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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太阳通内战(2 / 2)


一觉醒来,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我对加奈说要回家露个脸,就离开了她的公寓,悠悠哉哉地走到太阳城。



脖子上戴着R天使京一给的项圈,摇晃的银翼让我在太阳城路南侧也能一路平安。因为北侧G少年原本就认得我的脸,不用任何信物也可以通行无阻,我现在可谓是池袋街头最牛的自由行动者了。不过,想想这还真是够奇怪的,因为在一年以前,每个人都是可以在池袋自由行走的,而此刻,这居然成了一种奢侈的权利。



我进入太阳城地下一层的罗多伦咖啡馆。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取出手机,按下天使长矶贝的电话号码。



“我是阿诚!”



“喔,原来是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点事想问你一下,有空出来见个面吗?”



“那什么时候呢?”



“现在。我在太阳城罗多伦咖啡馆。”



“知道了。”矶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应该就在隔壁的天使公园里。我一边喝着冰拿铁,一边等他。五分钟后,他来了。Levi’s501的二手裤配红白条纹T恤。偶像明星穿的话可能会很帅气,可惜矶贝穿起来实在是有点不好看,乍一看,还以为是刚参加过摔跤比赛的选手呢!



这个显得有些狼狈的家伙向我走来,并在十米外就向我点点头。接着走进店里,在我旁边坐下。



“今天‘摄影机’没有一起来吗?”



“没来,有些话当着镜头也不方便说,对吧?”



矶贝看着我,一种伪装出来的坦然。



“你在红天使中是负责哪些工作呢?”



“京一的参谋,同时还是财务总管。”



“那么,实际上操纵红天使的人是你哕?”



“不是。我只是负责组织的运行,真正让天使发扬光大、受人爱戴的人是京一,我没有号召力。”



用力吸了一口气。我盯着矶贝的眼睛,问道:



“你知道京极会吗?”



他的眼神没有变化,但我发现在他那瞳孔深处,似有某种东西在暗自蠢动。那家伙立刻回答道:



“听过一些传闻。不过,我不太清楚。你在这里散布那种不名誉的传言,对于天使来说是很不友好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在我和京一面前提到这三个字。”



说完,矶贝把脸贴近我。用一种威逼的姿势恶狠狠地对我说道:



“懂了吗?”



矶贝从歪斜笑容的嘴角丢出这句话,眼睛依然盯着我。我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矶贝站起身,直直走出了店外。



一个令人战栗的背影。



晚上八点多,我和加奈走在太阳通时,Blo~n'ngInthPWi耐的铃声响起。这次好像是独家,加奈接着电话,眼睛散出的光芒显得非常夺目。那一阵子,只要一发生事件,敌对双方的朋友就会打电话来,每天都吵得要死。不过加奈并不每次都出去,而是大约四五件“报案”才会扛着摄影机出机一次。



“这次又是什么呢?”



“刀子,肚子!救护车好像也已经开往池袋医院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加奈的背影已经离太阳通很远了。加奈读高中时是篮球选手,听说曾经被职业球队挖过角,跳远还得过福岛县冠军。速度真是快得惊人。



我们奔向停在巷子路边的小卡车。自从梅雨季节开始,代步工具就从加奈的摩托车换成了我的DATSON。我从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时,加奈的手已放在前座车门把手上等待了。简直就像是一条流水线上的两名工人,这样默契,加奈居然还不满意,朝我嚷道:



“太慢了,从你的打工薪水里扣奖金。”



开什么玩笑。明明自己连一毛钱都还没付给我过。



池袋医院是一栋位于川越街道旁边的白色瓷砖建筑。如果不是人行道上立了一个又小又红的急救医院标牌,一定会被人误认为是哪家保险公司的分店。医院的后面就是发生上次事件的东池袋公园,我把车子停在公园小径。还没等车子停稳,加奈已经扛起摄影机冲了出去。



听到救护车的笛声愈来愈近,我们知道多少还是赶上了事件的一个尾巴。



医院旁边的夜间入口。加奈站在只亮着一个红灯的铝门旁开始摄影。救护车后的双扇门用力打开,担架床从救护车上卸下。两名急救人员咔啦咔啦地推着担架床。点滴在担架上方摇晃。不知道是不是出血过多,那少年的脸苍白透明。从脖子到脚踝都盖着白布,露在外头的全新网球鞋还是干净的,白得令人心痛。他应该还只是个中学生。



担架床后头紧紧跟着一个小女生。细长而清秀的凤眼虽然红通通的,但却没有流泪。身高连一米四都不到。可能只有小学五六年级吧?白色T恤,红色尼龙背心,还有三条红线的运动裤。



女孩消失后,医院夜诊部的铝门也缓缓地关上了。



“走吧。”



加奈从摄影机的观景窗前站直了身子,作出了迈步的准备。



“去哪?”



“我还想再深入采访一下刚才的女孩。”



话刚说完,加奈竟没有跑进医院里去追小女孩,而是飞快地奔回小卡车。



回来时,专业摄影机已经换成了小型手持V8,肩上背着装了电池和空白录影带的背包。



“走!”



没有开灯的医院像是一个有些恐怖的洞穴,安静与黑暗使这里看上去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实在很难想像外面就是繁华的川越街道。加奈直直朝询问处走去,向那位趴在电脑前玩游戏的护士问道:



“我们是那个受伤少年的亲属,请问我们该往哪走?”



“上二楼吧,他们在最后面的手术室,你们在走廊旁的休息室等着就行了。”



我们跑上二楼。灰色长廊的尽头有一扇磨砂玻璃的双重自动门。手术室是禁止非医护人员进入的。退到刚才的长廊,饮料自动贩卖机像是海洋中的灯塔般醒目,我们走进没有门的房间。三排黑色沙发面向夜空摆着。跟在担架后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第一排沙发上。



加奈在少女那一排沙发那找了个位置坐下。



“一定会没事的。打起精神来!”



少女抬头望向加奈,眼神里没有任何表情。



“你爸爸妈妈呢?”



她摇摇头,轻轻地说道:



“我爸爸早就没了。妈妈又接不了电话。”



说完,她从背心口袋里拿出手机,反复地看了几遍。她又瞅了一眼我脖子上的天使项圈。加奈说道:



“我们在拍这件事的纪录片。你愿意让我拍一下吗?”



女孩子歪头想了一下。



“你们要陪我到手术结束,不然的话我就不让你们拍。”



手术总共进行了五小时,我们也就在休息室里聊了五个小时。



也许是等待的过程太过于无聊和紧张,我们都觉得特别口渴。我一趟一趟地跑自动售卖机,罐装咖啡、柳橙汁、绿茶,再来一罐咖啡。



小女孩名叫峰岸薰,只有十二岁,小学六年级。手术中的是她十四岁的哥哥——茂。茂是红天使的成员。他们的父亲不知跑哪去了,母亲从事夜间工作。今天傍晚,茂和薰出门买母亲的生日礼物,结果被几个G少年围起来。薰说茂是为了在她面前挣面子才逞强不认输的。结果跟对方四个人先是口角,然后演变成了动粗,最后以亮刀子收场。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我正想是不是要等到天亮时,手术室的自动门打开了,担架床推了出来。少年茂的脸色一片苍白,已经没有了意识。医生推着他停也没停就走过去了。薰没动,但她的眼神一直追着担架床。扑簌簌的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医生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径直朝薰走去,用余光瞥了一眼拍摄中的加奈,柔声对薰说道:



“没关系吗?”



他是指采访。薰点了点头。



“你哥哥虽然大量出血,状况很危险,不过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了。不过,因为伤了肠子,所以我们必须拿掉一部分。现在你哥哥的肚子旁要开个洞,装一个袋子。虽然会很痛,不过现在命是能保住了。而且这个袋子,恐怕以后伤好了还得装着。你明白了吗?”



薰依然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像自己被刺一样面无血色。哥哥茂十四岁,未来一生都得过着肚子上吊着粪袋的生活。



“等妈妈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再向她详细说明。今天等了这么久,真是一个勇敢的孩子。现在你再待在这里也不能做什么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医生说完,瞪着我们吼道:



“你们这两个家伙,人家拍也让你们拍了,记得把这个孩子送回家呀。这点小事总应该做吧?”



虽然他说得有点凶,但我还是默默地点点头。因为在我眼里,只有拼命忍住泪水的薰。



我们的城市为什么会变得这般堕落呢?



真是太可耻了。无法抑制的愤怒从我的身体深处升上来,全身血液沸腾。我站在微暗的走廊里,无声地饮泣。薰走上前来,拉我的袖子,边哭边说:



“没事的,诚哥。你放心,我和哥哥都不会有事,所以你也不要哭了。”



我决定豁出去了,为了这个城市的和平,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抱住薰的肩膀,像是小鸟一样瘦弱的肩胛骨在我的手中微微发抖。我看向加奈,v8的蔡司镜头,露水一样映照出愚蠢的人类。



我绝对要变成PeaceMaker。我绝对……坚石般的思绪不停反覆,在深处凝结成冰冷的硬块。



把薰送到平和台,让加奈在出租套房前下车。我跟她说待会儿见,就开着车子往家里走。开进我家的停车场,正准备锁上车门回家时,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嗨!站住,你是真岛诚吧?”



回头看去,五个男人站成半圆形,围住站在小卡车旁的我。四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跟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家伙。很奇怪,无论哪个小鬼集团都不会有这么老的成员吧?



不等我说一句话,右边的小鬼已经猛然向我袭来。或许在医院时的余愤还在我的心里沸腾,我做了普通打架时绝不会做的事情。我挡下进攻小鬼的拳头,把他的手臂夹在胳肢窝,奋力掐住后连同身体一起向外扭转。骨头断裂的沉闷声响在这夜色中格外可怖。我拖着那个倒霉的小鬼拼尽全力向他们抡了过去。小鬼越用力,受的伤就越重,摔倒地上后痛苦地呻吟着。之后,是一场混战。



混乱之际,一记漂亮的重拳从下巴旁切入。等我回过神来,脸颊已经碰在梅雨季节的柏油路面上了,感觉冷冰冰的。我看着许多飞来的腿,觉得自己好像足球一样。我拼命地用手臂护着后脑,而身子则像婴儿那样蜷曲着。被踢到第十下时我还有记忆,之后就渐渐失去意识了。对方应该是很专业的,攻击全集中在大腿、肩膀、背部等大片肌肉区。没有杀害的意思,就是想发出一种警告吧。非常明确的信息。



其中一个人还很固执地猛踢我的屁股,精准地瞄准尾椎骨。那种疼痛冲击顺着脊椎向上窜,直升到头盖骨,我感觉自己看到了绽放在眼底的焰火,而且每次绽放的都是不同的颜色。在模糊的意识中,我感觉有一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好啦。小子,告诉你整天跟着的那个女的,她要再敢查东查西,我们就要了她的命。”



那个女的?我虽想再问问他,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啊”“唔”了几声,还流了一堆口水。最后,我被迫选择了最轻松的方式。



我在半夜三更的停车场晕厥了。



睁开眼睛。费了好半天工夫,才爬起来。已经好久没被人修理得这么惨了。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奇迹般地竟然没有坏。按下加奈的快速拨号键,加奈立刻接起来。



“家里忽然有点事,今天要在那里睡了。”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掉了。我的声音是不是有些怪怪的呢?我也不知道。



接着,我用一种笨拙得像婴儿一样的动作扶着墙爬行。三分钟的距离,那天晚上我足足花了二十分钟。



我艰难地爬上楼梯,轻轻打开门,钻进自己的房间。幸好老妈没有出来,谢天谢地!我吃力地把牛仔裤脱下来,检查伤势。遍体淤青,脸上居然一点伤都没有。果然是高手,手法相当老练。



不过,依然只是一群白痴而已。自以为是使用暴力的专家。天真地以为只要让对方尝到痛入骨髓的疼痛就会知难而退。



我的全身淤青不过是小伤一件,但是反而因此让我找到了一条线索。



早上的时候,因为口渴醒了过来。我回想着昨晚那句话,那个女的?理不清头绪。外面传来下雨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发烧了。想要翻个身,身体实在痛得要死,就那么硬邦邦地又睡着了。那个女的,那个女的……



上午时分更是惨到了极点,发烧和疼痛都变得更严重。关节像坏了的旧轮胎一样僵硬,完全不听使唤。浑身淤青。我挣扎着爬到厕所,心想这回该不会拉出一泡血尿吧。结果低头一看,还好,没事。老妈用“你是白痴啊”的眼神看我,更可怖的是,她还特意准备了三人份的白煮蛋、香肠、土司跟沙拉,我只好生吞硬吃下去。随手摇出一些维他命跟镇痛剂,就着老妈准备的柳橙汁一起喝了下去。



回到房间后,我硬撑着打电话给加奈:



“我应该是感冒了,让我休息两天吧。”



“好,那就要注意休息,千万别勉强自己哦。”



之后,我马上无力地倒在了床上。这一觉,我一直睡到傍晚。



休息,也是战斗的一环。



意识逐渐恢复,身体慢慢变得轻松。我摸出巴尔托克的《弦乐四重奏》,从头开始放。一边听一边思考整个事件的脉络。如果整个事件和黑社会有关的话,那线索就清晰了,一定是为了钱和地盘!可是,怎样才能让处于敌对状态的疯狂小鬼也能跟我一样看懂这些呢?这些热血沸腾的家伙正沉迷在憎恨和暴力里头。



细细一琢磨,我发现这个事件里面,抗争行为是愚蠢的,抗争理由是诡异的,但要如何才能像雷击一样点醒他们呢?有没有一次就能把内战摆平的手法?如果内战长期化,像死去的渡边或重伤薰的哥哥茂那样的牺牲者一定会再增加。



该怎么做才好呢,PeaceMaker?



正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有人敲我的房门。



“能进去吗?”



居然是明日香的声音!我顿时慌了手脚。这半个月来每天都和加奈在一起,完全把明日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看我一直都没回应,明日香便自作主张地打开门进来了。白色的超短迷你裙,藏青色底白色水珠的紧身T恤。对于看惯加奈飞机场般平坦胸部的我来说,明日香的胸部只能用“凶爆骇人”四个字来形容。



“我在楼下听你妈说了。诚诚怎么会被人打得这么惨呢?”



坐在枕边的明日香,没两三下就泪眼汪汪了。我用遥控器把正听着的音乐关掉,明日香曾说过听这种音乐就跟看恐怖电影一样令人不安。接着,明日香勤快地照顾我。她拿出新的T恤和内裤,还用微波炉温过的湿巾帮我擦拭全身。不管是便利商店的烤布丁和饭团,还是百香果汁和袋装茶,只要在食物送到时张嘴就好了,完全不用动一个指头。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明日香的雏鸟。



但是,我在脑袋里努力地计划最佳时机。



提出分手的最佳时机。



只是在爱情这种事情上,我总是有些迟钝。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开口说我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明日香抢先一步说道:



“喂,诚诚,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人家,好像怀孕了。”



晴天霹雳!远比昨晚所经受的群殴的打击强烈数十倍!



“真的吗?”



“嗯,我已经去过妇产科了。”



“是吗……”



我无言以对,记得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好像有一次她说今天绝对没问题,就直接做了。我不能不仍责任地说自己已忘了这码子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反正学校也不好玩,我想休学,毕竟这是和诚诚的孩子嘛。你会娶人家吗?”



说完,明日香就抬眼试探着我。我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只能强颜欢笑道:



“我知道了。现在我想静一会,你能到隔壁待一下吗?”



当然不可能静得下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加奈那动人的笑脸和结实的胴体,还有跳舞的京一、池袋的红蓝少年和白热化的太阳通内战。



可能是太虚弱,想着想着,我就又睡着了。到了深夜醒来,明日香已经不在了,她在我的枕头旁边用咖啡巧克力压了一封信:



诚诚,你都快要当爸爸了,所以,为了我,也为了咱们将来的孩子,千万不可以再乱来了!不要再去理内战了,还有,也不



要再管那个女人的工作了,好吗?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明日香。



小孩怎么能生小孩呢?我的头剧痛起来。但我也很明白一点,无论如何,太阳通的内战我不能不管。我在黑暗中拿起手机,按了千秋的号码。桥本千秋是池袋二区色情按摩店“绿洲”的红牌,色情行业的内幕她肯定一清二楚。



“我是阿诚。现在方便说话吗?”



“方便呀。我已经收工了。”



“最近,你们那个圈子里有人听过京极会这个名字吗?”



“嗯。最近好像是有一大批人到我们店里推销商品,什么亚麻床单、手巾、毛巾之类。这些人都说他们是京极会的。好像真的挺便宜。”



“是吗?”



“这帮人还说池袋马上就会被京极会接手,要我们趁现在赶快投靠他们。我们店长还常常因此发牢骚,说他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背叛羽泽组呢。”



“喔,但也有店家因此投靠他们的吧?”



“对呀,好像太阳60通以南的那些店几乎全都是这样,据说是因为京极会和红天使关系良好。”



原来如此。接着我们聊了一些以前的事,包括被强制遣返阿拉伯的卡西夫。听千秋说那家伙经常寄信来,并且已在计划从台湾坐船偷渡过来。



“日本真的就那么好吗?”我这么问道,千秋闻言哈哈大笑,快活地答道:



“当然好了,因为日本不但钱好赚,而且有像我这种美女嘛。”



我用握着手机的手指敲击机壳给她拍手。她听了更是乐得不行。



“对了,诚诚,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还跟那个明日香交往啊?虽然一直没跟你讲,不过你们开始交往的时候,我就听到不好的传言呢,那个女生虽然看起来很老实,但是好像到处跟人吹嘘,说一定要把诚诚搞到手。你知道她为什么总会跟你碰面吗?那是因为她每个周末晚上一家接一家地喝过去,目的就是为了碰到你。我说诚诚,你别再跟那种女生在一起了!她跟诚诚一点都不配。”



我说我会考虑考虑,之后就挂了手机。心情沉重的我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快速地按下猴子的快速拨号键。虽然我终于逐渐看出内战的背后了,可是我的心情却依然沉重。



阿诚爸爸——这简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经过三天的休整,我的身体已基本康复,毕竟是十几岁的年轻身体啊!中午过后起床,先做做简单的伸展操,松弛一下僵硬的肌肉跟关节。正当我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明日香来了,好像还带着自己做的便当。章鱼香肠、心型煎蛋、兔子苹果、草莓薄片三明治。



明日香在床上摊开方格花布,准备和我一起吃便当。这时,玄关敲门声传来。



“阿诚,身体好点了吗?我买了午餐,一起吃吧?”



是加奈的声音。血液刷的一声从脸上抽离,我真希望此刻自己是透明人,或者干脆从此消失掉也无所谓。



“打扰了,我可以进来吗?”



脚步声从走廊那边一步一步传来,简直就是死刑执行人的脚步声。门一打开,加奈就提着快餐店的食品盒走了进来。还是那件灰色运动衫配牛仔裤。她看到了我们,脸色随之一变,喃喃道:



“原来是这样,好像真的打扰啦?”



说着,她的脸上浮出一丝惨笑,接着就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尽管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我还是不假思索地出口叫住她。她停住脚步。一旁的明日香突然插口:



“如果不是你,阿诚怎么会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呢?他前天晚上在停车场被坏人暗算了,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我敢肯定,一定跟你拍的太阳通内战脱不了关系。”



加奈十分震惊,慌忙转身看着我:



“伤得厉害吗?”



我摇了摇头。



“没大事,活蹦乱跳的。明天照常可以开工了……”



“你还要管太阳通内战吗,诚诚?你不要命了吗?”



加奈没理明日香,向我点头致意。



“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你注意养伤。”



“你不要走,我告诉你,我怀了阿诚的孩子。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请你不要再勾引阿诚了,欧巴桑!”



明日香的话刺向加奈的背部”洋洋得意。



加奈原本提着便利袋的右肩抽动了一下。而后便一言不发地走了。轻轻的关门声从玄关传来。



我感到心都是痛的,加奈呢,想必更痛吧?



第二天上午,连绵不断的梅雨暂时停了,我准时到达加奈的出租套房。加奈正在保养摄影器材,对我的到来不加理会,连头也没有回。一股僵硬而忧伤的气氛在我们的周围游荡。



后来,加奈闷着头边干活边说道:



“怀孕吗?为什么每次和男人感觉不错的时候,这个词总会冒出来呢?可笑啊。”



长长的叹息。



“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的,这不是你的错。昨天那个女孩说得对,我比你大了快十岁,本来就是欧巴桑嘛。我早有心理准备了。只是这次真的是短了点。”



“别瞎说,你一点都不老。”



我冲口而出。但后面的话我却不会说了,我是深爱着加奈的,根本就不在乎年龄。我好想把我的感受直接告诉她,然后紧紧抱住她。但是,现在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真的能拥抱她吗?我的背后,站着明日香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我已经没有资格说爱了。



一整天都不对劲。不管是采访哪一方的小鬼,还是到事故现场去拍摄,我们都以一种例行公事的方式共存着——因为从昨天开始,我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只不过是想要把汽车音响转大时碰到对方的指尖,两人的身体也会变得很僵硬。曾经天经地义地亲吻的手指,现在却是遥不可及。一切的美好。现在它都不再属于我了吗?



晚上工作完毕,我跟以往一样把摄影器材扛回出租套房。加奈说:



“阿诚,很遗憾,从今天开始,请你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吧。我有点累了,想冲个凉就睡,就不送你了。你趁我洗澡时自己离开吧。”



加奈说毕,就自顾自地拿着毛巾躲进了浴室里。



好吧,以后或许再没什么机会回到这个出租屋了。没办法,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好久没当小偷了。



书架上摆着Beta录影带。我找到第一晚在公园拍摄R天使首领的带子,里头收录了许多红天使成员的影像。我先把它们塞到牛仔裤肚子里,再用风衣罩住,最后把空盒放回书架上。



“晚安,加奈。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我对着浴室的门小声说完后,轻手轻脚地从房门走了出来。为什么只有在没人听见的时候才能变得这么坦诚呢?



离开加奈的房间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着小卡车到了江古田无线电的公寓。无线电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设备应有尽有,即便那些录影带店没办法拷的Beta带,在无线电家里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请无线电将我带来的录像带拷两卷备份。在等待的卒档。我跟他大概讲了一下内战的情况。我需要与人携手合作才行。于是拜托无线电召集上次暗算药头的无聊少年郎们。



“真是技痒难耐啊。”



无线电的眼睛被那个蘑菇发型给遮住了,所以我也没办法看到他的眼神。但是,他窃喜的语气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让我想起见到猎物的大灰狼。不过这一次的小红帽可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我带着原版和复制的三盘带子离开了无线电的家。一点五十五分,我拿出手机,按下礼哥的快速拨号键。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诚是吗?有什么事?”



“有一个带子想请你调查一下。你现在有空吗?”



“有。”



“那你到楼下等我,我十五分就到。”



挂断手机,我立即启动小卡车,朝礼哥所在的楼群奔去。



之前一直处于挨打局面,现在总算轮到我主动攻击了。我要向那些一边在太阳通煽风点火,一边躲在背后偷看笑话的家伙发动致命的冲击,我一定要把他们的头割下来。我嘴角的笑容在后视镜里浮现。哼!等着吧,我有上百种不用流一滴血就可以把人抹杀掉的方法,谁让你们制造了池袋街头的不安和骚动呢?



小卡车在夜晚的街头飞窜,我的内心亦与这夜色中的霓虹一样,非常美丽。想着即将到来的景象,我不禁用鼻子哼起歌来。Angel。



强迫自己忘记没有加奈的夜晚所带给我的痛苦。



抵达礼哥在目白的家,刚好用了十五分钟。那是几栋在绿荫环绕下的中高层大楼,有名的高档住宅区。夜深人静,不见人影。真搞不清楚为什么有钱人都爱这种静悄悄没人气的地方。大楼前的停车位铺了砖块。凸出的圆屋顶,大门入口两侧立着两个抱着水瓶的白色裸体女人雕像,礼哥就站在被奢华的欧式罗马柱环绕的电子锁大门边等着我。



我刚把车开到门口,他就走了出来。想不到有钱有地位的人,在家的时候也穿汗衫呀。我一面为这种无聊的发现而感动,一面摇下车窗户。



“上去我家里坐坐吗?”长腿礼哥弯身问我。



“还是算了,免得我又忍不住想偷你的东西。”一想到从加奈那偷东西,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径直把一套拷贝的带子递给他。



“礼哥,我是想请你调查这卷带子里有没有京极会的人,就算是低阶小弟或只有一点点关系都行。如果查不出来的话,那就麻烦你顺便去问问大阪负责暴力组织的刑警。”



“原来如此,京极会吗?内战白热化之后,终于轮到这些高手出马了吗?好的,我会进行调查的。不过阿诚,你毕竟是外行人,千万别做危险的事。这是警察的工作。”



我装作很听话的样子,在心里暗笑。我的确是外行人,可是你们这些内行人又解决了什么问题呢?再说,太阳通内战也不是什么警察的工作,那是我们街头自己人的事。



我看起来确实成了池袋警署署长的线人,但他并不能控制我,真正能控制我的,只有池袋街头的声音。



那个声音,现在叫做和平与宁静。



第二天,我把录影带放在腹前藏好,一路小跑着来到加奈的出租公寓。我敲敲门就推门走了进去,加奈一脸怒容,抱胸而立。



“阿诚!是不是你私自拿走了采访的带子?”



我点了点头。从肚子下拿出录影带,轻轻地放在桌边。



“你该不会是卖给别人了吧?”



“我早就说过我不仅仅是为了帮忙才跟着你到处去采访的,我有我的目的。”



“目的?你一开始说不用钱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只是当时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就没在意。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结束内战。”



“是这样吗?”



加奈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想从今往后,我们就各自行动吧。你是记者,所以请你继续作为一名观察者对这个城市进行报道和拍摄。而我是一个街头混混,所以我要深入到池袋内战的中心,我将成为内战的一员,然后想办法阻止这场战争继续下去。所有的这一切,我都已经受够了。”



我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都有些不可自控。加奈静静地看着我,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黯然说道:



“我明白了,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加奈,我最后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为什么会想到来池袋采访这起事件?你来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将要爆发‘内战,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第二次长长的叹气,看来加奈有些灰心。



“再瞒你也没什么意思了。在来池袋以前,我在大阪采访黑社会组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重要黑帮京极会的头目特别赏识我,觉得我很有胆识,后来聊得多了,他才特意给我提供新闻素材的。前不久他要我到池袋看看,说一定会找得到独家消息。”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都是别有用心的人。但对于加奈的隐瞒,我并不生气。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人的世界里就会有这种事吧?我朝加奈伸出手:



“是该分手了。我真的非常快乐。加奈,我真的很感激你,因为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连做爱也教了我不少。当然“你是我的初恋”这种话我可说不出口。我只是苦苦地向她伸出手。加奈一握住我的手,就扑进了我的臂弯里。她流着泪,用她的脸颊贴着我的脸颊,在我耳边说道:



“我不会说再见的。一定要记住我。还有,千万不要乱来。我也不准你死掉。”



我狠狠地抱住她,看着她的眼睛,内心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疼痛。在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加奈是知道我喜欢她的,而我也深知加奈喜欢我。面对爱的困惑,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在我们紧紧拥抱的那一瞬间,远离的心又合而为一。



沿着她出租套房斑驳的白色走廊离开,我的眼角噙满了泪水。究竟是悲伤,还是幸福?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数日后,在下雨的午休时间,我接到礼哥的电话。



“发现一个可疑人物了。那卷带子里自我介绍是天使长矶贝的人,本名叫内海繁幸,是京极会的成员。少年管教所有他的档案照。”



太好了,目标基本锁定。



“阿诚,你应该是没问题啦,不过别带着武器到处乱晃喔。我们已经决定要加强临检和盘查了。所以我跟你打个招呼,千万不要因此而被抓进来,不然还要我费事去捞你。”



我要他安一百个心,然后挂了手机。我的武器藏在脑袋里,谁也看不到,谁也偷不走,但却比小鬼们到处挥舞的玩具来得危险百倍。



六月的第三周。果然跟礼哥说的一样,警察从阴雨绵绵的星期一开始,强化了取缔工作。头两天,红天使跟G少年都有一大群人被带到池袋警署,不过第三天就没有人被抓了。更怪异的是,每两三条街就有一个小鬼的家变成了兵器室。大量的刀子、催泪瓦斯、电击枪、警用棍棒,全都塞在电动玩具的空箱子里,堆得跟座小山一样。甚至附近还风传有人拥有狙击枪、黑星、手雷之类的可怖武器。



内战末期的征兆。太阳通简直成了一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暴乱式流血冲突似已不可避免。



是该轮到不可救药的少年仔们出场了。



那一周的周六,“不可救药的少年仔”在无线电的江古田公寓里集合。成员包括小俊、贤治,还有超级救援和范(和范韧性高得令人叹服,应该很适合参与这次事件)。



我先把从今年春天开始的太阳通内战跟大家作了说明,并阐述了作为“PeaceMaker”所面临的工作,明确声明参与这次事件没什么赚头,我计划把加奈给的打工费和大家平分,但请大家不要期待太高。大家默默地猛点头。真是一帮不顾一切的少年!我用无线电的打印机把矶贝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在堆满电子仪器的钢架上。



“我们的目标就是他。希望很快掌握他跟京极会之间的关系,并将过程记录下来,让人可以一目了然。我们现在已经掌握,这家伙是京极会的基层组员,他这次在太阳通内战中大出风头,其实有着他的罪恶目的。让我们一起来揭穿他的假面具吧。”



和范举手问道:



“如果事情并不跟我们想像的那样呢?”



“不是?那就做成真有那么回事一样。我们又不是法院,用不着讲那么多规矩。我们是要丢下一颗炸弹,用爆炸威力把小鬼的战争火焰一股脑儿吹灭。所谓的道理、正义、公平,只能到事态平息下来以后才能谈。'



没有人再提问题,但掌声非常热烈。我们接着举行作战会议。



一切准备完毕。这次换成我们来导演这场戏,目的是揭发导致街头不安宁背后的内幕,让两个形同水火的对立集团再次合而为一。混合红与蓝,为池袋的人们重新过上充满五彩缤纷色彩的生活,那将是一种让人振奋的和平海洋。



所以,我们确定了团队名称叫“PurpleCrew”(紫组)。一种很少在各项活动中出现的颜色,因为它不够醒目,个性不鲜明,但我们却很喜欢这种颜色,而且还蛮好听的。



梅雨正盛的周六深夜,我们打开窗子,注视着大雨滂沱的夜空。那一刻,竟充满迷茫而悲壮的色彩。我还做了一个迷幻的梦,梦见太阳通被紫雨染成了紫色。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展开了彻底监视矶贝的行动。他的房间在南池袋的东京音乐大学旁,五层楼建筑的三。三号房。无线电和上次一样迅速地装好窃听器。和范认真地勘踏了附近的各个地方,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最佳的监视点——距矶贝住宅五十米远的综合大楼。和范带着纸箱和望远镜到屋顶开始工作,小俊和贤治也是负责监视的轮班成员。而我和无线电则在他的三菱得利卡厢型车里伺机而动。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们还得开着三菱得利卡不停地更换地点,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



在我们几个人之中,矶贝只见过我。所以,我在矶贝值勤的时候,就去天使公园现个身,远远地观察,不着痕迹地从R天使成员那里套出他的情报。



在京一成为舞者领袖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后的一个月,矶贝出现在池袋。奇怪的是,矶贝从一开始就相当得势,因为脑筋转得快、会照顾人,没过多久,就成了京一的得力干将。甚至可以这样说,红天使的扩张路线,都是由矶贝主导进行的。



前不久遇袭死去的R少年渡边,则是矶贝手下的大总管。据R少年内的人说,渡边在死前的两个月,生活突然变得奢侈起来。不但开始单身一人搬去高档住宅住,而且还买了BMW轿车代步。众说纷纭,无法得知真相,但是这一系列的情报已经在我脑海中形成了一条特别的链条。我知道,这些情况都将成为攻击矶贝的好素材。



在整天下雨的天气下,六月的第三个星期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根据无线电的观点,只要彻底地跟踪某人一星期,大概就可以掌握那个人的生活模式。矶贝对有人跟踪毫无察觉。每隔一天,他就会去天使公园值勤一次。如果他当班,中午时分就会有三个天使来接他。车子是漆成红色的丰田。



不当班的时候,矶贝不是带着贴身保镖在池袋购物血拼,就是连看好几场电影。这家伙似乎很喜欢美国动作片。除此之外,矶贝还是疯狂的爱玩一族,任何游戏都能被他玩得有滋有味,但惟一奇怪的是,在他的生活中,完全找不到任何女人的踪影。照理说他应该不会没有女人缘才对呀?



矶贝每周六晚上会出席以京一为首的红天使头目大会。虽然没有京一那种偶像魅力,但矶贝口才也挺好的。有一次,我混在情绪高涨的R少年里听他发言。



“把G少年干掉!为了自由、独立和复仇。”



矶贝尽全力煽动着小鬼。众人拍手高喊。



我在集会前排发现了加奈。她正扛着重重的摄影机和洪水般的闪光灯。我装作没看见一般故意不去看她。加奈的背脊僵硬,是她故意不转过头来吗——还是我自以为是的胡乱猜想?



首先打破第一个僵局的是和范。贤治和小俊都因为打工和学校的课业抽不出身,和范连续一个人监视了三天。天色微暗的星期四傍晚四点,在蒙蒙细雨中,我身上带的手提式无线对讲机响了起来,我和无线电分别把对讲机按在耳朵上。



“那家伙走出公寓大门了,这可是他第一次单独出外。他戴着太阳眼镜和底特律老虎队的棒球帽。”



我立刻移到得利卡的驾驶座,眼睛盯着从五层住宅楼里出来的矶贝,缓缓跟着开了出去。转出公寓弯角就看到前方的矶贝背影。这回他一反常态,全身上下看不到半点红色。而是穿了一身黑色的贴身衣服,老虎队的棒球帽特别醒目,一百米开外都看得到。



我暂时停车。矶贝到了明治通后举起了手。我确认出租车停下来载客后,猛然踩下油门跟进。



他坐的出租车笔直地在明治通上行驶。快到发工资的日子了,车潮很拥挤,但还不至于跟丢。无线电把固定在仪表板上的V8摄像机打开。出租车在靖国通右转。我们的右手边是歌舞伎町的霓虹灯,车子穿过地铁陆桥朝西新宿驶去。出租车停在一栋像撑起东京雨云的超高层大楼一隅,矶贝在饭店前面的圆环下了车——世纪凯悦饭店。挑高大厅在黑黝黝的雨里闪闪发光。



“怎么办?”



我用征询的眼神看了看无线电,无线电点点头。从堆在后座的化妆用衣服里,取出一件深蓝色西装。穿上后又对着后视镜弄了弄头发。



“我去看看就来。”



说完,就跃入雨中。无线电低头护着装了摄影机的皮包,朝着发光的大厅奔去。



真是一个勇敢的PurpleCrew青年。







已经没什么我可以做的事了。在西宿路上,坐在闷热的车厢里干等,杲呆地看着雨。赏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其实我还蛮喜欢的。



二十分钟后,终于从大厅自动门那转出了无线电的身影。牛仔裤、篮球鞋配上海军西装外套,远远看起来果然有些怪异。那家伙取出对讲机。



“我直接到地下停车场去,我们在那碰头吧。”



“好。”



我缓缓地驾驶得利卡,朝世纪凯悦饭店的停车场前进。



地下停车场里头,粗大的水泥梁柱之间到处都是高级进口车辆。我把车子停下来后,等了一小会儿,就看到无线电从电梯里出来了。他直接走向我,一脸坏笑,肯定拍到了好东西。无线电在车旁敲了敲窗户,我把门打开。



“这地点选得不错,即使那家伙下来的话,我们一眼就能看到。”



“嗯,结果如何?快告诉我。”



“别着急,这回我可淘着宝了。”



特别试映会开始。



无线电不慌不忙地把v8摄影机接到车后头的显示器。图像拍得很好,画面虽微微有些摇晃,但看得很清楚。



耀眼的饭店大厅、漂亮的几何图形厚地毯,三个接待员并肩站在柜台后,比我那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还要大的大插花伴着间隔很宽的沙发组。以及大厅里一些有事无事的人们。



主角矶贝跷着二郎腿,坐在其中一个单人沙发上,因为戴着太阳眼镜,没办法看出脸上的表情。这时,画面右手边的电梯方向出现一个又高又肥的中年欧吉桑。亮灰色的双排扣西装里面是亮得耀眼的蓝色衬衫,一条银色素面的领带,手里拿着一把房间的钥匙,径直朝矶贝的单人沙发走来。矶贝迎过去,欧吉桑把手自然地放在矶贝的肩头,两人亲切地交谈着。我觉得那只手放得有点怪异,因为它不是随意地放着,而是在不断地温柔抚摸。看到这里,无线电笑了,他看着我问道:



“你看出来了吧?”



“嗯,大概。”



我多少受了点惊吓。倒不是因为矶贝是“同志”,而是因为这家伙的审美观未免也太与众不同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看上这种“大熊”级男人吧?



追着走向电梯的矶贝和欧吉桑,摄影机一路跟着移动。电梯开门后,那两个家伙就一起钻了进去。画面上,无线电的手被关了一半的电梯门夹住。无线电抱着装有摄影机的包挤进电梯,那两人有些警惕地盯着无线电,那眼神像要吃了他似的。从欧吉桑异常有魄力的眼神立刻可以明白,这家伙的来头不小。



过了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了。无线电当头走了出去。方向正好跟那两人去的地方相反,只见无线电把背包向后一翻。背后摄影术。真高明!



接着,矶贝和汉子也步出电梯。凌厉的眼光追着无线电,但是看到他往相反的方向走掉后,似乎就宽心了。汉子搂着矶贝的肩膀。打开数来第五扇门的时候,汉子对着矶贝的下巴上面,落下激烈的吻。



面对这种畸形的爱,只能说“爱是盲目的”。



我们在窗帘紧闭的厢型车后座里足足等了三小时,尽量不去想那个房间里头发生的事。



晚上八点多,刚才的大熊欧吉桑把脱下来的领带塞在上衣口袋,走出电梯门。虽然相距很远,但是也可以看出他正转着钥匙圈和手机,一派春风满面的样子。他迎风迈步,脚步轻盈得就跟要起舞一样。我们把车开到出口旁等着。



过了一会儿,银色的丰田从眼前通过。大熊握着方向盘的粗糙大手上戴着粗犷的白金手镯。



我不慌不忙地把得利卡开了出去。



丰田从下雨的小泷桥通北上,穿过一座废水处理场,由新目白大路朝目白驶去。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不过那家伙的车子很快就驶进了礼哥家旁边的高级大楼大门,随即消失在地下停车场里。门口周围又是那些超级豪华进口大理石。



我们进不去,只得把车子停在大门前面。大门旁有警卫室,警卫人员站得笔直。看来今天的工作只能到这里了,不过已经足够了。



真是不可思议。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有钱之后想过的生活为什么都是同样的呢?这看似豪奢的地方,到底住了多少个好人,多少个坏人呢?



晚上十点,回到矶贝位于南池袋的公寓旁,呼叫一直在雨中监视的和范。



“和范,今天到这里就好了,下来吧。”



五分钟后,和范出现在综合大楼的楼梯口,被淋得跟落汤鸡一样。风帽带子系得紧紧的,黑色橡胶披肩、长靴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双手提着便利商店塑胶袋,里头满满装着小便袋、袋装零食和矿泉水,脖子上则挂着高倍望远镜。他一看到我们,就夸张地举起右手,竖起大拇指。羽泽组“公主事件”之后,他就爱上这个手势了。



和范一钻进车里,一股浓浓的臭味就扑鼻而来。想想也是,在楼顶监视七十多个小时,既没洗澡,也没去厕所,不臭才怪呢。面对和范,连一贯面无表情的无线电也难得地泄漏出真挚的情感。



“我早就听诚哥说过你的事迹,没想到你还真猛啊!”



和范闻言竟有些害羞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玻璃窗外,轻轻地回答道:



“……谢谢……”



我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他那样回答,不过也可能是我听错了。



第二周,我们有了新的跟踪目标,在宾馆里出现的大熊。但头两次都失败了,因为我们只顾着盯那天大熊开的那部车子。其实大熊换了代步工具。业余时问他会开那辆不显眼的丰田,而上班时就改开深藏青色的宾士。像是虎鲸一样粗的十二气缸轿车,黑道专用车。



他的上班地点是在南池袋一栋像骰子似的混凝土外墙三层独立办公楼。窗户上罩了厚厚的百叶窗,入口的不锈钢板门至少有五公分厚。建筑物角落的遥控监视器跟机器人似的不停地转。黑色标牌上用金色的粗书法体写着:京极会吉松组。



一点也不像黑帮组织,倒像是一家正常营业的正规公司。



我叫无线电用打印机把大熊的大头照打印出来。和前一次矶贝的情形相同,拜托礼哥调查他的来历。这次非常简单,隔天就立刻有了答复,还附了一个A4大小的信封。



根据礼哥提供的材料,我们得知大熊的名字叫吉松微,现年五十二岁。想不到他竟是吉松组的组长。礼哥发来的信封里装了一大堆几年前的剪报复印件,报道说他因为对组员的暴力事件被追究责任,照片也附登在侧,这回倒是派上用场了。



虽然还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但还是请无线电把这两周的跟踪影片剪成五分钟的犯罪实录,再拜托贤治制作影片中的字幕。原稿由我来起草,我尽可能把每一处可疑的地方都夸大一些。写谎话这档子事,是非常有意思的。



六月的最后一周,PurpleCrew的作战进入下一个阶段——谣言战。我们随便找了几个G少年和R天使少年,劈头就问:



“听说梅雨季节结束前,崇仔要跟京一来场一对一决斗,这是真的吗?”



不论是哪个阵营的人,起初两三个人都说没听过。不过,小鬼们脸上都难掩兴奋的表情,显然这是他们都盼着见证的一件事情。传了几天后,等到我再在街上行走并偶遇到这些小鬼时,即使我什么也没说,他们也会过来跟我通风报信。



“诚哥,你知道吗?听说我们的首领终于要出手了。说要直接消灭对方那个该死的大头目呢!”



我假装第一次听说一般大吃一惊。那可真是太阳通内战开始以来的大新闻呀。然后,我又顺水推舟地加了点料——这次可是最见我功力的表演。



“是吗?地点就在WestGatePark吗?”



“真在吗?”



“我也不确定,反正我听说的好像是在七月十日晚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说谎话这档子事,也是很有意思的。



七月刚开始,G少年的国王崇仔就打电话给我。背景音乐是街头杂音和FM广播,看来崇仔在白天还是不停移动着。



“阿诚吗?那些奇怪的消息是你放的吧?”



“喔,都传到你耳朵里啦?”



“你要我跟京一决斗吗?”



“对。”



“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我想肯定另有目的吧?”



“当然。为了和平。”



“能成功吗?”



“一半机会吧。不过,总比什么事都不做要强一些,难道我们要一味等到大规模械斗出现吗?说老实话,夏天的天气一热,大家脑袋里的保险丝就会很快烧断的!到时又不知道会出现多少死人。”



崇仔低笑道:“说得有道理。再说就算你的计划失败了,大不了就跟京一决斗一场而已。”



我很佩服崇仔的洒脱,用取笑的口吻问他:



“如果你真的和京一决斗,确定有胜算吗?”



“当然,就算不胜,我也输得起。毕竟我跟阿诚不一样啊!”



手机就此挂断。崇仔和平时不同,他是认真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又恢复到平凡的状态。我依然回到西一番街水果行看店,或是修改那盘录影带。只要我在家看店,明日香一准上门,她还是穿着没有任何怀孕征兆的细带超短小裤裤。老实说,明日香这种过于露骨的性感,我实在是无福消受,特别是将要当妈妈的人,还这个样子实在是让我有些无法接受。



我也搞不懂,为了跟自己没关系的事可以拼命去闯,为什么一到自己的事上就束手无策呢?虽然明日香依然无所谓的样子,但我已在心中有了当爸爸的觉悟。看来这次内战结束后,我就该从街头退隐了。其实以前的不良少年,也有很多才十几岁就生了小孩当爸爸的。当然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前不良少年啦。



一次,我在太阳通的巷子里瞎逛,发现了一个贩卖仿冒品的摊贩——鳄鱼牌夹克外套,标价只要一千九百元日币。鲜艳的紫色吸引了我的目光,正好可以配我的Purplecrew嘛!我向坐在地上摆摊的女生问道:



“五件卖多少啊?”



“嗯,八千五。”这个女生说的日语实在是太蹩脚了。



我看着那些颜色鲜艳的夹克,一时间我的想法又变了。我请她再加一件。



“你运气很好呢,紫色在中国是代表幸运的颜色,‘六’也是吉祥的数字。”她逢迎地笑。



最后,六件紫色夹克,一万元成交。



七月的头一周不知不觉就结束了。第二周的周末是G少年和R天使的决战日期,可以感到街头空气明显地渐渐炽热起来。路上到处都开始在打赌,赌盘赔率六比四,崇仔占优势。崇仔闪电般的直拳和京一袋鼠般的舞蹈。对于在近处亲眼看过的我,也说不准哪边比较强。



闷热的星期二深夜,我在房间里听CD,电话响了,是礼哥的声音:



“阿诚,最近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街头的气氛怪怪的?”



“少年课跟你汇报什么了吧?”



“不是,是我自己感觉的。”



不愧是礼哥,可不是只会喝酒、搞上流公关的警界摆设。我笑了笑,对他说没听到什么怪事,就挂了电话。他一个堂堂署长,如果知道了星期五的决战,一定会阻止的吧,但这场决战在我看来,是池袋恢复平静的惟一机会,这“最后的机会”可不能让他们这些标榜安全第一的家伙给破坏了。



礼哥之后,手机又响了。



“喂?我是京一。”



这可是久违的声音啊。崇仔的冷酷和京一的甜美。这两个交锋集团的首领,看来性格迥异,但又似乎有某种相同的气质。



“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星期五晚上的那件事你应该知道了吧?我也有点受不了,和崇仔直接对决了事也不错。所以,我想请你当双方的见证人。我觉得你既然不是G少年的成员,所以不会站在他们那边吧?”



“当然。”



“那么,你愿意见证到最后吗?”



“嗯,行吧。”



“那么……星期五晚上九点,WestGatePark见。”



京一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犹豫了片刻,自己先挂了电话。我本来也有话想要跟他说。当见证人正合我意,不过我这个见证人可是“和平”的见证人。



除了死亡和暴力以外,一定还有其他的路!这是我还没来得及跟京一说的话。



星期五早上浓云密布,天空被云压得很低。听说黄昏到晚上的降雨率是百分之五十。从上午开始,“不可救药的少年仔+1”就在我的房间集合。大家反复欣赏我们剪辑好的矶贝和京极会头目的录影带片段,确认晚上的程序以及每一个细节。之后,无线电和贤治调整器材,小俊和以往一样闷头画画,和范只是发着呆。



我把那天在地摊上买来的仿冒紫色鳄鱼牌夹克发给大家,每个人都很高兴。穿上相同款式的夹克外套后,就像成了正规军一般,真是神气非凡——虽然没有多帅。



中午过后,我们准备去附近的拉面店吃饭,出门就看见明日香从车站那头走过来。真是麻烦!没办法,我只好叫大家先去。明日香一看到我,就大声说:



“诚诚,你不会去参加今晚的决斗吧?学校和路上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呢。”



“对不起,我一定要去。”



“你又要插手太阳通内战了吗?你何必去管那些人渣的事呢?”



明日香说得好像没错。



“我知道了。但是今晚我不去不行。”



我没跟她说我是崇仔和京一两人世纪对决的裁判,而且还是这次公演的始作俑者。



我和明日香站在西一番街上说话时,有个少年突然从大楼阴影里冒出来。这是我以前没见过的人,然而明日香一看到他,表情立刻就变了。



少年穿着露出胸膛的白衬衫,黑色的大直筒裤,赤脚套着双黑色的Gucci懒人鞋,晒得黑亮的胸膛上挂了一条粗粗的蒂芬妮银项链。有点瘦弱的时髦美少年。他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对我说:



“那个,你是诚哥吧?”



我点点头,明日香抢着对他吼道:



“你来干什么?滚,你快滚。”



好凶的声音。少年看着地面,就是不愿意挪步,好像有什么事情。我说:



“你有什么事吗?”



“诚哥,你是在和明日香交往吗?我叫杉村义人,跟她是高中同学,我们在春天以前曾经交往过。然后,五月的时候她就来找我要钱……”



少年说到一半,明日香就尖叫道:



“你快闭嘴!义人,你还不快滚?”



我完全被他们搞糊涂了。



“你继续说下去。”



“她是要我出钱给她堕胎呢。”



我转头看着明日香。她一副气嘟嘟的样子。



“你给了吗?”



“嗯,给了。明日香就爱跟别人用这一招,不过她不是坏人。所以,希望你能够原谅她。”



明日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道:



“唉!全给你毁了。”



“我早就知道诚哥了,我总是怕明日香骗到诚哥的话,不知道会被诚哥怎么修理呢。”



我不禁失笑,我有那么凶吗?这小子看来还是个痴情种子呢。



“常常跟在我后面的就是你吗?”



“实在对不起。但是我那样做都是为了明日香,请你原谅明日香。”



“你难道明知被明日香骗了钱,还是喜欢她吗?”



少年有些畏缩地点了点头。



“等一下,诚诚。你跟他不一样,我根本就不想骗你的钱,义人他自己得不到我,就整天胡思乱想。”



“那怀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跟我说实话。不然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相信你了。”我逼视着明日香。



三人一时间陷入沉默。我紧紧盯着明日香。义人注视着我。过了好长一会儿,明日香说:



“现在还没有怀孕!不过,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很快就会有的吗?。如果我不这样说,你不就要被那个老女人抢走了吗?我不是存心要骗诚诚的,我对你可是一番真心呢。”



“我知道了。”



我转过身离开了他们,身后明日香和少年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我走向小俊他们所在的拉面店,一路上看着触手可及的阴霾天空,心里却感觉异常轻松。原来没有压力的感觉是如此之好。真可笑,那么长时间都沉浸在将要当爸爸的恐慌和压力里不能自拔,现在知道了真相,我真想和京一那样畅快地跳一曲。



忽然好想吹口哨,哪一首呢?Ang。这次就放任自己去想和加奈共度的第一个晚上吧。



我一到拉面店,就说由我做东,PurplecreW成员可以随便点。因为,意外的幸福是要跟朋友分享的。



从拉面店回来的路上,我一个人来到西口公园。午饭时分的公园里,附近的粉领族和学生坐在长椅上吃午餐,显得非常热闹。可是,地上那些红色和蓝色的涂鸦显得很刺眼。今天晚上,这个广场上会聚集多少街头少年呢?我真的有调停他们的能力吗?心里突然一阵不安。



我取出手机,按下好久没按的快速拨号键。



“喂,是我。”



加奈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阿诚,你还好吗?”



“很好,从来没这么好过。”



“突然打来有事吗?不可能只是想要听听我的声音吧?”



“一半是这样。另外,想要报一个独家新闻给你。”



“是今晚的决斗?”



“对。”



“听人说你要当这次事件的见证人?”



“是的。我今晚决定要结束太阳通内战。所以,如果你不想错过最后一则新闻,今晚待在我旁边就好了。我们下午六点过后会在西口公园集合,你也一起来吧。”



“知道了,我会去。”



“还有……”



“什么?”



“明日香的事已经弄清楚了。她所说的怀孕是骗人的。”



“是吗……当不成爸爸很惋惜吧。”



好冷的笑话。



我尴尬地笑了笑,一时陷入一场沉默。



过了一会,加奈和我同时笑了出来,开始是畏首畏尾的怯笑,后来变成了轻松而欢快的大笑。



“我本来就想跟你打电话的。我有一个朋友是街头流行杂志的编辑,他问我有没有认识对街头情况很熟悉的作者。阿诚,试试看怎么样?我觉得你一定能写得出来。更何况对街头情况这么熟悉,根本不愁素材的问题,对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马上帮你介绍。”



我跟她说我会考虑的。她见我有些心动,便又怂恿我道:



“我觉得阿诚你现在这样很可惜。你自己不也说想做自己爱做的事吗?或许这次就是一个机会,试试看吧?”



挂断手机之后,我又抬头看着西口公园覆盖着阴暗云层的天空。这些巨大的乌云一个连着一个淹没了池袋天空,什么时候能把这些乌云全都赶跑,换来真正的蓝天呢?



回家路上,头上顶着阴云,双手插在口袋,我竟然像个傻子一样边走边笑。



战前的下午,竟非同寻常的轻松,不可救药的少年仔们各随喜好打发时间。我戴着耳机听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为了胜负关键的决斗把心灵净空;无线电依然在调整器材;贤治在玩我的笔记本;小俊在看漫画;和范则在无聊地看着八卦电视节目,他说要通过这种节目观察世界。大家都在大战前夕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很喜欢这种气氛。



下午五点半,我把小卡车从停车场开到水果店前面。我们一起把器材搬进车里,然后五个人上了车,开车朝步行不到几分钟的西口公园进发。



这是世纪对决的大日子。天空虽然阴暗,但万幸的是截至目前还没下雨。



多么熟悉的西口公园,曾经是不良少年和上班族的乐园,而现在的圆形广场,却成了充满血腥气息的斗牛场。小鬼们慢慢开始聚集。我们把小卡车停在公园旁边的小路上,把器材卸下后,我又把车子放到附近的收费停车场去。



六点,天空被夕阳映照成了玫瑰色。潮湿的天空,绿油油的树木,甚至耸立在公园周围的大楼也在这时变成了浪漫的粉红色。我们把器材架在池袋西口公园圆形广场正中央。然后仔细地测量距离、调整焦距、确认电池,万事搞定,五个人就静静地围在器材旁等待。



下午六点,加奈也扛着摄影机走过来了,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灰色混纺长袖圆领运动衫和褪色牛仔裤。我将最后一件夹克递给了她。



“穿上这个。这是我们组的代表色。今晚我们要用它来中和对立的红蓝两色,我们要把所有少年都变成紫色,让池袋不再有纷争。为防万一,拜托加奈把一切记录下来。”



“我知道了。”



加奈也穿上了仿冒的鳄鱼牌。至此,PurpleCrew就准备完毕了。



八点,池袋的夜晚来临,西口公园周围大楼的霓虹灯亮起。G少年和R天使的成员陆续抵达。人数已经超过数百人。双方阵营的年轻人虽然不断地用眼神在向对方示威,但是没有傻瓜会在世纪决战开始前出手。



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红天使的首领尾崎京一率先从东武百货出口那边现身。依旧是黑色牛仔裤配仿麂皮背心,赤脚套双凉鞋。在四周的亲卫队里我发现了矶贝的身影,太好了!京一看到我时轻轻地点点头。



附近已经挤满了围观者,其中以小鬼为主。大略估计R天使有一百五十人,G少年将近两百人。简直就像是不良少年的运动大会。



公园旁的路上停着一辆没有窗户的现场直播车,车身上居然有东京电视台的Logo。几个年轻男子正从车里往下搬东西,架设转播器材。这回可糟了,我们的计划里可没预计电视台采访的应对办法。不过既然这样了,那也没办法,只能依原定计划进行。如果有必要,再拜托参战双方的朋友去阻止摄影机进来吧。暂时先静观其变,走一步算一步。



晚上九点整,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在三层贴身保镖的护卫下,从东京艺术剧场的方向出现。可以看见高大的保镖双塔那两个在空中凸起的头。



崇仔也从远处向我点点头,好像笑了一下。他身穿黑色西装,足蹬FILA的黑色运动鞋,气闲若定。



在这座直径近百米的石板圆形广场,京一和崇仔在中央面对面站立,两人相距不到五米。而我则站在他俩中间。圆心周围是直径十米左右的圆环,而十米之外,则是黑压压的人脸。摩肩接踵,层层不断的人潮。小鬼们的兴奋似乎足以把附近湿润的空气煮沸,危险到只要谁一点火,立时就会引起暴动一般。近四百个小鬼屏息注视着我们——炽热的视线和对暴力血腥的渴望。



我缓缓环顾周围。在少年的外围可以开始看见零星的制服警察。公园外面是各家电视台的直播车,偶尔会射出刺眼光线,直通夜空。



来吧,我一手策划的剧本该上演了。



正想按下连到扩音器的麦克风开关时,我的手机忽然响起。这个时候居然打电话来?!我按下接听键:



“喂?”



“阿诚吗?是我。西口公园究竟在搞什么?”



是礼哥。火烧屁股的声音。



“年轻人想要谈判解决问题。你让警察别管了。”



“不管?不可能。十点钟开始的新闻节目早就预告说要上你们的头条了。上头还因此破口大骂。暑假当前,绝不能让少年斗殴事件出现在电视上。我告诉你,镇暴警察已经赶往池袋了,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



“礼哥,不!横山礼一郎警视正。我们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我向你保证十点以前,彻底解决,给我们一点自行解决的时间吧。你不是也说过,严刑峻法无法根本性解决问题吗?如果你们现在硬要介入,内战是无法平息的,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让年轻人自己去思考,让他们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吧!”



我几乎要发出哀号,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数,我一定要乞求礼哥给出时间,不然的话,周密安排的一切就全都要毁了。



京一和崇仔两人就像夜里的树木般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身边,其他人则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那个白痴,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接电话呢,而且还讲个不停?



这时我的手机里传来池袋警察署署长的话:



“我也有做不到的事。”



“我明白,但我还是请你先等我一个小时。”



“办不到。”



“你想想你自己说过的话。给上司的印象重要,还是池袋少年的前途重要?你不是说想参与一线工作吗?那现在礼哥亲自下达警方停止进攻就是最有价值的现场工作啊。拜托你啦。”



“该死的阿诚,那好吧,就给你三十分钟。如果我因此而被贬到北海道的话,你可得带威士忌去看我!”



“五十分!”



“不行,四十分。”



“好啦,再昂贵的威士忌我都给你留着。礼哥,多谢了。”



我挂断手机,然后按下麦克风电源。倒计时四十分钟,我绝对不能让街头事件演变成猎奇者的头条新闻。我一定要保护这些傻乎乎但热血沸腾的少年,不让躺着看电视的那群人的好奇心得逞。



之前练得滚瓜烂熟的讲稿,全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事情交代完了吗?”



崇仔看着我笑道。我点点头。



“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好吧。不过……”



我把扩音器的麦克风放到嘴边。



“在这场决斗以前,我有话想跟G少年和R天使说。请大家给我五分钟。五分钟之后,你们想怎样都行。”



我朝无线电弹了弹右手手指,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小俊跟和范把一百五十寸的投影仪屏幕在广场中央展开,在夜色中的公园里投影仪射出耀眼的白。



“请你们看一段不能不看的影片。站在屏幕背后的人请绕到对面来。”



我把扩音器音量调到最大,声音就跟要破裂一样。现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但好奇还是战胜了一切,小鬼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移到屏幕前。无线电打开投影仪,贤治则用连到投影仪的V8对准站在京一旁边的矶贝。这是最新型的夏普液晶画面,画面非常清晰,大屏幕上出现了矶贝的平头。一张浮在池袋夜空的脸孔。屏幕中那家伙很快从困惑到不安,最后变成了愤怒和恐惧。



“大家看,这位仁兄就是现任红天使的副首领矶贝。相信大家都认识吧?”



我朝无线电打了个手势。屏幕立刻从现场影像切换成事先准备的录影带片段——少年感化院的记录。在矶贝的大头照旁,用字幕写着他的本名。



“可是,他根本就不是矶贝,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对吧,内海繁幸?”



真名一说出来,那家伙明显变得胆怯起来,贤治应该在拍摄。录影带的历史记录正在播放。很快放到了世纪凯悦饭店的下雨傍晚,和大熊的幽会。看到在饭店走廊接吻的矶贝,四周的小鬼们发出一阵吸气声。



“我并不是要质疑矶贝的性取向。但是,如果这个欧吉桑是某个特殊的人,事情就不一样了。”



闪闪发亮的屏幕上出现吉松的新闻剪报特写。



“这个欧吉桑是京极会吉松组的组长。这个组织趁着红天使扩张的时候,悄悄地跟着一步步地在池袋扩张地盘。你们想过没有,是谁给了红天使突然强大的力量,这一切是从谁加入以后才开始的?是谁自愿担任红天使和京极会的联络人?我听说被杀死的渡边在当了矶贝的总管之后,手头突然变得阔绰起来。那么,把那些钱从别处拿来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让二十来岁的少年掌管那么多钱?还有,为什么要把一个盗用那笔钱的家伙凌虐至死,再装成G少年所为丢在公园里?”



最后一句话是没有直接证据的。毕竟在两周内找出一件凶杀案的证据根本不现实,对方可是专家级的。可是,也许歪打正着,矶贝丝毫没有反驳,脸色却猛地发白起来。



“大家想想,一个用假名字和假人生欺骗伙伴的家伙,大家能去相信吗?”



四百个小鬼屏息凝气,可以明显感受到他们的困惑。我等刚才的那一番话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之后,又朝无线电发出最后一个手势。电视新闻播放过的镜头:公园的蓝色海洋和红色尸体,巷子里烧得只剩残骸的车子,不知是哪个少年在人行道流下的血泊,连同哭泣声一齐推走的担架床。



“你们再想想,是谁在煽动你们打斗,又是谁渔翁得利?打架和争吵对于我们街头少年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如果这一切行为是受别人利用的话,你们还愿意这样去做吗?你们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你们拼命地与曾经在一起玩的好友相互斗殴、砍杀,而实际上却充当了别人赚钱的棋子。”



我环视附近小鬼的脸孔,隔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



“在与曾经的朋友对刺时,你们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我看着崇仔,他也眯起眼睛看着我。此时京一只是默不作声地瞪着矶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围是在炙热黑暗里鸦雀无声的小鬼。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感觉,因为在加奈洪水股的卤素灯照射下,我的眼睛根本看不见夜空中发生了什么。我继续沉声说道:



“我们都是软弱的人,所以才会说谎。我们都是胆小的人,所以才要武装。我们都是一群笨蛋,所以才会互相伤害。现在我们都明白了事实的真相,我也相信我们会原谅彼此。就算朋友撒了个弥天大谎,曾经对你做了什么事情,也一定可以原谅他。”



最后一句话说出时,我面对着加奈。我直直凝视着镜头,希望她能明白。我的眼里噙着泪水。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说,大家可能会觉得这并不客观。那就给矶贝一个辩护的机会吧。”



贤治立即又把相机移过去,要给他一个脸部特写。这时,矶贝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家伙不为自己辩驳,反而用手拍落贤治手里的v8。白痴!如果冷静地反驳,像我们那种漏洞百出的影片,随随便便都可以搪塞过去。或许,我们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吧?



京一挥了挥手,天使亲卫队立即把发狂的矶贝压倒在石板地上。矶贝的脸被变形地压在红天使的涂鸦上,贤治倒很伶俐,立刻用v8对着他拍。镜头通过大屏幕放出来,只见矶贝口里还在骂着什么,被压在地上的矶贝特写反复在屏幕上出现。看着他淌着唾沫的脸孔,最醉心于决斗的小鬼也失去了热情。



突然,京一出其不意地一跃而起,黑色牛仔裤的膝盖几乎快到眼睛的高度,然后顺势落下,落在矶贝背上,咔啦咔啦,柔软的东西和坚硬的东西被同时切断的声音。此时的京一,就像一个冷血的杀手一般冷酷,他并没有下来,而是直接在矶贝的身体上跳起舞来。在舞步中,他居然又找回了一贯的浅浅微笑。



“别跳了,京一!你的舞蹈不是为了毁灭这种人渣而存在的。”



我一说完,天使成员里立刻响起此起彼落的反对叫喊,其中也有女生的尖叫,他们显然要求京一继续他的舞蹈,看来这小子的仰慕者还真多!对我的制止一副酷样的京一,在听到纷至沓来的叫声后,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最后,一扭脚再狠狠地向下一踩,矶贝那吐着血泡的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京一顺势从矶贝背上跃下,双手抱胸,直视着我和崇仔,朝我们点点头。



直到这时,我才确信我精心安排的停战行动正式生效了。



“好了,情况够明白吧?大家现在就回家吧,自己好好去想想!我们的内战究竟有没有道理?”



我说完,正准备顺手关掉麦克风,突然一声尖叫从人群中传来:



“不行!”



喊叫声之后,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女孩出现在少年群里。是薰。自从池袋医院休息室采访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她穿着和那天相同的红色背心和牛仔裤,娃娃般的头上今晚绑着红色印花大手帕,对薰来说那手帕似乎大了点,打结后面多出来的布像领巾一样在夜风中飞扬。



“我知道是你们说的那个坏蛋在使坏。可是,红天使不是被G少年打得很惨吗?跟我哥哥一样被打的人,红天使里有一大堆。难道因为捉到一个内奸就一笔勾销了吗?我不会原谅那些打人的人——”



最后一句话夹杂着悲鸣,痛彻心扉。薰将手伸进背心,掏出一把刀子。全长二十公分的战斗刀,小小的薰举起那把用特氟龙加工过的全黑野战刀,那样子很吓人。她手里的是一把杀人的工具,中央还刻了一道细细的血槽。



薰一边惨叫,一边冲向崇仔。速度并不快,如果是平常的崇仔,应该可以先吃个饭、喝杯茶,然后轻松闪过。但是,崇仔看看薰,再看看我,和平常一样默默向我点了点头,然后他朝薰展开双臂,像是要抱住奔跑过来的妹妹一样。



“不要!”



有人在大叫。我一凝神,才发现根本就是我自己在叫。



崇仔的身体和薰小小的身体合为一体,空气黏腻,沉重。四百个小鬼全沉默下来。崇仔轻轻拍着薰的背,像是在夸奖她做得很好。薰放声大哭,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崇仔的左大腿根部长出一把黑色的刀。



“快去叫救护车!”



我疯了般地大叫,奔向崇仔。崇仔的左腿血流如注,还强作欢笑: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可能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快把麦克风拿来给我。”



我把麦克风递给他。不要硬撑!我心里说道。很快,祟仔的声音传了出来,在整个池袋西口公园的上空回响,那声音已没了痛苦,依然是国王的冷酷声音。



“就像这个小不点说的一样,G少年的确做得有点过火。京一,红天使的诸位朋友,对不起了。也许我不能全部补偿,但能否用我的这点血多少补偿大家一点呢?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聊的战争。”



于是,崇仔抬高声量。声音越高,刀伤处喷出的血就越多,将石板染上了鲜艳的颜色。只听他用一种冷酷的声音喝道:



“我在此命令所有G少年,立刻放下手里的武器。池袋从今晚起停战。”



话刚说完,崇仔就当场倒下,颓倒着把麦克风指向京一。我把崇仔递给我的麦克风转交给京一,京一握住麦克风。



“矶贝的事情我们会彻查的。我也支持停战提案。红天使的所有成员,立即把手里的武器丢掉!。’



京一说完好一会儿,现场居然没有动静,我还以为这回事情要糟了。



没想到过了一会就有零星小雨般的刀子滴滴答答地落在公园的石板上。然后声音慢慢变大,最后竟变成了成片刀子落地的暴雨。在我听来,没有任何音乐能比这种声音更加甜美动听。



就像是被海浪卷走的沙丘,众多小鬼的影子一点一点地从池袋西口公园消失,原本界限分明的红、蓝阵营,在这次人潮退去的时候,混合成了一体的颜色。



在和礼哥约定的时间只剩五分钟前,公园里只剩下我们PurpleCrew。此时的池袋西口公园,已经变得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了,不会再有杀伐和战争。



和平真好。



救护车开走的时候,躺在担架床上的崇仔抓住我的手,手臂苍白,但是仍然握力强劲。他眼神空洞地看向上方。



“如果……我不行的话,阿诚……你……就当G少年的……首领!不要……跟我嫌……麻烦,拜托你了。”



我除了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崇仔的遗言后来变成了我们之间的小笑话,不过还好没事。崇仔接受了别人输的三公升血后,坚强地活了下来。因为刀子虽然伤到了大腿内侧的大动脉,但是并没有完全切断。真是狗运亨通啊。



我才不要去当什么代理GK。事实上我从来就不觉得我适合当国王。



因为国王不是都没有穿衣服吗?而且还孤零零的,就连家臣都不能算是好兄弟呢。



对于在电视机前守着“夜线新闻”看暴力事件的各位,真是抱歉啦。反复播放的不是血腥的打斗镜头,而是黑暗里模糊的下着刀雨的画面。我自己后来也看了,真是毫无半点紧张感可言,一场原本应该跟港台片一样火热刺激的混战,变成跟白开水一样的结局,显然是那些爱看热闹的人所不乐意见到的。



据第二天池袋警察署召开的记者发布会说,现场回收的各类刀子有三百柄左右。其中有战斗刀、猎刀、露营刀、救生刀、万用刀、固定刀、折叠刀……(刀子可不是只有西瓜刀的!)各类刀具摆满了记者发布会现场的地板,那些记者拼命地拍。



等到现场人员静静离开公园之后,所有参与行动的警方人员——包括防暴警察才开始捡拾现场器具。加奈的摄影机则一刻不停地从远处拍摄着这难得一见的公务人员捡拾刀具的画面。



PurpleCrew在防暴警察到来之前一步撤退了。我真的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我对我们PurpleCrew成员的自豪和爱戴之情。



惟一有些遗憾的是,小小的薰被警察带走了。所幸薰还只有十二岁,杀人未遂并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可是按法律还得接受警方审问,也有可能被少年法庭审判或予以处分。



崇仔在池袋医院的床上写请求法院免予薰处分的请愿书。



“写成这样行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拿着他写的内容给我看。崇仔这小子,从来就不爱学习,平常根本不写文章,现在这个请愿书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就连格式都很奇怪,遣词用字七零八落。不过,还真是一篇好文章呢。我就像个傻瓜一样,一面看着,一面忍着泪。



后来,我专门用一段时间把关于崇仔和薰的故事写了下来,为了保护主人公的隐私权,他们的名字用了假名,这个故事后来投给了加奈所介绍的街头杂志。就这样,我被这家街头杂志聘为专栏作者,加奈还帮我的专栏起了个名字叫“街头巷语”。想不到的是,读者对“街头巷语”的评价还不错。可能是内容有些新奇吧。杂志社的老板决定以此为题开始连载。所以,在老板的委托之下,我成了一个专业的专栏作者,谁能想到呢,当初我还很怕阅读那些铅字呢,而现在却居然写铅字给别人看。每天对着那个小笔记本,写得都很累。



但是,我是不会放弃写作的,一方面是因为我也渐渐开始对写作产生了兴趣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通过写这些街头故事,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原来还有一些东西是惟有我才能写得出来的。



某天,我去池袋医院看望崇仔。崇仔的病房就在薰的哥哥的病房隔壁,两个人听说交情已经蛮要好了。我们经常在一起开玩笑逗贫嘴,有一次,崇仔突然用左手抓住在床附近飞舞的小甲虫。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副“怎么样啊”的表情。志得意满的国王。原本像是地平线闪电一样的直拳,现在变得跟F1赛车一样慢。



“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就满足了呢?”



崇仔咧嘴一笑:



“值得高兴的事情为什么不高兴一下呢?人就要懂得快乐。阿诚,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比拳头速度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话刚说完,崇仔就轻轻张开拳头,夹在手指间的绿色小甲虫轻飘飘地飞向窗外。崇仔出神地看着那只重获新生的小甲虫。



好样的慈悲国王。



就像G少年和红天使内战的开始一样,结束也是迅雷不及掩耳。当然,警方是不会让自己精心组织的行动无功而返的,他们以东池袋公园杀人嫌疑犯的名义逮捕了矶贝和京极会的小弟。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警方依然在挨家挨户地查访全东京的油漆行,一举查出很多蓄意采购大量蓝色油漆的家伙。在此之前,我已经向礼哥报告了矶贝的事。新署长曾问我要不要授功函,我回绝了,有什么用呢。后来,我在周刊杂志上刊出的犯人照片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在半夜停车场死命踹我尾椎骨的小子。



目前,两个集团的例会并在一个地点同时举行,而例会主席则轮流担任。至于京一,好像已经脱离红天使组织了。



梅雨暂歇的七月中旬,京一突然出现在我家店里。和平常一样的穿着,只是肩上多了一个大行李袋。京一看到我,羞涩地笑了笑。很棒的笑容。那家伙如果现在编排新舞,不知道会是一支什么样的舞蹈呢?是否会和我们活人的世界更接近一点?我不知道。只知道京一其实和西一番街并不太协调。可能因为他和我不同,总让人觉得气质出众。他对我说道:



“我马上就要参加一个现代舞团的比选。父母在山手线的另一头留有一栋房子,我以后就住到那边去了。也许以后可能偶尔来池袋。如果下次来的话,希望阿诚还能记起我,我们一起聊聊音乐吧?”



他热情地伸出手,和我紧紧握别,我要他好好加油,我绝对想从电视里看到京一在舞台上的表现。他忍不住笑了。京一的笑容很迷人,相信以后一定会有很多女性仰慕者。



再来说说加奈吧。



加奈是我心底永远的痛,我们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日子,然而现在,我们却回不去了,虽然所有一切的障碍都扫除了,但原本魔法般的心动和悸动却全都哪里去了。虽然太阳通内战结束之后,我们也曾试着去约会和做爱,但已人是情非,原来的那种感觉不会再有了。难道爱真的要在压力和谎言之下才会新鲜吗?



内战结束第六天,加奈为了新工作飞去了冲绳。听说整个夏天都要在美军基地采访。我去羽田机场送机,加奈在登机口前对我说话——她注视着我。我们视线相连,但已经没了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回来以后,要再见哦。”



我沉默地点点头。不是说谎,是真的想要再见。加奈的身影消失在机场人群里。而那个时候我在寂寞的同时,也有了一种解放的感觉。我不知道我们的恋爱是否会有第二章。



七月十日,停战集会后第九天,星期日。太平洋高气压降临,漫长的梅雨季节结束,夏天来了。



晴朗的天气,阳光溜溜地滑过干爽的肌肤,气温三十三度。我一个人来到西口公园。积雨云密密麻麻地在池袋高高的夏季天空涌现。东武百货的半透明玻璃窗上,云朵呈现出锯齿的形状。向露出肌肤的极限挑战的豪放女。还没吃够苦头,像孔雀一样刺探女生心意的泡妞男——一如既往的西口公园夏日午后。



我像是要泡热水澡似的在长椅上坐下,这里果然是属于我的地盘啊。手里拿着加奈的信,缓缓打开,开始阅读。



PurpleCrew的大家好吗?记得别忘了给我留一个位子啊!只要阿诚说一声,我随时都会飞去你们那里的。



无线电、贤治、小俊、和范、猴子、千秋。大家都以不同的方式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而我当然也是如此。如果你失去元气,没有心情去学校或者工作的话,何不来池袋看看呢?刚开始或许需要一点勇气,才能松开领带和制服的领子坐在路边东张西望吧?但是一旦这样做的话,一定可以发现你以往没有注意到的世界。



街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舞台,也是一所严格的学校。我们在那里争执、受伤、学习、获得一点点成长。街头物语永远不会结束。



所以,我也不会说再见。或许哪天在某处再见吧。在那之前,我会为大家准备一大堆的精彩故事。要是找不到题材的话,就随便捏造一个给你听。



本人有多么会说谎,相信看过这一章的你一定最了解。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