的话,这里可是比贵宾席还要尊贵的宝座。我一边喝着可口的咖啡,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象:



银行前的空地上,一大堆金属虫子一样乱糟糟的自行车毫无秩序地挤在人行道上,而在自行车旁边,正有几堆人散聚在那里。从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一些家庭主妇或是经营小摊小贩的小老板,他们正一边说着些什么,一边不安地盯着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只要自动门一有动静,他们就会往那儿看。



这些人明显不是我们安排的“群众演员”,而从他们的表现看,也应该不是曾在自杀老太太告别式上见过的那些受害人自救会成员。我对这些有些突兀地站在那的人群有些兴趣,便盯着他们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当然,他们是不会知道我在注视他们的。



此刻在我们的咖啡桌上,我提过来的笔记本电脑已是开着的了。我把数据卡与手机相连,这样就能在外面随时上网了。趁着这会儿悠闲的时光,我又开始浏览起电脑中的证券内容,此刻看的网络页面,当然是东证一部的松叶银行股价定势图了。下午一开盘,经过多空双方一阵拉锯争夺,大盘好不容易拉回到13000点。不过这一点利好对松叶银行是没有任何帮助的。永远都是卖单多于买单,所以成交量一直都很小。



正当我在认真地关注松叶银行的页面的时候,咖啡店的自动门开了,记者栗山走了进来。不过这次他没穿牛仔服,而是非常讲究地穿着西装。他一看到我们,立即就举起右手,用那种非常清爽的笑容向我们打了个招呼。这位电视台记者走到我们身边,然后在我身旁坐下。



待他向侍者点好了一杯冰咖啡,我便对他说道:



“栗山先生,我刚才看了一下网上的信息,1997年全国也曾出现过挤兑事件呢,不过当时报纸和电视都很克制,也许是上面发了话了,所以基本上没什么新闻传出来。这次的事跟那次应该也是一个性质的,那你究竟打算如何让它顺利播出去呢?”



冰咖啡送来后,栗山瑞起来一口气喝掉一半,然后露齿一笑,对我说道:



“是啊,你说的没错,那次发生挤兑事件的时候,我也拍了很多一级棒的画面呢。说老实话,当时在现场的记者,没一个人不希望能播出来的。但上头作出禁播的决定后,我们也毫无办法,只好含泪把那些录像资料收进仓库去了。我想这次松叶银行的新闻如果跟上次一样走正规渠道的话,估计也很难上正规的电视新闻节目的.所以,我专门为此作了一个特别安排,你看,我今天可是穿得非常整齐,现在我是一档东京地方台轻松娱乐性节目‘本市快递’里的外景记者,而且是‘碰巧’才到町屋来的。”



说完,栗山还恶作剧地做了个鬼脸,然后歪头看了看同为恶作剧伙伴的我和小塚老人。然后他又接着说道:



“我的安排是这样的,正在我们现场连线播映的时候,碰巧摄像机里出现了严重的挤兑事件。我选的这个节目,上头是不太检查的。而新闻这种东西呀,只要公开过一次,就会有它自己的生命存在,到那个时候,一切就不用我们再去努力了。其实我想每个看过早上那则松叶银行美国分行出事新闻的人,此刻都在等待,他们心里都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关于松叶银行有没有后续报道。就在此时,我们的独家新闻出现了。观众最喜欢看的,就是一些造成恐慌的新闻,这也是为什么全球各大电视台反复播映空难、火车意外、大楼火灾、有人死掉之类画面的原因。只要我们的新闻一播出来,我们的上级电视台也一定会跑来借母带的。松叶银行是现在最热的新闻,如果有一个电视台不小心把不能报道的东西给播出来了,那么每家媒体都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既然他们报了,那我报应该也没关系吧’,就这样,不出今天傍晚,各大电视台播的估计就全是有关松叶银行的新闻了。你们等着瞧吧,今天虽然只有BS东京电视台一台摄像机,明天你们要是再来松叶银行的话,估计会是一大堆摄像机一字排开了.”



听完栗山记者的这一番话,我凝望着那栋黑色花岗岩的建筑,心里不由一阵激动。



此刻,在这栋黑色花岗岩围成的大箱子里,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的职员们,估计还在一无所知地进行着曰复一日的正常业务吧。他们也许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一家错误的分行,而这一切不幸其实跟他们是没有关系的,毕竟泡沫经济时拼命地向那些老头老太推销融资型变额保险的职员,估计早就调到别的分行去了。



我扭头看向尾竹桥通的前端。在通往町屋殡仪馆那条路的转角处,终于看见那些我们招募来充当临时演员的无业游民们正三三两两地走向松叶银行。凝神一看,发现每条斑马线、每个红绿灯处,都跟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出现了大批表情异常的人,这使得原本比较冷清的地方变得有些热闹起来。而转眼之间,松叶银行前面的人行道上,已经挤满了各种年龄的男女老幼了。小塚老人沉着地说道:



“正午快到了。栗山先生、白户,下面就要麻烦你们二位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把椅子旁边放着的小手提包拎到桌子上,从里头拿出家用数码摄像机,再次检查电池的电量与带子的长度。说老实话,我都已经不知检查过多少次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再次复核了一遍。摄像机用的是直径2厘米左右的CCD镜头。看着我的动作,栗山露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朝我说道:



“白户,看来你已经很熟练了嘛。好吧,我先出去,然后你在这儿等个10多分钟,不要被别人看出来。银行内部的画面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这个城市的人对松叶银行多么没信心的神情和态度拍到位,记住,你的目标就是要拍出鲜活的人性情感。拜托了。”



栗山朝我比了个老气的“V”手势,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迅速地绕过桌子,消失在咖啡店的自动门口。看到栗山记者的“V”手势,我差点也.想向他回个相同的手势。



松叶银行正前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Bs东京电视台的转播车闪烁着危险警告灯,非常随意地找了个空地停在那里。摄像师们避开几辆乱停的自行车,将摄像机的三脚架安置在一个视野开阔、平坦安全的地方。看来栗山说的没错,这次的行动纯属偶然,根本不是为大型拍摄准备的阵营,工作人员控制在最少数,只有摄影师、灯光师与录音师各一人,那三位工作人员将器材安置好以后,就开始等着外景记者出镜了。



栗山从咖啡店下去后,很快就出现在三岔路的斑马线上。平时安静的斑马线上,此刻竟一反常态地站着密密麻麻的家庭主妇与老人们。站在最前面的一排一看信号灯变绿,立即向马路对面的松叶银行门口冲去,那架势好像等不及了似的。栗山亦混在人群中向立在松叶银行门口的摄像机快步走去。



认真看着外面的我耳边传来小塚老人冷静的声音:



“一切已经开始了。计划的安排费时费力,而真正执行起来却只是转眼间的一下子。”



我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松叶银行的门口。印着绿色标志的自动门从出现第一个挤兑者开始,就一直处于开启的状态一一因为一直往里涌的客人使门根本没机会合拢。



分行门前到处是一堆堆跟肉丸子一样聚成一团的挤兑客户,因为一直没轮到自己,所以都掩饰不住自己焦虑的表情。这些人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踮着脚尖试图越过前面人的肩膀,看看银行内的状况。



很快,银行门里面跑出一个男子,正是守灵那晚到老太太家的副行长野田恒夫。他吃惊地看了看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大批群众,惊慌失措地往隔壁的干代田线町屋站前派出所跑去。



时间差不多了,我按下录像键,把数码摄像机轻轻放到手提包里,然后向小塚老人点头示意,步出咖啡店。



我走到铺着彩色粉蜡笔风格地砖的人行道上。等到正式开始拍摄后,我竟发现视野比平常走路时更加开阔,连平常不会关注的细节,现在都会清楚地意识到。



此刻街道的样子和30分钟前已经完全不同了。那些从此处路过的大人小孩,全都好奇地停下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些围着松叶银行的客户,则满心想着要把折子里的钱全部领光。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很快,周围蔬菜店和玩具店老板全都慌张地拉下了铁门,看那阵势大概是准备关上店面好回家拿存折赶往松叶银行吧。



我装成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若无其事地穿过从町屋站前分行沿着尾竹桥通一直排下去的人们。在BS东京电视台的转播车后方,停着一辆闪着警灯的巡逻车,而银行前面正站着几个年轻的警察,他们正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看来那位副行长的搬救兵行为起了作用。不过这明显是无效的,因为储户们是享有随时取现的自由的,在储户没有过激行为的情况下,警察是没有权力对储户怎么着的。



当然走到松叶银行门口附近时,却见栗山正在跟他的同事进行着灯光测试。但我们即使目光相会,也装作毫不认识。我转了转腋下的手提包位置,挤兑者排长龙的情景立即在我的镜头笼罩之下。此刻这些挤兑者正排成两列长龙的行列。虽然这些挤兑者的性别、年龄与存款金额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通的,那就是全都没什么生气一一既没有暴戾之气,也没有温良之气。



我用手提包里的摄像机偷拍着这些来取钱的人们的脸,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人行道往队伍的最后面走去。左手边是一辆辆停得乱七八糟的自行车,而右手边则是一个个面无表情、动作僵硬的储户。人行道旁每一根电线杆上都安着一个扩音器,里面正传来令人怀念的流行老歌。当时播放的好像是霍尔与奥兹二人组(DarylHall&JohnOates)早期的畅销歌《有钱女郎》。这可真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我一路拍到队伍的最后,这队伍可真够长的,我在五金行那个转角处拐了弯,好不容易才在蜿蜒100多米处找到了队伍的尾巴。我在队伍的最后一名排好,悄无声息地加入了挤兑者的队伍。



我身上穿的是一件普通的夏季西装,西装的内袋里,当然装着必不可少的存折与印章。不过我口袋里的存折和印章,可不是那种为临时演员准备的假货,而是我自己的常用存款账户。我以前基本上都没有什么积蓄,自从跟着小塚老人之后,总算有了一些闲钱,但这段时间基本上都拿来买松叶银行股票了,所以存折上剩下的余额并不多。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打算领到一分钱都不剩。



排在这条移动速度跟蜗牛一般的队伍后面,我莫名地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些排队人的表情,我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我反复寻思,也无法得出个所以然来。



等到队伍前进20米,经过那家我常去的牛肉面店后,我总算把自己内心的那个谜团给解开了。眼前这些为了取清存款账户而集合在此的人,脸上的表情和老婆婆自杀后、在守灵夜现场的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一样。大部分的人既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好似没有了任何的感情,已经麻木了。但从他们那空洞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了一种为自己信任的东西所背叛时的神情。



足足用了我30多分钟时间,总算行进到了分行的门前了。我们进攻的这个分行其实是个清水衙门似的闲散分行,平常即便提款机都很少需要排队的,而现在却面临着突如其来的挑战。



我偷偷确认了一下电池与带子的余量,没想到这台可以拍90分钟的机器,液晶画面竟显示电池标记只有原来的一半,难道我这么背?在关键时刻就没电不能拍了?



银行显然启动了应急预案,运钞车很快开来,它野蛮地截断了排队储户,缓缓消失在银行背面。无数道愤恨的目光紧追着那辆没有窗户的厢型车。银行自动门旁,站着警察以及一位不认识的职员,那位中年职员一边频频地弯腰鞠躬,一边用几乎哑掉的声音喊道:



“让各位等这么久,真是非常抱歉。大家的钱一定可以领到,请各位再忍耐一下。让各位担心了,但大家放心,松叶银行绝对没有问题,请各位务必放心。松叶银行绝对没有问题。”



这位可怜的职员声音苍白无力地叫着。我们都听到了他的叫喊,但我明显感觉到整个队伍对职员那些话语的不信任,我身后就有一个自言自语式的声音说道:



“哼,真的没问题吗?应该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吧?”



我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是个60出头的老头子,他身上却穿着动感十足的松紧长裤,他的穿着真是有点古怪,但说老实话,他的话却引起了周围几个人的共鸣。一直以来,市民都认为,国家的各大银行从来都不把真实的情报信息告诉客户。现在互信关系破裂了,即便你告诉客户的是正确情报,也是子事无补。



我总算排到了银行门口,往上爬了三阶楼梯,在值勤警察的注视下,终于获准进入分行内部。



整个分行里头又跟那个老婆婆的守灵夜一样,整个屋子都因为吸烟而烟雾弥漫。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号码牌,无所事事地待着,八张三入座的沙发全都坐满了,压克力做的杂志架上,一本杂志都不剩。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则非常团结地聚坐在地板或通道的角落里。柜台的另一侧,那些一如往常僵着脸的职员正手忙脚乱地处理着客户的要求一一当然,大多数的要求都是:“快,把我的钱全都取出来。”



看着屋子里乱糟糟的情景,感觉好像新闻影片里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野战医院一样。那时的堑壕战永无止境地持续着,野战医院再怎么努力急救,受伤的人还是如潮水般不断涌来。我的摄像机像一个贪吃的小孩舔冰淇淋一样缓缓移动着,现场的气氛丝毫不落地拍入了我的摄像机。



我抽了一张号码牌,然后径直走到横向通道上。由于屋子里站满了人,所以即便墙边也是那些前来领光存款的客户,他们或靠或坐,嘴里除了抱怨和怀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回想着关根给我画的地图,便顺着通道往前走,一面避开坐在阶梯上的人,一面走下楼梯。我当然要去拍一拍被塞到地下室去的储户们的状况。



“你们这几个王八蛋,说,到底想干什么?”



正当我往下走的时候,一阵骂人的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有戏,我赶紧抱着装着摄像机的手提包,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梯。只见这下面同样到处都是人。穿过漆成蓝色的地下通道,我把脸探进开着的消防门。只见里头是个贴着塑胶地砖的会议室。桌面整理得很干净,墙边排着一些钢椅。房间中央有几个老人正在轮番围攻一个还很年轻的职员。而这些老人都是我在变额保险受害人自救会里见过的。



只见那些老人中看起来最有威仪的老人连珠炮似的向戴金属框眼镜的年轻职员厉声问道:



“我们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到你这儿又跟我说钱还领不回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那年轻职员显然被这种气势吓得有些六神无主,他嗫嚅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



“实在非常抱歉,由于末次先生的账户已经被本行冻结了,所以您目前无法自由提领存款。”



“好,就算你说得对,那你讲讲,我孙子的存款为什么也不能取出来呢?!”



“您是知道的,印章比对不合的话,银行是不能向您提供任何服务的。”



这帮老人显然对这种回答不满意。只见一个性子比较急的老人把手放到职员肩上,声音很大地叫道:



“小子,我跟你说,慈眼寺后面的中道女士上吊了!你们都是从名牌大学毕业的,整天打着这种时髦的领带,可是你们做出的事,却猪狗不如。你说,你们骗我们的钱,跟骗走货品却不给钱的诈欺行为有什么两样呢?你们就是凶手、就是小偷!”



愤怒的热量也是会传染的,前来领光钱的储户,都从通道的另一头蜂拥到会议室来。地下室的空气因热气而摇晃,刚才为止都还很闲静的空间,现在变得极其拥挤,大家摩肩接踵,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



这位年轻的职员显然应对不了这种场面,他连’临拿出手机,叫人来帮忙。没过多久,别的职员带着警官到了会议室。中年警官听了老人的说法后,竭力想要安抚他们。但老人们的愤怒不但没消,反而硬逼警官“把这些家伙都抓起来”。



年轻的银行职员拿下眼镜,擦了擦眼泪。连在一旁观察的我也看得出来,他的眼泪与其说是因惧怕老人的围攻而流,不如说是因为自己服务的银行太窝囊了而感到难过。



一直等到下午3点结束营业前不久,我总算把户头里的钱全都领出来了。我把拍完了的摄像机,连同手提包一并交给在外面等着的栗山记者。现场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现在虽然还没有走火入魔,但对股价确实有着一种非比寻常的敏感和执著。而刚才我在分行一楼排队时,我就用手机确认了松叶银行的收盘价:



144Ԫ



前一天的收盘价是170元,才一天的时间股价就跌了15%以上。我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小塚老人那里。东京股市收盘后,我和老头子还是待在交易室里看电视。



果不其然,下午1点过后,播放町屋站前分行挤兑风波的,只有BS东京电视台一家而已。观众的回响出乎电视台意料,致使该台在3点的新闻时段,又播放了栗山记者的紧急报道。挤兑客户多达600人。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如那位电视台记者所言了。



下午5点开始的新闻节目里,Bs东京的母电视台IBS电视台再接再厉,把这则新闻当成“独家”,在全国各地播映。我所拍的既不鲜明又晃来晃去的银行内部画面,在高画质的新闻画面中,显得异常鲜活。哭泣的银行职员、向警察质问的老人们,以及一脸受伤的表情,默默排成一列等着领钱的储户,这都是很出色的素材,画面的鲜活是不言自明了。



后来的发展就如滚雪球一般不断扩大。晚上10点以后的新闻节目中。东京各大电视台,全都以自己的方式播报了町屋的挤兑骚动事件。



那天晚上,我仍然睡在小塚老人那里。一方面,我很在意半夜开盘的纽约股市MBA的股价变动,另一方面,精神亢奋的我就算回自己家也是睡不着的。与其回去对着白墙板,还不如就着屏幕与电脑主机的热度,在略为温暖的地板上包在睡袋里。



顺便提一下,第二天松叶银行美国分行的股价,又回到比情报炸弹爆炸前的股价低两成的36美元处。其实MBA的新闻原本就只是三段式火箭的第一段而已,已经完成,可以功成身退了。它的火苗已经蔓延到日本松叶银行总部来了。在别的地方燃烧着的MBA的余烬,不管恢复多少股价,都已经和我们的买卖没有关系了。



对安排这回挤兑事件的我们而言,作战到底能否成功,全赌在第一天上.不过,对大多数住在町屋的储产以及全国的电视观众来说,第二天起他们才正式登场。



既然观众们需要新鲜的东西,那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失望。和头一天一样,我和辰美又赶早将剩下的100多个临时演员召集起来。虽然我内心觉得这并不一定是必要之举,但既然已经准备了“炸药”,那就彻底地在战场上派上用场吧.



电视报道的威力真是惊人,天还没有完全亮,公交车以及地铁刚开始发车的时候,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就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了,当然,这些人都是闻风而至的市民储户啦。昨天我看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自行车,现在已经收拾得千干净净了,因为前去报道的媒体太多了,他们为了抢占有利地形,都小心地在原来放自行车的地方用粉笔圈出一块地方来,在不侵犯别人地盘的前提下,精心地利用着自己的“领地”,果然如栗山先生所料,现场已经一字排开十几台摄像机了。



据一家仔细得有些过头的电视台的晨间新闻记者盘点,站前分行汇聚的挤兑储户人数在开门之前就已经超过了2000人。各家电视台的平面媒体绝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的,他们以下町为中心,耐心而细致地报道着蜂拥而来的储户和现场情景,那些满脸焦虑地到松叶银行各分行提取存款的客户成了那一天最抢眼的新闻人物。从电视里可以看出,不仅町屋站前分行,现在千代田线沿线、西曰暮里、北千住、绫濑和松户等地的松叶银行,全都和町屋一样,陷入了挤兑客户的海洋之中。每家松叶银行分行门前,都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



到现在为此,小塚老人已经把他所有的牌都打出去了。接下来该关注的焦点,当然是松叶银行的股价会因这次挤兑事件跌到什么程度。虽然这一两天我们投入更多精力的是一些粗鲁的社会手段,但当看到电视里出现这样的场景时,我们又重新恢复了自己投资家的本色。



该是出手的时候了。但在这个时候,我心里是没有底的,虽然小塚老人看上去悠哉悠哉,但我感觉他还是比较紧张的。



我们的买卖真的能够取得完美成功吗?现在完全是个未知数。



因为融券卖出的股票在还没回补前,获利是无从确定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痛苦的,前方不知是陷阱还是天堂.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和小塚老人星期三一整天都在胃疼。



总攻发起的第二天,东京股市果然掀起一股风暴。然而面对这股风暴,我们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出现的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下跌行情,反而是前所未有的不断暴涨的行情。当然,出现上升行情与政府的调控无关,而是因为大量外资的介入。外来资本显然清楚地意识到国会正在审议的金融机关早期健全化法案对日本经济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们把原本在股价期货指数的短仓部位卖掉。为了套利,当然就会增加现股的买入。我注意到,只要是日经平均指数体系中的股票,他们基本每只都买了至少30万股。



热捧指数股,目标明确,于是开盘时13000点的股指,转眼间就出现了不可逆转的上攻行情,收盘时大涨800余点,平均涨幅超过6%,这是今年以来排名第二的牛市纪录.



受股市冲高的影响,外汇市场的日元也在急涨,星期一的时候一美元还是兑135元,而到现在,竟一度上涨到一美元兑.122元。据分析人士介绍,之所以出现这种隋况,是因为美国的避险基金为了赚回在俄罗斯及南美等新兴市场上投资所造成的损失,而对持有的美元部位进行整理导致的。日本的投资机构当然也会追随美国的行动:为了防止手里持有的外债贬值,他们必然会大量卖出手中持有的美元现货。



这种上涨的行情对我们来说,真是来得不是时候。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市场整体急速上涨的浪潮,会影响我们对松叶银行的攻击.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整个东京股市都陷入一种疯狂买入股票的狂潮之中,股民们对在这个时候买入股票充满了安全感,而且最令我们担心的是,大多数银行股的股价在这一天均出现了大幅上涨。



当然。经验丰富的松叶银行也不会乖乖地站在那儿挨打的。果不其然,上午9点,松叶银行总裁上冈尚盛出现在财政部的记者会场上,召开挤兑风波后的紧急记者会。与上冈总裁同时出现的,一个是金融监督厅的厅长,一个是日银总裁,看来他们为这场电视观众抚慰行动作了精心的准备。那意思分明就是说,松叶银行既有政府的支援,又有银行的援助,请广大市民绝对安心。



上冈总裁说完,长相很帅的厅长就开始在一旁帮腔,他大声保证松叶银行的业务内容与其他大型都会银行相比毫不逊色;而日银总裁也明确表示,只要松叶银行提出要求,他的银行就会随时向松叶银行提供紧急融资。在这次记者招待会上,松叶银行还声明子公司MBA深陷俄罗斯投资巨亏事件,其实是个假新闻,目前松叶银行已经委托了美国联邦调查局就此进行彻底调查。



新闻发布会上最搞笑的是,上冈总裁最后作总结性发言时所说的话,居然跟我前一天在町屋站前分行那位中年职员叫嚷时的话完全一样:



“松叶银行绝对没有问题的,请各位放心。”



我看着冠冕堂皇的松叶银行总裁说出这些话来,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过到收盘的时候,对我和小塚老人来说,感觉还是比较轻松的,因为虽然整个日本股市和汇市都是一片上涨,但松叶银行的股价却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我想如果不是股市行情帮了他们,恐怕他们现在只有坐在那里哭泣了。



收盘价如下所示:



119Ԫ



而在这一天,其他所有的都会银行股全都大涨,而松叶银行一天之间下跌了25元,所以总的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暴跌了。



当然,这个战绩是不能令我们欢欣鼓舞的,因为我们已经用掉了所有的底牌,虽然每张牌都造成了预期的冲击(甚至比预期的还要好),但市场的反应总体来说还是比较迟钝的。电视台现在终于找到一个令人兴奋的话题了,它们每隔一小时就把挤兑事件的画面和总裁的记者会一并拿出来播一遍。看来越是搞不清楚原因的社会问题,越是报纸社会版的绝佳素材。



整整一天,小塚老人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屏幕,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缓缓地向我这边问道:



“股价难道只能跌到这个程度吗……白户,你认为呢?”



我此刻正在屏幕上拼命地搜寻着各种经济指标。在这个时候,我这样做不知是否有益,但为了让自己骚乱的心绪平静下来,我必须得从一大堆数字中寻找一些平衡.



现在看来,挤兑风波的影响正在慢慢减弱,如此一来,我们就得把宝押在明天股市会不会继续上涨上了.如果股指继续跟今天一样急涨不停的话,松叶银行的负面消息也许就会被全线飘红的势头给淹没。所以,我再也不能跟以前那样无视股指的涨跌了。我一边用鼠标点着一个个页面,一面回答小塚老人道:



“我哪能知道呢?我看现在问题的焦点就是外来资本的动向,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知吧?”



小塚老人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从屏幕转向交易室的空中,深深地伸了个懒腰。



“是啊,未来的事,谁也预测不到,那就不去预测吧。今晚再陪我去鳗鱼店撮一顿吧?既然无法预知,那就静观其变吧。”



我点着头站起身来,随着小塚老人来到了尾竹桥通的鳗鱼店。我就着干烤鳗鱼串喝日本清酒,不知为什么,竟感觉不出任何好吃的味道来,而且还有阵阵的困意袭来。老头子似乎也不是来吃东西的,他轻轻啜了一口清酒,便跟我讲起过去的事情来,听着他的那些往事,我总算又有了些精神。



我并没有醉。身体里对于股价变动的感觉,依然传来让人。舒适的信号。与其仰赖各种经济指标或经济学家对未来的预测,还不如信奉自己的“感觉”呢。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身体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于是便对滔滔不绝地聊着天的老头子说道:



“我也讲不出理由来,但我却总是觉得,明天一定会没问题的。而且我似乎闻到了市场传来的好气味了。”



我一边说着市场的好气味,一边装作陶醉般地用鼻子闻烤鳗鱼的香味。



小塚老人听了笑逐颜开,说道:



“是吗?那太好了。”



说完,他又扭头跟店里的老板加点了一壶上等好酒。



也许是想奖励我半年来每天从不间断地看数字的波浪吧,星期四,果不其然,股市的发展如我所料。一早,受前一天大涨的影响,急于脱手的人增加了很多,这带动股市开始往下急跌。午盘之后,外资与证券公司的投资部门也陆续作出一些大量卖出的样子,于是,股指立即将头天上涨的部分全都跌了回来。



到收盘的时候,股指整整下跌了799点,这是今年以来最大的跌幅。



日元汇率在欧洲上下震荡,一度达到200元,创下改采浮动汇率制以来的最大振幅。汇率出现这么激烈的变化,着实让我背脊发凉。我心里暗暗想道:看来那些从事外汇交易的公司之中,必然会有几家在这行情中被彻底吞没了,葬身汇市,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由于日元急涨,与出口有关的主力股,股价也应声下跌。



东京证券交易所,投资人大规模抛出银行股,头一天才贴上去的金,现在又硬生生给剥落下来。在这种一片黑暗的行情之中,本来就满身负面消息的松叶银行,更是不可能安然无恙啦。还不到午盘的时候,它的股价就已经在’100元大关上下震荡了。到收盘的时候,其价值彻底变成了两位数:



98Ԫ



这种价格让我很想冲上去回补,但小塚老人却展现出不动如山的态度。收盘后,他对我说:



“那么着急干什么?决战是在明天。股市会在谷底反复急涨急跌,探寻新的趋势。下个星期可能就平稳下来了,但明天还有一次机会。今天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默然点了点头,在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塚老人面前,我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傍晚时分,我离开小塚老人那里,这是三天以来第一次回家,我冲了个澡,准备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头一挨枕头,我又想起了保坂遥,于是便按下了保坂遥的速拨键。结果电话中传来语音信箱的声音。我没有留言,直接挂断,心安理得地陷入了梦乡之中。



10月9日将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正午的气温创下了新高一一一26度,跟夏天差不多了。一大早,我就穿上了我那件心爱的夏季西装(和保坂遥第一次约会时穿的那件浅咖啡色的),兴冲冲地往小塚老人那走去。



“劳作”了这么久,终于到秋天收割的季节了。我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暗暗盘算,我即将获得的报酬,将会是我这个年纪的上班族几年的薪水呢?



我想结果马上就要揭晓了,等到这…战结束,就是我跟小塚老人清扫“战场”,瓜分战利品的时候了。



交易室里,小塚老人披着他那件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衫,已然一脸紧张地投入工作中去了。我神采飞扬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径直走到自己的桌子那去,非常认真地在活页笔记本上抄写昨天收盘时松叶银行的股价。这已经成了我上班的习惯了,这个习惯是从初春时就已经养成了的。读完报纸的经济新闻后,如果没把股价变动写在笔记上,就会觉得一天好像没开始似的。



完成抄写工作,我便跑到屏幕前面,开始浏览新一天的行情。东京证券交易所一开盘,就跌到12900点,再度跌破13000点大关。我和小塚老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屏幕。



不过,令人心惊的是,在早上10点左右,股市竟又开始反弹,回到13000点,涨回将近300点。



松叶银行的股价始终在100元上下徘徊,看来对于到底该往上还是该往下,连股票自己都比较迷惘吧。



小塚老人倒是气定神闲,他跟往常一样泡了一壶新咖啡,对我说道:



“胜负尚需时间,先到这儿来休息一下吧。”



虽然我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不看股市行情,那可真是做不到。为了自己不错过市场的变化,我把笔记本电脑一并搬到沙发那儿,一边跟着小塚老人品尝咖啡,一边时刻不停地盯着股价变化。



小塚老人眯着眼,享受着咖啡香。可能是我每天都看到他,所以没注意他满是皱纹的脸,似乎竟瘦了一圈。我想这也许是他神经每天都被磨损所致吧。



魔术师也不知眨了几次眼睛,终于定下神来凝视着我,说道:



“白户,这次的买卖结束后,我们两人的组合也就解散了。也许我们就要分开了,现在,就让我再送你一番话吧。要听吗?”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我当然乖乖地点了点头。小塚老人见我点头,便幽幽地说道:



“也许你还没有发现,日本人有一种倾向,他们觉得钱是很见不得人、很脏的东西。而且他们认为‘钱滚钱’是一种不花力气的卑鄙职业。然而事实上,我想我们也差不多已经是在进行着他们所说的卑鄙职业了。”



我真没有想到老头子在这种时候居然会跟我说起如此大的一个话题。我瞄了一下液晶屏幕,确认过松叶银行的股价没有变动后,便转过头来集中精神听老人的话。



“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让我们无法摆出一副穷人样、摆出一副无知的庶民样子了。每年我们有1000万人出国,金融资产也超过了1400兆元,我们没有办法再找借口不去面对这世界。有时候我会想,政府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实在是很不可思议。你知道日本的GDP有多少吗?”



这个问题我当然知道。于是便回答道:



“500兆元。”



这是国中二年级水准的问题。小塚老人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没错,流量是500兆元,即使能通过各种经济政策达成3%的年增长率,扩大的总需求也不过是15兆元。相对来说,日本的总资产虽然统计数字各有不同,但整个加一加,至少也有8000兆元以上,这个数丰是GDP的16倍。如果我们能用1%的年增长速度好好运用这笔资产的话,就可以产生80兆元的新财富来。”



我低头一想,老头子所言奸像很有道理。这也就是说,只要有这笔钱,已经足够一年的国家预算所需。小塚老人的声音听来很惋惜。



“唉,看来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是无法再出一个像坂本龙马或高杉晋作那样的人了。也许连本田宗一郎或松下幸之助那样的英雄也无法期待了。时代已经变了。承担一国兴衰的浪头,已经退掉好几个了.接下来,我们既无法期待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故事,也无法指望能有壮盛期的那种成长。别说是明治时代的豪杰了,就连昭和时代勤勉工作的伟人,也都无法做为新时代的楷模。”



说完这些,魔术师用咖啡润了润喉,接着说道:



“但我认为,有钱并不是可耻的事。日本的8000兆元资产是在战后花了半个世纪、通过艰辛的努力积攒下来的。它应该会从我那个年代,承继到你的年代去。所以,你们这一代有责任把这笔资产培育得更加丰硕,并把一个更加良性、更加强大的经济状态传继到下一代。白户,你知道吗?欧美各国现在都已经把他们最优秀的人才投入到增产方面来了。那是一个金融、经济相当成熟的国家一一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过度成熟的国家一一所不可或缺的.如果我们直到今天还将思想固化在种田、螺丝工的水平,羞于持有巨额资金的话,我想终于有朝一日,我们日本会成为全球金融机构锁定的攻击目标。我觉得,年轻这一代只要有百分之几的人,可以不只是经办投资,而且自己冒着风险,深入市场的怒涛中,那就好了。即便能存活下来的人只有这些人中的几分之一,他们也会成为一群能增加自己财富与国家财富的重要战斗力量。”



小塚老人一连说了这么多话,稍稍有些喘。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用一种关爱的眼神凝视着我,在他那黑色弹珠般的眼睛里,竟有一道柔情划过。许久,他才接着说道:



“白户,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教给你了。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应该会把全球金融市场作为你战斗的阵地了吧?在这个战场上,武器并不是刀枪、大炮或船舰,而是货币、股票或债券。我相信你未来的故事会非常非常精彩。说实话,现在我对你充满了期待。如果你能乘市场之莫测波浪,做一个守护国家财富、创造国家财富的经济勇士的话,那就太好了。”



我也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近几天太累了,我眼前的小塚老人竟瞬间膨胀得好圆好大,而且在我面前摇摇晃晃。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然而最后发现自己的努力是白费的,事实上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当我抬头的时候,我竟发现老头子的眼睛里也泛着点点泪光。



“我没有孩子,而现在我已经把人生中比什么都重要的金融工作,如数教给了你。说真的,我很满意自己能有一个你这样优秀的学生。当你只有自己一个人时,或许会有痛苦的事发生,但你永远都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的意志都不能消沉。孩子,千万不要忘记今天这个日子。只要你不放弃,总会有一天,市场会为你而开的。”



我听着小塚老人的话,心里竟有种莫名的忧伤,为什么一场随意的休息,竟会搞得跟交代遗言一样呢。我的内心隐隐担心起来,这场买卖结束之后,小塚老人到底要做什么呢?



“好了,我们该回到我们的战场上去了,现在该是给松叶银行致命一击的时候丁。”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连忙走向那带有刺眼光芒的屏幕“国度”。定睛一看,松叶银行早盘的收盘价比前一天跌了将近10元:



89Ԫ



午盘一开盘,股指比前一天收盘时还低。早盘时的上涨行情消失了,股价很快开始下滑,这种情形跟高中代数里学过的正弦波形一样,看来古人说的“物极必反”一点都没错。2点35分,东证一部到达当天最低点,12787点.在股市一片低迷的情况下,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人们对于股指的下跌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事实上,任何时候最可怕的都是精神麻木)。这个超低的点位,其实再一次创下了泡沫经济破灭后的最低点。



松叶银行的股价理所当然地充当着下跌行情的“先锋”,它的下滑脚步在这几天迈得最快,而在9号更是加快了步伐。



2点40分,股市快要收盘的时候,小塚老人下了买单。



等着电话拨通的时候,老人凝视着我,那样子就跟元帅叮嘱前线将军一般。对方接通电话后,他轻描淡写地和对方讲了一两句话,然后就轻轻地把电话挂断。



魔术师的脸上既看不到兴奋,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但我却分明感觉到,秋天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了,“秋天的买卖”在那一刻已经宣告结束。或许在金融市场里,从来就是一场没有高潮低谷的游戏吧。一切的玄机,只是一个价格问题罢了。



小塚老人以自己的资金卖空400万股,又用特殊渠道搞来的钱卖空1200万股.当时松叶银行…天的成交量一般都在800万股左右,所以在收盘前下了1600万股这么大量的买单,应该会造成相当程度的冲击才是。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屏幕。松叶银行的股价动也不动地在画面上闪烁着:



77Ԫ



我的內心一阵狂跳,心里在默默地问道:这个数字会因为我们回补而上涨到多少呢?我期待着。



下一瞬间,股价闪了一下,宣告交易正在成交。我看着再度停下来的数字,差点没叫出来:



77Ԫ



天啊,居然一元都没涨上来,画面上显示的数字分毫未变,难道1600万股,真的就跟一杯水倒进沙漠里去一样吗,那感觉就跟不知哪里的证券公司直接以相同价位卖掉相同股数一样。小塚老人融券卖出的平均价位是在210元左右,他回补的股价是77元,价差达133元。



我一阵欣喜,连忙从桌上拿起计算机一通狂摁。400万股,每股133元,仅此一项,获利大约5.3亿元。当然,我相信小塚老人从特殊渠道调来的资金获得如此巨大的收益,一定也会收取至少百分之几十的手续费啦。在如此丰厚的回报面前,有谁不乐意多付一些手续费呢?



我高兴地看着若无其事地在收盘价记录表上记录交易明细的老人,大声地对他说:



“干得好。恭喜您啊!”



魔术师单手挥了挥,朝我笑道。



“哈哈,白户,你也辛苦了。走,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好好庆祝一下吧!”



我开心地答道:



“乐意奉陪。”



从老头子的屋里出来,我们行走在尾竹桥通上,此时的街景,在我眼中只是一片美丽。



当我们经过那家曾被挤兑储户挤暴的松叶银行分行时,只见人已离去,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警官继续象征性地保护着这个可怜的町屋站前分行。我回头一看,却见小塚老人眼里的憎恨神色丝毫也未因大挫松叶银行有丝毫的变化。看来这老人家对松叶银行确实恨之入骨。



我们很快就到了一家以高级的“更科粉”打出来的荞麦面店,钻过布帘,找了一处干净的座位坐下,点了店里的招牌饭菜。这种荞麦经过喉间时感觉非常爽口,然后在胃里头凉凉地卷成一团。町屋自古以来就是个繁荣的所在,到处都有好吃又便宜的食物,在这比夏日更舒适的10月,一边体会着买卖成功的喜悦,一边轻啜着味道好得不得了的冰酒。这真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啊.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俩便在荞麦面店前道别,我回我的住处,而小塚老人则去往他的交易室。接下来是周末,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休息一下了。



星期六星期日,整整两天,我基本上都是在床上度过的。虽然之前一直没有体验到,但等到现在,我才注意到,以前我也是极度紧张、压力超大的。看来投资还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我一如往常地到小塚老人那儿去上班。虽然上周我们经历了一场大战,但对于我来说,该怎么工作还怎么工作,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上午我和平常一样,读着报纸。由于前一天股市休息,所以我也就不用抄写股价了。报上有两则重大新闻,其一是确定会有60兆元公共资金的早期健全化法案,预计将顺利通过。其二是松叶银行与ZE资本公司宣布业务合作的新闻。新闻中说,ZE计划要利用松叶旗下全日本最大的分行网络,开展其投资信托的销售行动。据说预计要以公开收购的方式,取得松叶银行10%的股票。



看到新闻中的介绍,我似乎看到了一些线索,于是探询似的朝小塚老人说道:



“原来如此,我似乎终于弄明白了。ZE着眼于将来与松叶银行合作,早就有大量购入松叶银行股票的意思了。而此时小塚先生您出现在他们面前,并且给ZE提了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将使他们收购松叶银行的本金一举缩小数倍。在强大的诱惑之下,对方当然会全面配合了,你们一拍即合。只要股价下跌,ZE就能省下好几百亿元,而小塚先生您也可以达到个人复仇的目的。大家的利益就这样捆到了一块,真是厉害的买卖啊!是不是这样的呢?”



小塚老人静静地听着我的阐述,平静地说道:



“或许确如你所言,或许根本就不是。但无论事实如何,你都没必要知道。明天开始,我就要去找个温泉休息三四天了,你可以留在这里帮我看家吗?”



虽然我对小塚老人联合ZE公司算计松叶银行的行为说不上赞成,但对于老头子的这个请求,我还是天真地答应了下来。



看着小塚老人消失在玄关处,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屏幕前。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我和小塚老人的最后一次会面。



三天过去了,小塚老人依然没有回来,而且也没法联络到他。那星期,我在松叶银行投资的获利已经到账了。看到我在证券公司的账户上实实在在的数字,我心里还是有着一种收获的喜悦的.



当然,老人说要给我的“秋天的买卖”的报酬还没有进来,这是…件令我期待的事情。



就当我又跟往常一样在屏幕前看证券新闻的时候。突然有访客来家里找我。访客到来的时间是周五早上6点半:



“白户则道先生,您在吗?”



来客是名男子,从对讲机里的声音可以听出是一个很世故的人。我懒得确认,以为是哪个勤劳的送牛奶的小孩,于是我径直把门打开。一打开我就后悔了,因为门口站着的是三个男子,他们靠得紧紧地并排站在那里.好像惟恐落在后面似的。



中间那个穿着便宜风衣的瘦小男子,朝我打开一张白纸,非常严肃地对我说道:



“你是白户吧?这是你违反证券交易法的逮捕令。现在几点?”



瘦小男子右手边的男子非常默契地看了看手表道:



“上午6点35分。”“6点35分,逮捕.”



看来人都是容易紧张的动物,比如说我吧,在这种慌乱的时候,已经根本没有能力去做什么有利于自己的事情了,对于某些细节更不会去细究。



接到瘦小男子的逮捕令,我第一句向警察讲的话竟是:



“我可以换件衣服吗?”



此刻我其实是刚刚起床,身上穿的还是睡衣。



警察在这方面倒是还挺人性,他可能看我只是个弱小男孩,所以便放心地点了点头,叫我尽快整理一下日常生活用品。



我把换洗用的内衣裤与袜子、牙刷与剃须刀、手机与钱包.还有卡片之类的东西,都塞进小背包里.



他们在我腰上绑了绳子,用白色面包车把我移送到荒川警察署。



就这样,之后的两星期,我就跟警察署的拘留室结了缘。



至于在牢房里头待的细节,我实在是不想再提起。



在荒川警察署待了两个星期之后,我又被移送到小菅的东京拘留所,在那里我一直待到判决出来,时间整整6个半月。



因为我内心对小塚老人多少有些介蒂,所以我把他与ZE资本的事.全都如实招了,而辰美与保坂遥的部分我却什么也没讲。我当时心里是这么想的,辰美这个人嘛,也许我出狱后可能还得要他照顾,至于保坂遥,则是为了感谢她不求回报地把第三方配股的情报告诉了我。如果将她扯进来,恐陷她也难逃泄露内部机密情报的罪名。



我在拘留所的单人房里,每天靠读书打发时间。在用来矫正我们心智的图书里,和经济学相关的根本没几本,我用了没多久就全读光了。没书可读,结果连婚丧喜庆的礼仪教本,也拿来读了不少。



对于在牢房里待惯了的人来说,单人房里拘留的时光倒也没什么难受的,倒是有人来探视我的时候,多少令我有些手足无措。



这一天,老爸又来看我了。在厚厚的压克力板隔起来的小房间里,父亲和我面对面坐着。我的右手边有个摊开笔记本的狱卒,他穿着威武的制服,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一字不漏地记录我们的对话。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只能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那天早上离开新泻来看我的父亲,为了给我勇气,努力不让脸上的笑容垮掉,但我知道,其实他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



很快,拘留所的人提醒我会面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强忍着痛苦,朝父亲喊道:



“爸爸,你一定要相信我。等我出去之后,会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你的。”



父亲一边和我道别,一边强忍着泪水狠狠点头。回到房间后,我一个人哭了起来。我想,在回新泻的电车上,父亲也一定正泪流满面吧。



父亲看我后的大约]个月,保坂遥来了。她穿着第一次约会时穿的那件黑色鳄鱼压纹皮裙。她的妆似乎比平常化得多得多。看见我,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好一会儿,她才稳下神来,朝我说道:



“小则,你还好吗?我把银行的工作辞掉了。刚好有猎头公司的人来找我,而且又刚好在发生那种事以后不久,所以我想既然银行没法再待下去,眼下这倒是个机会。”



“是吗,那太好了。我也觉得遥小姐有些不太适合银行的工作。那,你的新工作是什么呢?”



“财务规划师,专门给客户在如何运用资产方面提供建议。这次可不会再有什么受害人了,我一定要好好帮助老人理财。”



我笑着点点头,对她的表现感到非常欣慰。我想我是在笑着的,只是不知道她在压克力板那边看的话,会是个什么样子?看着保坂遥那丰腴的身姿,我微笑着问道:



“那你加盟的那家新公司叫什么名字呢?”



谈到自己新的公司,保坂遥神采飞扬地说道:



“一家非银行金融机构,而且是外资的……”



听罢,我忍不住低声叫道:



“ZE资本公司?”



“对,就是ZE公司。咦?!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或许是以待遇优厚的工作,收容多少知道一点内幕的保坂遥吧。全球最大的非银行金融机构,做起事来真是不留半点漏洞啊。法庭上,并无法证明ZE资本公司和散布股市谣言以及挤兑风波有关联,并没有所谓的“远东代表肯.福原”这样的人存在,他们也不认识叫小塚泰造的老人。日本的金融及证券监管机构,似乎也不想把这件事闹到美国去。就这样,小塚老人得以带着所有的钱消失到了某个地方。而与他一块儿消失的,应该还有波多野光子吧,因为她在那段时间正好离开了老人院。看来这老头子策划得滴水不漏啊。



如此一来,我就成了那个不知情的可怜虫了。检察部门最后能抓住把柄的,恐怕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时之间,我对小塚老人的憎恨,变得跟证券市场的波浪一样。它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到达最高点,很久之后又沉到让我漠不关心的谷底去。但无论如何,参与“秋天的买卖”的报酬,我可是不打算放弃的。在监狱里待着的时候,除了看看书之外,盘算得最多的,就是出去之后如何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老头子,把他欠我的要回来。



我曾设想过无数种我们相遇的场景,但想得最多的则是我找到了老人,然后狠狠地痛殴了他一顿。当然,有的时候又会回想起他曾经的英明与和善,于是便又想重逢后再次喝喝他泡的咖啡,跟以前一样微笑着和他闲聊。



1999年春天,判决看来是快要下来了,国家还特地给我安排了一个义务律师。这个律师是个有着娃娃脸的年轻男子,也许是收入水平还不够高,所以穿的衣服显得有些不搭调,至少领带就有些不协调。



在面对我这个犯罪嫌疑人的时候,作为我的辩护律师,他的态度轻松得有些奇怪。他开朗地笑了笑,以一种惋惜的口吻朝我说道:



“哎呀,这个事件对社会的影响看来还真不小呢。我原以为白户你是初犯,法院最后应该会从轻处罚的,哪知道根本行不通。真是叫我震惊!”



我凝视着律师。我对这男的原本就不抱太大期待,根据证券交易法,散布谣言是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处以500万元以下罚金。



“好了,先别跟我说这些,你先跟我说说,我在证券公司的那些存款后来怎么处置了?”



“恭喜你。那些钱还是归你所有的,虽然我也觉得这些钱来得有些突然,但它们毕竟是在你的账户上,所以归你所有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到这个结果,我心里多少有些安心。我知道,从法律意义上来讲,如果财产是通过犯罪行为取得的,那么将遭受没收的处罚。而事实上,在“秋天的买卖”之前,我就曾获得部分资金和炒股收益,从法律上讲那是不能与最后那笔违法交易相提并论的。娃娃脸律师看来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便有些得意地说道:



“这个问题你就不用担心啦,法院只会没收最后那笔回补股票的获利。对了,我已经照你的交代,把你町屋那间公寓的房租续交了一年。”



最后那笔交易的获利大约是500万元。这么大一笔钱,得捐给国库了。我一想到这笔钱不知道有多少会被拿去作为救济银行的公共资金,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甘心。



春天,判决终于下来了。判的是有期徒刑1年零6个月,没有缓刑。我和其他几个男的一起坐着押解车,从拘留所被送到东京府中监狱去。自从坐了辰美的街头宣传车之后,我就没有再坐过这种在窗户上装铁丝网的巴士了。虽然现在身陷囹圄,但过往的那些片段,却令我有点怀念。



众所周知,每个囚犯在牢房里都是有编号的,我不是特殊公民,所以我也有编号。我在拘留所是61号,而到监狱的时候,我的号牌则变成了238号。坐牢最痛苦的事是没有了自己的时间。小菅的拘留所里是单人房,但在府中监狱则变成了5人房。我被分配到木工班,在这里,我学着把木板相接后钉成垂直型,也学会了用缣仓雕的手法刻出牡丹花来。现在全国上下使用的木工制品,基本上都是从中国进口的,因此这一年多来在这里学的技术基本上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从同房的男子那儿,学会了票据诈欺、信用卡诈欺、介绍存款以存入一笔款项为交换条件,要求银行提供无担保融资给特定第三人,借以收受谢礼或额外利息的做法,以及恶性倒闭的详细手法。书架上放的官方刊物,有什么我就看什么。所方准许我们订阅学习用的杂志,我一口气订到上限7本,全都是专业的经济周刊与月刊。房里的电视,没人想看新闻节目,不过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们终于允许我用一点时间来看看新闻节目最后报道的股市行情。



然后我在自己的笔记上绑了线,做起股价走势图来。这次我抄写的不是松叶银行,而是东证一部的日经平均股价指数。即使蹲在牢里,我还是不能离开市场。



因为投资是我的工作。



在股价指数走势图做到第十二张的时候,时间已经指向2000年4月中旬,终于获准提着装有私人物品的双肩背包,走出了监狱大门。



自由的感觉真好,我让柔柔的风吹在背上,走向最近的JR国分寺站。终于自由了,手可以随便挥、脚可以随便翘,路边随处可见的便利商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零食。我走着走着,吃了两片巧克力和哈根达斯的兰姆葡萄冰淇淋,甜到我舌头都麻了,超级好吃。我在国分寺站买了坐到西曰暮里的车票。在等电车的时候,我去上了厕所。不必任何人许可就能小便,真的好像奇迹一样。



那天晚上,我终于如愿以偿在自己房里的大床上睡觉了。不过近2年的牢狱生活,让我养成了可怕的习惯,虽然我现在已是自由之身,但依然保持着跟监狱里完全相同的作息习惯,晚上9点就自然而然地想睡。之后的两个星期,我完全坠入一种自我堕落的生活状态之中。当然,这样做的最大一个好处就是完成了生物钟的重建。



我终于可以开始充满新鲜刺激的全新生活了。



我恢复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秋叶原去买了3台电脑与显示器。用路由器连上网,将电脑页面设定为随时收看行情的状态。如此一来,我等于是把小塚老人的交易室搬到我的单身公寓来了,惟一不同的只是规模比他那个小了数倍。



接下来我就到证券公司去,重新开了个户头,同时在柜台上拿了一份自己一直关注的投资信托的介绍材料.我把所拥有资金的1/3存入证券户头后,终于振臂一呼:白户重出江湖了。



在此,有必要对我所选择的投资信托作一个说明。



我所选的是一种与日经平均指数连动的指数型投资信托,以活用期货交易、达成市场整体价格变动的两倍绩效为目标。平均股价上涨3%,的话,就有6%的回收。它也有牛市和熊市之分。牛市代表多头市场,表示对后势看涨而乐观;熊市则代表空头市场,表示对后势看跌而悲观。两种类型,无论是涨是跌,都会有利益产生。对于身陷囹圄而无法追踪单个股票的我来说,无疑是一款再适合不过的投资品种。



跟原来在小塚老人那儿上班时一样,我依然每天早上从头到尾读一遍报纸,然后确认前一天的股价变动,下午則坐地铁到日比谷图书馆去,为自己将来成为一个专业投资家作准备.在图书馆我重点学习经济学、英语以及原本相当不擅长的数学。



出狱后有一段时间,只要我一在尾竹桥通上走着,就会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事实上我想这种感觉估计每一个在牢里蹲过的人都会有。



我对别人的视线越来越敏感。但我冥冥之中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确实有人在跟踪我。我假装没发现,只等着合适时机的到来。



等跟踪我的人离开,再开始找寻小塚老人就行了。



7月的一个早晨,我住处的对讲机再度响起.对于早上响起的门铃,我变得十分神经质(或许是受警方把我逮捕的影响吧)。我不知道来者是谁,于是小心地盖上读到一半的报纸,发着抖向玄关走去。我从门上的猫眼先看了一下来者何人,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男子,而且穿着衣裤相连的制服。看来不是警察,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把门打开。男子进来后对我说道:



“您是白户先生吧。这有您的快递,麻烦您盖章或签名。”



说着,他交给我一个薄型手提箱大小的国际包裹.我签了名,把单子还给他。男子完成任务,一溜烟似的消失了。



回到桌边后,我把快递摆在了桌子上,只见寄件人一栏上写着“肯.福原”,发件地址是墨西哥某地。我的心脏莫名地跳了一下,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我都还没开始找呢,这个小塚老家伙就已经出手了。



那他会在包裹里带些什么给我呢?好事?坏事?



我有些紧张地撕掉胶带,打开包裹。里头有封包在塑胶袋里的信、一张卡片,以及一把钥匙。卡片是松叶银行的,小小的钥匙上挂着的塑胶稗子,划着一个号码“2—3—14”。信的正面写着我的名字,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塚老人的工整字迹。我的手开始发起抖来。打开便笺一看,是小塚老人写给我的一封信:



白户则道先生:



我想你一定很恨我、很怨我吧?虽然道歉已经太迟,也显得有些做作,但在信的开始,还是让我先向你说声对不起吧。真的很抱歉。你是初犯,但竟然没有判缓刑,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虽然是一种相反的说法,不过逃离罪名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偿还自己的罪。这是我以前在狱中学到的。因此根据我的判断,与其让你过一种逃亡者的生活,还不如让你在公正审判下接受有缓刑的责罚,这样你就真正自由了。这就是我当初的想法。



说起来真是有些遗憾,身为主谋的我,既不可能免除具体刑责,而且也不能丢下病情不见起色的波多野光子女士。我以前虽然也见过70岁以上的服刑者,但那光景实在很惨.在我人生所剩不多的几年里,实在没办法放下光子女士,一个人在牢里度过。



我已经从那边得到了你的消息,我听他们说你过得蛮不错的。你也许不相信我的话,但事实上,一直至此,我都还是很关心你的。



随信附上的是“秋天的买卖”的报酬。这些钱是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所应得的。整个行动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是不可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功的。其实给你的报酬,早就准备好了。只是,这笔钱不能在判决前交给你,否则一定会被没收的。所以我在等待时机。



下面我来教你怎样进入松叶银行的托管保险箱系统。你需要专用卡片、专用钥匙,以及4位数的密码。卡片和钥匙都随信寄给你了。虽然我确信这封信不会落入他人之手,但万事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密码就是我对你说“千万别忘记今天这个日子”那天的日期。



孩子,我应该是不会再见到你了。虽然我扭曲了你的人生,但我想我也教给了你不少有用的东西。



这份报酬不仅是你过去工作所应得的,也是让你拿去挺进新市场用的,同时,它也是我送给你的饯别礼。希望你能以自己的方式勇敢地在市场中成长。



你是我惟一的学生,同时也是我最棒的学生。



小塚泰造



哼,明明只有我一个学生,居然还能说我是“最棒的”!真是的,说的什么话。说老实话,对小塚老人,我还是有些恨意。



我反反复复地前后又把这封信读了3遍,甚至把小塚老人发来的信函封皮都看了好几遍。



等看得差不多之后,我脱掉了身上的T恤与牛仔裤,然后选了一件黑色的夏季羊毛西装,搭配黑色领带与绽放丝绸光泽的白色棉质衬衫,像佩戴盔甲似的把它们穿戴起来.最后,我找了一副黑框太阳眼镜,我想既然是去松叶银行的托管系统,那就得穿得体面一点吧。



我把保险箱的卡片与钥匙放入口袋,然后下楼走到尾竹桥通上。



我非得确认一下自己收到的报酬不可,时间就在今天。



时间过去一年半之后,我再度来到了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现在没有了一字排开的摄像机,只有像一年多前那样杂乱停放的自行车。黑色花岗岩的建筑也一样没有变。大概因为还是平常的早上,当时因挤兑储户而人满为患的一楼,现在十分冷清。我走到提款机专区,随便找了个微笑非常标准的中年职员,要求他带我去保险箱处。



职员非常礼貌地带着我走向前方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我们经过了我曾经看过的带蓝色走廊与消防门的会议室。最后走到通道尽头,墙上有一扇门,包在格子状的不锈钢条里,还有一个液晶画面的操作面板。卷着袖子的职员说道:



“请您在这里插入卡片、输入密码,门就会开了。进去以后,你就可以取您自己的东西了。右手边不远处有个房间,需要的话请尽量利用。”



我诚挚地向他道了谢,然后把头转向墙上的屏幕。把卡片插入沟槽后,我在触控面板上输入完成“秋天的买卖”那天的日期:



1009



一声精密的喀啦声,锁打开了,我走进了放有出租保险箱的房间。



房间里整个被不锈钢箱柜包围起来,只见墙的两边,从脚底到大约2米高的地方,紧密地铺满了每片约25厘米乘7厘米大小的不锈钢片.每一片的中央,都工整地用白色颜料写着3个数字。我在一大片数字中搜寻着和钥匙上的号码相同的钢片。在从里面数到第2区、第3列上方数到第14行的地方,终于找到了我想要找的那个保险箱一一一2—3一14。确认过号码后,我把钥匙插了进去,严丝合缝,不锈钢门应声而开。我把小屉子拉了出来,是一个比外面的不锈钢看上去还要深的不锈钢箱子。不过令我意外的是,那箱子居然非常沉。



我拿着保险箱,往小房间移动。在3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摆着简单的桌椅。桌上有个笔座,还有印着松叶银行商标的便条。我在椅子上坐下,用钥匙打开保险箱。



里头放着的,是一个A4大小的信封,信封相当厚。我先初步掂量了一下信封里装着的东西,然后从中取出一束以粉蜡笔调多色印刷的彩纸。这束彩纸印刷之精细,简直是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我打开一看,居然是由一家都会银行发行的无记名债券,每张的面额是100万元。我慢慢地把这叠债券细细数了数,前后过两回,真真切切,一共是55张。



握着真实的债券,就在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这间地下小屋里,我一个人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抹着眼中涌出的泪水。



我得到了,报酬是5000万元。而多出来的500万,估计是用来弥补我因为官司而被没收的股票收益吧。



我一边欢欣鼓舞地注视着手里的债券,一边暗暗想道:好你个老头,真是个精打细算的家伙。



我把债券放入信封,再把出租保险箱放回墙内。无记名债券下个月就到期了,看来我得抓紧时间去兑现。



去年夏天,小塚老人就已经准备好给我的报酬了,从这件事看,确实很像他的作风。既然安排得如此妥当,我想这些债券肯定也是税务署追查不到的吧。不过万事还是小心点好,于是我决定再等等看,等风声没那么紧的时候,再拿它们去兑现。



我已经在牢里学会怎么开入头账户了。对一名个人投资新手来说,5000万元已经是一笔相当充裕的本金了。我在一楼和刚才的行员擦身而过时,他说了一句“感谢您的光临”,脸上带着职业笑容。我也轻轻笑了笑,向他致意。



走出地下室,我便行走在洒满着7月阳光的路上了。此刻外面依然熙熙攘攘。而我却在有些拥挤的人行道上站定,从口袋里取出太阳镜戴上,缓缓回头看了看松叶银行。许久,我一直凝视着松叶银行大门口那关关开开的玻璃自动门,以及门中央那看起来凉爽宜人的绿色标志。



我的一切买卖,全都是从这个城市的这家银行开始的。然而我的终点在哪里,我却茫无所知。或许小塚老人说得对,明天,市场照样开着。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乘着浪头向前行进到更远的地方去罢了。



看着五彩缤纷的夏曰黄昏,我心里默默地想道:今年一定会变得很热吧?我人生第二十五个夏天,会不会也跟这天气一样,迎来火暴热辣的气象呢?



有时我会突发奇想地幻想:要是在这个时候,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浪该有多好啊!那浪波涛汹涌,似乎谁都驾驭不了。如果我能站在那个浪头上。该是怎样的一番人生胜境呢?



也许,我是该一个人出海去看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