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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在家里只须收起以往的笑容,整天摆出一幅面无表情的样子就行了。由于以前总是形影不离,所以我对姐姐的行为习惯了若指掌,模仿起来更是驾轻就熟。九年来,没有一个人看出我的破绽……"



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显得有些疲惫。



年仅八岁的她,竟亲眼目睹自己的葬礼。自己的真名从那场葬礼起便一直尘封至今,她的内心隐藏着常人无法理解。,甚至是通过割腕才能宣泄的激烈感情。其根源无疑来自于她的姐姐以及那个已经被人深埋了的榴字。小女孩选择的这条这路,充满了孤独和悲壮,她必须不惜一切把它走完。



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愈发柔和起来,光线中逐渐增添了几分金黄的色彩,斜阳的余晖透过半开半合的淡黄色窗帘倾泻到整个教室里。棒球队队员的金属球棒与球相撞击发出的高音响彻云霄,顷刻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寂静的教室里,时间正悄无声息地逝去。



过了一会儿,她略带犹豫地说道: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吗?"



我记得是是高中二年级,就在这个教室,便这样回答了她。听我这么一说,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



"初中时,在博物馆参观川体切片标本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你。此后,升上高中的那年春天,我在图书馆发现一个人正在阅读关于尸体解剖的医书。当时,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所以,在教室里她轻而易举地识破我的伪装。我终于把这件事弄明白了,看来,我们彼此都往暗中洞察到对方本来的面目。



"我真不敢相信,听说你小时候竟会不时开怀大笑。"



"的确如此,以前就是这样的。不过,从那间仓库里出来后,我就担心一旦笑起来就会暴露自己的身分,所以这九年来,我都一直极力使自己面无表情。由于长期模仿姐姐的关系,现在我已经无法爽快地笑起来了。"



她的语气中包含着与常人没有区别的寂寞。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后,她接着说道:



"我一直觉得能第一个叫出我名字的人就是你……"我站了起来。



"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是我从你老家偷偷拿回来的。"说着,我从桌上的袋子里把东西拿了出来。



"什么东西下"



她保持着自己的坐姿,向我问道。



"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绳子,我想应该适合你的脖子吧。我给你套上,你把眼睛合上。"



森野坐在椅子上,合上了自己的眼睛。当我来到她身后时,她似乎有些紧张,窄小的肩膀也变得僵硬起来。



我轻轻地在她脖子上套上一根红绳。这根绳子很破旧,到处都有绽开的地方。这是我在那间仓库里找到的,是原先用来栓狗的绳子。



"我还明白你厌恶狗的原因。"



我将她那白而细的脖子连同长长的头发一起套人绳圈中,开始轻轻地勒了起来。体会到压迫的感觉后,她稍稍抬起了自己的肩膀。在这种状态下,我松开了双手。



接着,我在她脖子上打了结,并把剩馀部分的绳子拉到她的面前。



"对,就是这种感觉……"



她一边叹气一边说道。看得出,这根绳子缓解了长期积累起来的紧张感,同时积蓄于她心底的感情也缓慢而平静地得到了释放。



夜就是被套狗的绳子吊死的……这件事或许已经被她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她竟然没有发面自己所需要的,正是当年和姐姐一起玩上吊游戏时使用过的缠子。



"我告诉你吧,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恨过姐姐……虽然经常被她欺负,但对我来说姐姐是光法替代的……"



我一只手拿起书包,准备回去了。



离开教室前,我经过她座位旁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夕。坐在椅子上的她,双腿伸到了前排椅子的下面。两只手交叉在胸前,缠绕在她脖子上的红绳的那端一贯拖到教室的地板上。眼帘已经轻轻的垂下了,睫毛的影子淡淡地投射在眼睛的下面。脸颊上长着汗毛,看起拳就像兔子的背部一样。在夕阳的照耀下,脸上的汗毛反射出丝丝光芒,每一根都像被傍晚的余晖包裹着一样。泪水经过她的脸颊,从下巴处滑落到校服上。



我轻轻地关上教室的门,把她一个人留在里面。



CHAPTERⅤ土Grave



"哥哥,哥哥……"



浩介冲着佐伯喊道。浩介是住在附近一个刚上幼稚园的小男孩,平时这孩子说话总是天真无邪、高高兴兴的,不知为何今天却显得没精打采。



"……怎么了?"



佐伯正在庭院里欣赏牵午花,花瓣上细小的露珠在夏日的清晨里闪闪发光。赶去做广播体操的小学生们从庭院的围墙外经过,围墙大概有佐伯的胸口这么高,虽然看不见孩——Tqf_1的身影,但仍可以听到无数双小腿跑步的声音。



"哥哥,你说爸爸还在生我的气吗?"



昨天旁晚的时候,他哭着来到佐伯的家,之后,他一直没有回家。佐伯一问原因,他便哭着说,爸爸珍藏的古董陈设被他不小心打碎了,平常家里的人一直叫他不准碰那些东西,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战胜自己的好奇心。"我想他肯定已经消气了。1



他把小孩的父母昨晚来这里找人时的情况告诉了浩介。两人满脸焦虑地姑在门口向佐伯|、啊道:"看到我们家浩介吗?"当时,佐伯摇摇头装作不知道,而且还和他们一起在附近四处寻找。



"你真的觉得他没有生气?"



"嗯……"



眼前是一片盛开的牵牛花,牵牛花的藤蔓缠满了插在地上的竹竿,干燥的竹竿略带一点淡茶色。



佐伯住在一棵独立的老房寻里。家中庭院比周围邻居家的大,在呈正方形的住宅范围内,房子和车库并排修建在东面,剩下的空地就被各种各样的树琳占据。如今正值夏季,一棵棵大树长得枝笔叶茂。



佐伯从小就对植物抱有浓厚兴趣。牵牛花就盛开在这个庭院里的墙边。



今天又是个晴天。太阳逐渐升高,天上没有一朵云彩。从围墙和树木的缝隙间照射下来的阳光,使缠绕着牵午花藤的竹竿在地上投下了一这这笔直的黑线。



浩介哭了起来。



昨天傍晚,浩介来到这里矧求佐伯赶快把自己藏起来。佐伯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并将他领进家中。接着,他又来到路上四周张望了一番,确信没有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关上了大门。



"你到哥哥这里来,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吗?"



为慎重起见,佐伯又问了一次。小男孩擦着眼泪,点点头示意没有。孩子的话到底有多大的可信性呢?可是,此时的佐伯己经顾不了这么多,他认为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以前和浩介一起捉蝉的时候,以及看他用空盒子作手工的时候,一个念头曾从脑海中闪过。那是一个自己绝对不能靠近的妄想,一个可怕的计划。由于总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念头,佐伯甚至厌恶自己起来。然而在昨天,脑子里却好像笼罩着一层云雾……



"哥哥,我,是不是最好还是跟爸爸这个歉呢?"



佐伯的心快要碎了。浩介还没有弄清自己的处境,而佐伯已对他做出了可怕的事情。



其实佐伯并不恨他。对于失去了家人独自一人生活的佐伯来说,浩介就像他的亲弟弟一样。浩介父母外出的时候,常常由佐伯担当照顾他的任务,他们还常常一起去散步。应该说,佐伯对他的感情不亚於浩介的亲生父母。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可惜,时间是不能倒流的。



"……你已经回不了家了。"佐伯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园中绽放的牵牛花各自选择了一根竹竿作为它们的栖身之所。在这些竹竿中,有两根的直径比旁边的要粗一些。



听到佐伯颤抖的声音,浩介觉得有些奇怪。



"哥哥,怎么了?"



他的声音从安插在地面上的粗竹竿尖端传了过来。中空的竹竿可以将埋入地底的棺木中的声响传到佐伯的耳边来。浩介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己经被埋到地底去了。这让佐伯感到非常可怜。



昨天,浩介来到佐伯家里席,佐伯狠心地把他带进里面的房间。



"你藏到那个箱子里去吧。



说着,他指了指放在房间革的箱于,那个立方形的箱二子大小刚好能容他在里面躺下。



浩介一向都很听佐伯的话,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一想到父亲发怒的样子,他更是乖乖地躲到箱子里去。



浩介没有注意,这个箱子其实就是以前他自己亲手制作的棺材。佐伯盖好了盖子,并用对于将其固定起来。棺村的盖子上预留了两个换气口,分别位于躺在棺村里面浩介的头部和脚部。因此,即使被封在箱子里,至少呼吸还不成问题。



佐伯把装着浩介的棺村留在房间里,然后朝庭院走去。昨晚,他在游廊的正对面,靠近鳞墙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只须用铲子再将其扩大一点就可以放甫装有浩介的箱子了。



完成这项工作后,佐伯再次回到屋内,把那口棺材运到土坑里。在这过程中,他对箱子里的浩介解释说,要把他转移到一个他爸爸绝对不会发现的地对。佐伯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棺材从屋外的游廊挪到庭院里裂。接着,他把这个笨重的箱子放进了坑里。



然后,再往棺村盖上的通气孔里插人中空的竹竿,所有的工序就基本完成了。最后只须用铲子将泥土盖到棺材上,浩介就彻底地被掩埋了。



佐伯觉得孤雩雩的两根竹竿立在地上显得很不自然,因此他就把生长在别处的几株牵牛花,连同供它们攀爬的竹枝一起移植到矮墙这边来,其中两株牵牛的藤蔓更被他小心地从先前的竹枝上解下,并重新缠绕到那两根维持浩介呼吸的竹竿上。对于毫不知情的人来说,眼前这些竹竿不过是辅助牵牛花生长的工具而己。



"哥哥,怎么了?喂,我想回家了……"竹筒说话了。



被活埋了的浩介实在可怜。尽管如此,佐伯依然有条不紊地拿起一根根竹竿,把它们笔直地插入地面。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其实,自己对那个孩子充满关爱。曾经有一次,浩介差点在佐伯面前被汽车撞倒。当时,他光顾着跑去追一个球,根本没有注意飞驰而来的汽车。车在就要撞到的那刹那停了下来,佐伯见状竟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可是现在,自己对小孩做出这些事情,究竟应该怎样解释呢?



佐伯自小就住在这所房子里,那时,他和父母,还有祖母一起生活。由于父母都有工作,所以年幼的佐伯和祖母更为亲近。记得小时候,当其他孩子在打棒球,或玩塑胶模型时,自己总是和祖母一起在庭院里栽花种草。先用小铲子将黑色的泥土装入花盆里,接着再把花的种子埋进土里。当时,班上的同学都瞧不起他,说他的样子像个女孩。事实上,细心敏感的佐伯在生活中倒是常常被别人误以为是个女孩子,而他也经常为此受到伤害。



不过,祖母看到佐伯用洒冰壶给一排排的花益浇水时,总夸奖他是一个乖孩子。每当自已遇到挫折的时候,佐伯就会想起祖母这句话,从新振作起来,以不辜负祖母对他的期望。然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种想掩埋生物的妄想侵蚀了他的大脑。当他察觉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已经充满正在进行活掩的种种幻觉。



佐伯喜欢在庭院里洒水,秀气晴朗的时候,他常常这样做。先将橡胶软管展开,再用哥指压住软管的管口,这样强大的水压使管子里喷出来的水柱可以冲得更远。呈扇面状展开的水流喷射到庭院里的树木上后,又反射着太阳的光辉,从那些茂密的枝条和叶子弹开来。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或者是看到祖母微笑的时候,佐伯就觉得型个世界充满了光明,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格外舒畅。



与此同时,在内心深处,刹那块光线永远也照射不到的黑暗地方,却潜藏着想将祖母关浏箱中埋掉的念头。当这样的想法从脑子里一晃而过时,佐伯州法原谅自己。为什么脑海中会产生这种像恶魔般的念头?有日廿,他甚至不敢正视祖母的眼睛,因为他担心祖母会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自己的邪念。



难这是某种内心的伤痛,把自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吗?虽然目前还找不出具体的根源,但可能只是一时忘记了吧。要不然,这个根源或许存在于另一种可能性之中。当然,这样的可能性是令人害怕的:莫非自己天生就是具有恶魔品性的人?佐伯成年后没过几年,父母和祖母就因车祸去世了。这消息,佐伯是在上班的时候得知的。



以前,他一直与家人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通过与他们的接触,佐伯可以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正确位置。然而,当家里只剩下他一人,佐伯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想像。每天下班回来,在没有人交流的状况下,佐伯满脑子就只想着一件事,便是从小就不断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妄想。对于这些他根本不愿思考的问题,佐伯一直试图从自己的脑袋中抹去。也许是由此产生的反作用吧,他对营造庭院的热情一天高过一天。



家人在世的时候,他最多摆弄一些盆栽,或修整一下树木而已,可是现在,他不但要做以前这些事情,而且还要从别的地方运来腐土,以改善庭院里的土质。渐渐地,矮墙内的树木愈来愈多了。



佐伯全年都在用铲子挖坑种树,这是他下班后唯一的乐趣。他对同龄人喜欢的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每天总是一个人在庭院里不停地挖着。挖好之后,便种上花木。



不久,房子周围和矮墙内侧的空地都披上绿装。从墙外向里面望去,密集的树木把房屋遮挡得严严实实。由于怕影响到游廊前面的景致,所以只有一个地方没有种植树木,因此这里的围墙与住房之间没有任何视觉上的障碍物。佐伯在这一带建了一个花坛,并在里面种上时斜的鲜花。



当初,佐伯觉得自己挖坑的目的是为了栽树。然而,在不断挖掘的过程中,他逐渐体会到自己之所以种树,不过是为挖坑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而已。最后,他乾脆先把坑挖好,然后再将其填回。庭院里大部分地方都种了花木,由于几乎找不到能够让树木伸展枝条的地方,现律已经很难再增添新树了。即使如此,佐伯还在继续挖坑,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不断的挖掘,来打消自己想要埋人的咎头。事实上,挖坑的动作的确能使佐伯忘却头脑中一切烦恼,但这样的效果只会出现在铲子插入泥土的那一瞬间。



挖完以后,什么东西也不埋,仅仅按原样填回的做法,。总是让佐伯感到很空虚。他觉得愈是抛开脑子里的妄想挖一些毫无意义的土坑,事后萦绕在自串脑里的欲念就愈为强烈。即使如此,佐伯还是抵受不了挖坑席带来的快感,所以当他掩埋浩介的时候,前一天晚上挖好的士坑还没有填回。



附近的邻居早已熟悉佐伯的癖好,他们对每晚都会响起的挖地声不会感到丝毫的奇怪。平时碰到佐伯的时候,大家都会点头打个招呼,偶尔还有人向他讨教植物的栽培方法。在这一带,佐伯对园艺的热中是人尽皆知的,有人可能认为他是个怪人,不过认识佐伯的人大多对他的现状表示同情,觉得他:失去亲人后,就只能把自己的精力没人于仅有的一点爱好。



失去亲人两年后,佐伯逐渐和浩介熟稔起来,两人相识的契机是一年前浩介在佐伯的庭院里迷了路。互相认识后,他俩成了很好的朋友,有时佐伯还会和他们一家外出游玩。



他们认识了十个月后,佐伯忽然在车库里发现一块和浩介身高大致相当的木板。这时,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块木板用来做棺材正合适。



当时,佐伯曾用力摇晃脑袋,甚至对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恼怒,但是第二天,他便开始制作棺材了。他也不知这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事情,只能暗自苦笑,对自己说这样的东西永远也派不上用场。可即使这样,自己的双手还是不听使唤,几乎是半自动地将一根根的钉子钉到木板上。不一会儿工夫,一个箱子就成形了。



"哥哥,我要回家了,你让我出来……"



竹筒的顶端传出了哭喊声。笔直的竹筒里除了阴暗以外别无他物,一把稚嫩的声音从里面通过,并伴随着沉闷的回音来到了地面。



佐伯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浩介的呼喊了。可怜……真可怜……他只能反复这样嘀咕着。自己的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拿起了橡胶软管,软管的另一头连着房屋旁边的一个水龙头。夏日的阳光愈发毒辣起来,头顶上充斥着蝉的叫声。暑气逐渐从颈部传递到至身,干燥的地面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白了。一道水流从佐伯脚下的凉鞋边掠过,在地上伸展开来。水流源于掩埋浩介的地方,汩汩的流水从一根竹筒的口部溢出,浇湿了缠绕在竹竿上的牵牛花,并在地上形成一个水坑。那是用作通气管的竹筒。



另一根竹筒上套着橡胶软管。看到这样的情景,佐伯总算回忆起刚才自己所做的事情。且说如此,之前的行动也不完全是无意识的。



自己将软管套在竹筒上,然后拧开水龙头把水灌进地底的箱子里。佐伯感觉自己就像身处梦境一样,普通人都应该具有的良知,在自己的身上已失去爿作用。



当棺材注满水后,强大的水压将多馀的部分通过另一根竹筒喷涌出来。夏日的骄阳照射列有如喷泉一般的筒口上,不停涌动的水花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佐伯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观十分漂亮,伴随着蝉儿的叫声,墙列传来孩子们做完早操回来的声音。这次,孩子们的声音从与州前相反的方向由远至近地通过围墙。这时,已经听不到浩介的叫喊了。花瓣上出现了皱纹,牵牛花开始调谢了。



一晃眼三年过去了。



期问,警方没有来找过他的麻烦。浩介的父母悲伤地从这里搬走时,佐伯是唯一为他们送行的人。谁也不会怀疑佐伯是杀害浩介的凶手,附近的居民都认为孩子的失踪让他感到万分悲痛。



佐伯的悲伤是发自内心的,没有半点伪装。然而,良心上的谴责使他无法面对痛失爱子的柄位家长。看着他们脸上的泪水,佐伯才发觉自己的行为竟如此可怕。



三年的时间,佐伯是在恐惧和不安中度过的,他怕被人发现,整天提心吊胆。这些年来他从不敢靠近掩埋浩介的那块土地,久而久之,那里便长满了杂草。牵牛花枯萎以后,散落在地上的种子又再孕育出新芽,它们和其他的杂草一起再次在这块土地上生长。浩介一家以前居住的地方,如今已搬来新的主人了。



今年初夏,一位主妇拿着传阅板来到佐伯的家,他们在大门口谈到最近在电视节目里炒得沸沸扬扬的连续残害少女案件。然后,话题又转到失踪的浩介身上。



"浩介失踪已经有三年了吧。以前你跟他关系不错,如今他不在,觉得挺寂寞吧?"



佐伯有些紧张,但想到浩介那稚嫩的笑容,便不由得悲伤起来。明明是自己亲手将他埋入地底并用水掩死的,可现在却又为不能与他见面而感到伤感。佐伯非常厌恶这种扭曲的情感。



佐伯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然而,不经意间,当他抬头看那位主妇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表情。不一会儿,话题又转到进入夏天后逐渐开始呜叫起来的蝉。佐伯这才明白,原来浩介的事对于世人来说已经成为过去。



几天后,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重新买来了木板和钉子,正在制作一个能装入的木箱。由于制作箱子的过程不能让路上的行人隔着矮墙窥见,所以佐伯把工作的场所选在屋里。一间日式房间成了他的工作室,现在榻榻米已经被锯断板材时产生的木屑所覆盖了。



佐伯的心中再次燃起了犯剥的欲望。即使在掩埋了浩介后的日子里,那种想将活人埋入删底的欲望仍旧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然而,这三年佐伯没利将脑里的幻想付诸实践。究其原因,除了良心上的谴责外,副主要的还是出于一种强烈的恐惧,他怕浩介的事被别人知道。



可是,当佐伯看到送传阅棚来的主妇那表情后,那一直潜伏在他内心深处、面目狰狞的剽色怪物便再也按捺不住了。这个暂时隐藏在佐伯体内的动物,已经从睡梦中醒来。为了执行一个恐怖的计划,它睁大了眼唰,再次控制佐伯的身体。佐伯在木板上钉上钉子,继续进行铡子的制作。在这过程中,他觉得自己体内那个黑暗而丑陋的倒物已经张开了大口。



窗户全都紧闭着,不仅屋子_里充满了暑气,佐伯的体内更是热气沸腾。他一直埋头工作,汗水从鼻尖上滚落下来。



不久,一口新的棺材完成了,它比原先装浩介的那口棺材要大一些。这时,棺材里空空蚓也,不过,佐伯的脑海里很快就浮现有人躺在里面的景象。



接下来,要在院子里挖个蜊。地点就选在游廊的正面,靠墙的位置。这里离浩介的葬身龙地仅有一米的距离。从那天起,佐伯每天早晨站在游廊朝那个方向望去的时候,都觉得那个能容纳一口棺材的士坑,就倒充满了阴影的黑洞。



谁是埋进地底的第二个目标呢?佐伯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思考这慎重的问题。开始制作硎材的时候,季节还是初夏。那时,他总是和同事一起谈论日刹攀升的气温,而现在他们的话题已经变成了夜里的寒气。不知不觉,平常穿着的衣服也逐渐由短袖换成了长袖。



也不知炎炎的夏日是如何逝去的,佐伯只觉得内心正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交战的双方,一方是试图阻止自己继续行凶的良知,另一方则是积极搜寻猎物的黑影。然而,这种内心的挣扎是绝不会流露在外的。在旁人的眼里,此时的佐伯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分别,和以前一样,他驾轻就熟地处理着各种日常的事务,就像一台能够自动运转的机械。



十月末的某个星期五晚上,佐伯下班后来到停车场。他开动汽车,踩上油门,迳自向家中驶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亮起前灯,融人长长的车流之后,佐伯将视线投向路旁的行人。不久,他发现自己竟是以评头品足的目光来审视他们。这时,车内的镜子所映出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佐伯觉得自己的黑眼珠就像小洞一样。



在工作单位内,大家都觉得佐伯是个平和、理智的人,他经常把自己栽培的鲜花从家里带来美化环境,面对上司吩咐的任务也毫无怨言。由此,佐伯逐渐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并得到同事们的信赖。没有人会想到他曾杀害一个男孩。



快到家的时候,佐伯往左一拐把车开进一条僻静的小路。在这里,他看到那个女孩。



她在路边走着,车灯照亮了她的背影。身上穿着黑色的校服,背后垂下一头长发。



从女孩身旁经过的时候,佐伯下意识地降低车速。女孩的头发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佐伯感觉整个身体都被眼前的黑发所吸引。



从挡风玻璃的斜上方向外望怯,可以看见高悬在夜空中的一轮满月。天上没有乌云,银白恒的月光静静地照射在四周的地面上。这里靠近住宅小区中的卜个公园,林荫这上的树木大多掉光了叶子。



佐伯在十字路口处向右拐了个弯,马上把车停了下来。他关掉了车灯,眼睛直盯着车上的脚后镜。他在等待那个少女的到来。



如果女孩迳首穿过十字路口,或朝左拐走掉了的话,自己就发动汽车回家。明天是休息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好好放松一下身体。



不过,要是她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的话……



一片枯叶从树上掉下,滑过佐伯面前的挡风玻璃落到地上。这时,他想起前些天看到的传阅板,上面记录的好像是这条路上落叶的清扫问题。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今天傍晚应该安排了一场大扫除。虽然眼前的路止到处都散落着枯叶,但今天早上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地上更是铺满了树叶。由此看来,这条路的确已经被清扫过了。正想到这里,又有一片枯叶从空中飘落下来。这次,叶子落到挡风坡璃前的水拨上。



周围静悄悄的,坐在车里等候的佐伯用手抓紧面前的方向盘。镜中反映出刚才那个十字路口,在淡淡的月光下,少女的身影在那里出现了。



把车开进自家的车库后,佐伯放下了车库的卷帘门。金属卷帘门所发出的刺耳声音在寂静的住宅区里回荡。他看了看堆积在车库正面那层厚厚的落叶,院内栽种的树木密密麻麻地一直延伸到车库旁边,它们各自舒展着自己的枝条,浓密的枝叶已经快要把车库包裹住了。因此,每到树叶调落的季节,车库就几乎被掩埋在落叶堆里,看来得用扫帚打扫一下。



自从父母和祖母去世,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打扫和洗衣服等这些事情都必须由佐伯亲自来做。在做这些生活琐事的过程中,佐伯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的孤独。



前几天,有一个已婚的同事穿着熨得笔直的衬衣上班。佐伯还发现自己上司办公的时候,不时会看看放在桌上那张与儿子的合照。



"佐伯先生不结婚吗?"



在同一个部门里工作的年轻女职员曾这样问过他。



佐伯觉得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恋人、好友、家人,这一切对自己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上班时,他可以和同事们畅所欲言,可是,佐伯却没有信心和他们建立更加深厚的关系。



一旦把那个欲望当成心中的秘密,在与他人接触的过程中,便无意识地形成一堵排斥他人的高墙。佐伯不可能将这个可怕的心魔向世上任何一个人倾诉。



一阵凉风从脖子上滑过,气温比昨天又下降了。佐伯一边打着冷颤,一边看着风中的枯叶在地上滚动。此时的寒意:不仅来自即将到来的冬天,佐伯还发现自己已经脱下西装上衣!看着身上这件皱巴巴的衬衣,他想起新婚不久的同事那张笑脸,他的衬衣从来都是熨得笔直的。



他摇晃一下自己的脑袋,决定不再考虑别人的事情。想到这里,佐伯从侧墙上的小门进外了车库。来到车旁,打开后面的车门,然后将放在那里的西装上衣拿了起来。这时,他发现了衣服内的污渍,看起来像是血迹。佐伯看了看横躺在后排座位上那个少女,她的鼻子和嘴都流着鲜血。当车子驶到家的附近,说不定会碰上什么人,所以为以防万一,佐伯用自己的西装上衣盖住躺在后排座位上那女孩的身体。



少女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型,看样子问处于昏迷状态。她蜷缩着身体,长长的头发一直捌到车的地上,长发就像面纱一样遮往她的面容。佐伯一边摸剖自己的手背,一边想:如果女孩当时不反抗的话,自己也不刽伤害她。他的手留下了女孩用手指划出的红痕。



扭打起来的时候,她大声地怏叫起来,声音在整个夜空中回荡。要是周围有人的话,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到。



之后发生的事情,佐伯一时想不起来了。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女孩的脸止打了好几拳。此时少女已经晕了过去,一动不动的,全身没有气力。可佐伯还是抡起拳头,一拳打在女孩的脸颊上。然后,他把女孩塞进后座,并用上衣遮盖她的身体。接着,佐伯发动引擎,踩上油门。



佐伯从小就没有对任何人施过暴力,看到电视上播放虐待儿童的新闻时,他胸中总是充满了厌恶。可是如今,自己却殴打一位少女并使她受伤,直到现在,手上还留有刚才打人的那种触感,这种感觉就像有无数只不停蠕动的小虫爬满了自己的手掌。佐伯感到害怕,他挥动着双手,想将这种异样的感觉甩掉,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手上的感觉始终没有消退。



佐伯把女孩从车里抱出来,朝家中走去。为了不让自己抱着女孩的身影被灯光照射到窗上而被人发现,佐伯没有开灯。少女的双臂和头发在月光下来回晃动,来到满是木屑的房间后,佐伯将女孩放进问未完工的那臼棺材里。



长方形的空间刚好可以安放少女的身体,从头到脚一丝不差,仿佛这个箱子原本就是特地为她量身订做的一样。但是,佐伯始终不敢正眼看女孩青肿起来的脸,女孩的口鼻处仍然流血不止。正是由于自己内心的黑暗深深地烙在女孩这张脸上,所以佐伯根本无法坦然面对。他赶紧盖上棺材,并在木板上钉好钉子。盖板上预先留有两个小洞,佐伯要在这两个孔洞上安插换气用的竹筒。



在掩埋浩介的地面附近,为女孩准备的土坑正张口以待,它似乎早就预料到今天的到来。在月光的照射下,这个黑洞洞的土坑显得有些追不及待。先前从洞里挖出来的泥土,在旁边形成一个小丘。



佐伯从屋里拉出棺材,从游廊直接搬到庭院里,慢慢向这里靠近。装有一个人的棺材,沉甸甸的。



将棺材放到坑里后,佐伯拙两根用来通风的竹筒插到棺盖上的小洞里。然后,他便用铲哥把旁边的泥土一铲一铲地盖到棺村上面。开始的时候,泥土落到棺村的盖板上会发出啪拉啪拉的声响。不久,当棺材完全被泥土覆盖后就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了。想不到,填埋这项工作还挺费时间,佐伯浑身都冒汗了。由于回来后还没有换衣服,所以上班时穿着的西裤此时已沾满了泥土。过了一会儿,完成了填土的工作后,佐伯又用铲子平整了一下地面。



掩埋浩介的时候正是夏天,当时佐伯将牵牛花的藤蔓缠到竹筒上,可是现在的季节里却办不到。牵牛花是热带植物,耐寒能力差,如今,矮墙旁边的杂草丛中就只能突兀地立着几根用途不明的竹竿。不过,即使是这样,恐怕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吧,到时只须向别人解释,说这是夏天种牵午花时遗留下来的东西就行了。



为了掩盖挖掘时的印痕,倒伯又把花坛上覆盖着的稻草挪过来铺在竹筒周围。经过这样一番设计之后,就看不出土方填回的痕迹了。



佐伯放下手中的铲子,来到游廊边坐下。他呆呆地看着墙边的竹筒好一阵子。现在,女孩完全被埋入了地底。



只有游廊与外墙间的庭院阜没有种树,里面只有几个花坛、一个晾晒衣物的晒衣台和几根竹竿。不过,朝游廊的两端望去就可以看见成排的树木,晚上这些树木就形成一道黑色的高墙。当风吹来的时候,地上的黑影便开始各自扭动自己的身体。佐伯摸了摸带有指甲划痕的手背,殴打女孩面部的感觉已经从手上消退了。佐伯把手贴在脸上,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嘴角已绽放着笑容。



从游廊走进家中,佐伯查看了女孩随身携带的提包。他找到防身用的催泪喷雾器,还有学生证。翻开证件一看,照片上的女孩长得很清秀。



照片下记载着年级、班级和学号,姓名栏里写着"森野夜"三个字。佐伯站在游廊上,一边看着竖立在矮墙旁的竹筒,一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原来刚才自己掩埋的那个人也有名字的,佐伯这才注意到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躺在地底的女孩也有父母的,父母给女儿取了名字,并用爱心将其抚贪成人。而就在刚才,自己活埋了这个爱的结晶。



脑子里充满了甜美的陶醉,这样的状态就好像糖水渗入棉花一样扩展开去。当那个遭毒打而受伤的女孩还在地面的时候,予人的感觉只有恐怖。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将她埋人泥土里,使其从地面上消失的时候,之前的恐怖竞变成美妙的心情。



这时,佐伯的耳畔传来微弱的声音,几乎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走。



佐伯看了看矮墙旁边的几根竹筒,银白色的月光在黑暗中勾勒出那一排竹筒的轮廓,地止有它们的影子,都朝着佐伯这个方向伸展开来。在这几根竹筒中,只有四根相对较粗。



刚才听到的声音好像从这幕中两根的顶部传出来的。佐伯站起身来,穿着鞋直接从游廊来到庭院,并朝矮墙边走去。佐伯并不是来院里做运动活动身体,他现在的状态就像一个身处非现实世界的梦游者。在这样+个除了月光以外别无他物的夜晚,庭院里栽种的树木拖着长长的黑影正从两侧俯视着佐伯。佐伯来到跟自己胸口差不多高的竹筒旁边,踩在地上的稻草,从筒口上面向下望去,里南黑漆漆的。大概有拇指粗幼的竹筒里是一片虚无的黑暗,从邀里可以听到少女时断时续的喘息声。从筒口传出来的声音微弗得犹如一缕轻烟,不一会儿就被风吹散了。



两根竹筒传出的音量是不斗样的。插入棺村的两根竹筒分别位于女孩的腿部和面部,因此当女孩在棺材里呻吟的时候,更多声音从那根靠近面部的竹筒传出来。



"……有人吗……"



少女的声音有些嘶哑,也讲是因为破裂的嘴唇疼痛难忍的缘故吧!她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让我出去……"



佐伯跪倒在地,将双手手剥放到插着竹筒的地面。因为是刚刚埋进去的,所以覆盖着稻割的地面还很柔软。声音的确从这下面传出来的,可能由于心删作用的关系,佐伯觉得自己的手掌微微有些温暖,就像感受到幢入地里的少女体温。



女孩实在是太无助了,她只能在比佐伯的拖鞋更低、一个几乎密闭的空间里喘息。想到这里,佐伯觉得她挺可怜的。看着被自己埋入地底束手无策的少女,佐伯体会到自己的优越。对于佐伯来说,此时的感觉就像在注视一只小狗或小猫。



"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佐伯站起来问道。他的声音通过竹筒中的空气震动传到少女的耳朵里。



"谁……谁在外边……"



简口传来少女的回应,佐伯暂时不说话,少女接着说道。



"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吧……还把我埋入地底……"



"……你,知这你现在所在的地方?"



佐伯觉得不可思议,便问道。如果女孩是刚刚才醒来的话,应该只会发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密闭的黑暗空间里。女孩沉默了一会儿。



"……我听到盖土的声音。"



"刚才的昏迷状态是你假装出来的?"



佐伯本以为女孩在路上昏迷后就再没有醒来。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苏醒的呢?佐伯并没有用绳索将女孩绑起来,如果是在被装进箱子前醒来的,那她为什么不试图逃跑呢?



"……你的脚是不是受伤了?所以你才没有逃跑?"佐伯问她,但女孩没有回答。也许推测是正确的。



"……快放我出去!"



女孩的声音中带着愤怒。佐伯对她这种态度感到吃惊,心里为之一震。因为,她并没有爽着哀求,而是以强硬的语气下达一个命令。虽然被埋入地底而看不到具体样子,但佐伯还是透过声音,体会到这个少女心讲的自尊。不过,即使如此,现在女孩仍然是无力的弱者。



"……啊,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尽管地底的女孩根本不可能看见,佐伯还是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要是把你从里面放出来,那我干的事情不就公诸于世了吗?所以这肯定是不行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这么做?"女孩的问题在佐伯的心中翻腾。



自己为什么要把她埋了呢?就像掉进一个迷宫似的,佐伯一时还想不出答案。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回答,便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这些事情不用你多管。"



"这是哪儿?是山里吗?"



"不,在我家的庭院里。到把你埋葬在这里。"



女孩又沉默了一会儿。佐伯正想像身处这个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她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埋葬……别开玩笑了,我还活着……"



"我对埋死人可没有兴趣。"



佐伯觉得自己说了句理所当然的话。少女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低声说这。



"再不把我放出来,你可别后侮……"



"难这你觉得会有什么人来救你吗?"



"我的朋友一定会找到我的!"



女孩突然提高了说话的语调,看样子好像是伤口的疼痛又发作了。她呻吟了一声后,陷入了沉默。筒底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少女可能伤到肋骨,因而即使是小声说话也会觉得疼痛。凭着自己的直觉,佐伯从女孩的话语中感受到一种奇妙的热平平感觉。



"你信任的朋友是个男孩子吗?"



对,是的。女孩只能说出简短的话语,语气中让人觉得那个人肯定是她的男朋友。



"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比较感兴趣。"



女孩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名字。佐伯一面将其记下,一面觉得女孩可能是在骗他。也许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是现在还没办法了解真相。



"我准备在这段期间去买一个双筒望远镜……"



夜空中出现了云朵,随风飘动的云层挡住月亮的光线。说不定,明天是个阴天。



"想知道为什么吗?"



佐伯问了一句,女孩还是不说话。



"有了它,我就可以从远处观察他失去你之后的哀伤……"



这句话应该传到少女的耳边,但她依然是一声不吭,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佐伯又大声喊几次,可是地底始终没有反应。竹筒里只有一片寂静的黑暗。



佐伯觉得自己可能让她生气了,便从竹筒边走开。等到早上,她的心情自然会好转吧。



来到车库后,佐伯开始清抻汽车的后排座位,决不能留下女孩的痕迹。佐伯的车里放有小巧的坐垫,将女孩塞进车中后,佐伯就把坐垫铺到她的脸节,多亏这个坐垫才使女孩的鲜血没有沾到座位上。佐伯取出沾满了暗红色血污的坐垫,并清理了掉落在座位下的长头发。



打扫完毕后,佐伯回到家砷,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深夜二时多了。他朝二楼的卧室走去,准备上床睡览。从闭上眼睛到进入梦乡这段时间,在佐伯的脑海里只想到那个女孩正孤单地躺在庭院里黑暗的地底。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刹中午了。虽然是星期六,但佐伯工作的地方并没有固定的休假日。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得去上班,不过还好,今天倒是放假。



佐伯打开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小时候,从这扇窗可以看见广阔的街景,可是现在,这些景观都被树木的枝叶遮挡了。从树木的顶端望出去,可以发现天空的颜色是灰色的,寒风使眼前这些树枝摇摆不定,其中斗些枝条更抚过佐伯的脸颊。佐伯怀疑女孩的事情是否发生在昨晚的梦里。他下楼朝游廊走去,姑在游廊上朝矮墙的方向望了一下,原来这不是梦,的确在现实中发生。



四根较粗的竹筒和一些细长的竹竿一起立在地上。四根就意味着是两个人。看来,自己昨晚确实在浩介的旁边又掩埋了一个少女。确认了这一切后,佐伯便放心了。



不知公园旁边那条马路现在怎样了呢?当时,四周都能听到女孩的惨叫,附近的居民会不会听到后打电话报警呢?另外,这个被自己埋人地底的女孩的家长,发现自己的女儿彻夜未归后会不会报警呢?或许,警方会把这两方面的情况综合起来,然后得出少女正是在那个公园附近遭绑架的结论。



佐伯穿上拖鞋来到庭院里。现在肚子有点饿了,他打算和女孩交谈一会儿就去吃饭。佐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平时如果遇上这样的特殊情况,自己是不想吃东西的。可是不知为何,证明自己活着的饥饿感现在却是如此强烈。



佐伯来到竹筒的正前面。



他没有立刻上前去打招呼,而是安静地听着地底的动静。本以为竹筒下面应该有一些声音,可佐伯却什么也没听到。如此一来,他只好先开口了。



"……已经是早晨了,你醒了吗?"



昨晚离开的时候,女孩没有理会自己的声音。佐伯担心今天如果情况还是这样的话,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会儿后,就听见地底传来少女的回应。



"我知这已经是早上了。虽然这箱子里是一片黑暗……"



这声音穿过竹筒内部传到地面,首立在地上的竹筒竟轻微地摇晃了一下。竹筒插入棺材的盖板后,/有一部分进入了箱子的里面。刚才女孩可能碰到那个部分吧!



"有个管子一样的东西从上方冒出朱,透过抚摸感觉到它就在我脸旁。这是为我呼吸而准备的吗?从下面往上望可以看到白色的亮光。看来是天亮了吧?"/



竹筒并没有被固定,只是简单地插入盖板上的小洞里。如果想要将其抽掉的话,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把它抽出来。同样地,只要握住棺材里的那一部分用力摇晃,露在地上的那部分竹筒就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摆起来。



"能不能麻烦你老实一点?请倒不要摇晃那根管子,要是被别人看见的话,会引起怀疑的。如果你再不安分一点,我就把管子拔掉。这样的话,你就无法呼吸了。"



等佐伯把话说完,晃动的竹筒便静止下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我姓佐伯。你,是森野小姐肥?"



沉默了一会儿后,少女以一种厌恶的语气小声地说道:



"佐伯先生,我不知道你把我关到这种地方,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不过,这是不对的。现在把我放出来,一切都还好商量……不然,不祥的黑乌就会落在你的肩上……"



到现在女孩还是不肯屈服於佐伯,反而摆出巫师的样子说出咒语来。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吗?佐伯有些生气了。



"在这种地方,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可能今天你就会被水淹死!"



"淹死?"



佐伯向女孩解释用橡胶软管灌水的杀人计划。为了打消她求生的念头,佐伯还特意说清楚每一个细节。



也许是感受到死期的临近,也许是丧失了保持威严的气力,女孩用发抖的声音坚持说道。



"在被你杀害之前,我会自行了断的……你没有查看我校服上的口袋吧……这可是个致命的错误……以后,你会知道事态的严重程度……袋里有一支自动铅笔,我准备用它割破自己的颈动脉……"



"你或许觉得在我杀你前自残是维护尊严的做法,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想错了。两者的结局是一样的。自杀后你的尸体会在这里腐烂,没人会发现你,你会永远孤独地躺在地底。""不,你错了。我决不会永远不被人发现。警察也不是吃闲饭的,短则几天,长则几年,反正总有一天你的所作所为将会大自於天下。而且,我还有一个预感,我决不会独自一人死去。"



"不会一个人死去?"



"对,不会孤独地死去。"



"……你的意思是会和别的什么人一起死去吗?你指的是昨天提到的那个男孩子?"



"他不会让我一个人就这么死去。"



不知她是否是在箱子里哭泣,佐伯觉得虽然女孩的说话中含着水分,语言的背后却潜藏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坚定信念。起初,佐伯根本就没有把女孩的这个男友放在眼里,觉得他们俩的感情不过是高中生之间幼稚的初恋而已。可是现在,自己的心中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这种感觉就像落人水里的一滴墨汁,黑色的阴云逐潮在佐伯的胸中扩散。



"我就想不通……你在这样的环境里怎能说出这种话?森野小姐,你在这里……在地底一个人慢慢地腐化,最后变成泥士……除此以外,你别无选择……"



说完,佐伯转身离开了。



听到女孩所说的话后,佐伯想起办公室的年轻女职员问他的那个问题:你不结婚吗?



自己的存在,完全孤立于裂友、家人等相互维系着亲密关系的群体之外。否则,自己便利法生存。虽然表面上也会笑着和他人随便闲聊一阵子,但真谢的交心是绝对没有的。女孩的说话使佐伯想到这些,扰乱了他的心绪。



佐伯决定先吃饭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尽管此时已经完全丧失了食欲,但只要多少吃一蒯东西,也许心情就会好起来。佐伯把手伸进西装的口袋,拿出钱包准备外出吃饭。当他穿上上衣,来到门口换鞋的时侧,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



佐伯有一个随身携带的工俐证,套子是用茶色的人造皮革制成,他平时总是把它和钱包蒯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它。可是从昨晚起,这个工作证却不见了。



刚换好一只鞋的佐伯赶紧又把鞋脱掉,返回屋里。他来到用衣架挂在墙上的西装前面,再次把手伸进先前装着钱包的上衣口袋。确定里面什么也没有后,他又查看了其他衣袋……还是找不到工作证。接着,佐伯把注意力投向四周,以确认是否有茶色封面的物体。他拿起桌上的杂志,掀开暖炉的被子,四处找寻工作证的踪迹。可是,最终证明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佐伯开始回忆自己最后一次把它拿到手上是在什么地方,他清楚记得上班的时候工作证还在自己身上。难这是在哪里遗失了吗?



想到这里,佐伯得出了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让站在屋里的他感到一阵晕眩。愈是想否定它,那念头便愈是确定无疑地浮现在脑海里。



如果工作证已经遗失了的话,那么它会不会是自己和女孩发生激烈扭斗的时候被碰掉的呢?昨晚,在那个公园旁边的路上,就在女孩的尖叫响彻夜空的时候,慌乱中她的手肘撞到佐伯的腹部。一定就是那个时候,工作证从西装的口袋里掉了下来。



庭院里传来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经常有小鸟聚集在那些环绕房屋周围的树木,每天早晨都可以听到它们的呜叫。当佐伯走过院里有时候,它们又会惊慌地振翅逃走。然而,对于如今的佐伯来说,刚才那种声音就像一个象征着毁灭的可怕。



据说,昨天傍晚那条街道已经被打扫过了。今天早晨,要是工作证被人发现了,这就说明工作证的主人在昨天傍晚至今天早晨曾经在那里出现过。



要弄清工作证的主人是一制非常简单的事情,因为工作证里记录着佐伯的相关情况。虽然还不清楚有多少人会把自己在现场这一事实,跟昨晚少女的尖叫及失踪联系起来,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赶紧去把工作诩找回来。



他慌慌张张地穿上鞋迳直朝门外面去。公园旁边的马路离家不远,用不着开车,他是跑剩去的。



出门前,佐伯想先跟女孩说一声。他穿过一块种满树木的绿地,从门口绕到游廊前面的剧院。正要走近矮墙旁边的竹筒时,他突然停住脚步。



筒口处传来少女肆无忌惮酬笑声。



昨晚谈话的时候,少女的利经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她没有尖叫,只是用一种十分压抑的口吻和佐伯交谈。



可是现在,她却笑了起来。可能是由于伤口还很痛吧!笑声中还不时掺杂着痛苦的呻吟。怛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地下的恐怖情况把躺在箱到的女孩迫疯了吗?以前悄无声息的这个地方现在却变得有些谢异。最终,佐伯放弃了与女孩说话的念头,转身就朝昨晚那剩马路跑去。



来到公园旁边的马路时,刚好是中午十二时。如果是晴天的话,此时的太阳恐怕正高悬在天上。可是现在,它却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了。四周有些阴暗,路上还刮起了冷风。



公园位于住宅区的中央,建造得精巧别致。为了防止小孩子从公园冲到马路上来,路边还设有金属防护网。佐伯一边走在行人道上,一边透过金属网眺望公园里。公园中间有一个广场,里面有一些游乐设施。



秋迁上有一个坐着的人影,影子位于公园的另一头。由于那个人背对着马路的方向,所以佐伯只能看到他身上的黑色衣服。



除此以外,周围没有别的人。佐伯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原以为警方已经接到举报,并对这一带展开搜查。不过,现在看来似乎相安无事。如今,佐伯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有人在自己来这里前就已经拾到那个工作证。



马路被划分为行人道和车道,两旁以一定的间隔种植着树木。现在,路上几乎看不到汽车。笔直的这路静静地向远方延伸。



一阵风吹来,吹落了树上的枯叶。干燥的叶子在空中完全没有随风舞动的姿态,而是像雨点般劈里啪啦地不断飘落下来。昨天傍晚,这条路应该已经给扫清洁了,可是纷纷飘落的枯叶如今又重新覆盖行人道上。可能是由于有车子行驶的缘故,车这上的落叶明显少一点,但道路两旁却堆积得厚厚的。佐伯开始回忆昨晚的停车地臆。当时,他就是在这里和少女扭斗的。佐伯粗略地搜寻了一市,没有在地上发现自己的工作证。地面上除了枯叶还是枯叶,或许落叶遮盖工作证的套子,因而路上的行人也不容易发现它。



佐伯弯下膝盖,用双手翻刮着散落在沥青地面上的枯叶。这样的工作不必在整条路上进行,工作证要是遗失了的话,只可能掉在自己曾经和女孩拉扯划的地方。因此,佐伯认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干燥的树叶轻飘飘的。刚刮拨那些堆积在一起的叶子,它们就碎裂了,有的碎片甚至立刻被吹来的风刮走。佐伯看着这样的情景,忽然想起那个女孩。



她所在的箱子里是一片茫剁的黑暗。从插入盖板里的竹筒向上望去,或许还可以看见一可点的光亮。然而,所有的光源就只有这些。女孩躺在狭小而烈暗的空间里,被迫直接面对自己的死亡,并作出活下去的努力。即使如此,她仍然宣称自己的男友决不会让她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刚才知这这一切的时候,链伯的内心动摇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在他心中萌动起来。难道一个人真的可以在孤单无助、静静等死的状态下依然相信别人吗?



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佐伯的脑子里充满了美妙的幻觉。一想到被埋入地底的女孩那种无助,莫名的兴奋便涌上心头,他觉得有如蜂蜜般甜美的感觉在自己的口腔里扩散。然而,自从听到女孩的说话,这种感觉就迅速地消退了。就像被别人拍了拍脸颊似的,有一种如梦初醒的味这。



如今,他想起自己对少女干下的所有事情,还回忆起曾经对她说过一些恐吓的说话。



脑中一阵晕眩使他双膝跪倒在落满枯叶的地上。视野里的景物开始歪斜,层层叠叠的枯叶像海面般泛起了波浪。佐伯感到呼吸困难,为了吸入足够的氧气,他急促地喘着气。



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残忍,以至竟能从残忍的行为中品味出甜点的味道?以前的自己一直试图做一个善良的模范市民,上班时认真敬业,诚恳待人;走在路上也经常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并跟他们姑在路边闲谈。



每当脑里产生妄图将人活埋的念头时,自己总是极力把它忘掉。虽然告诫过自己决不能干这样的事情,但又忍不往在庭院里挖起坑来。自己是人,决不是将别人埋入地底并以此为乐的恶魔……



然而,自杀害浩介并将其掩埋的那一天起,佐伯便觉得在自己体内某种重要的齿输出现了故障。从地底那个动弹不得的少女身上所体会到的优越感,竟成了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唯一证据。这样的自己还能够被称作是人吗?



尽管仍然感到晕眩,但佐伯一刻也没有停止搜寻工作证。他依然跪在地上,用手翻动着枯叶。从鼻尖滑下的汗滴落在干燥的树叶上。



工作证还是没有找到。为慎重起见,佐伯还在搏斗现场一带的路上搜索一番,可是仍然一无所获。心中就更加焦急了。一张彼风吹来的报纸贴到佐伯的脚上,他站起身来想将其拨开。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有一个人隔着公园的金属网正注视着自己。刚才一直想着工作证的事情,竟没有注意人影的靠近。



空荡荡的秋迁在远处来回巅晃动着,可能是先前那个坐在秋迁上的人走到这里来了。



与佐伯隔着一层金属网站桂对面的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他身穿黑色的校服,两手放在袋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佐伯。看来,今天学校只上半天课,下课后这个学生便迳自来到公园。



佐伯看了看他的脸。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之间出现了尴尬的沉默。也许是意识到这一点,少年在防护网的对面朝这边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只是奇怪你在这里做什么。"看来,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显眼。



"你掉了什么东西吗?"



听到这样的问题,佐伯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句:"啊,有点事情……"



到底应该怎么回答才好呢?实际上,自己希望这个年轻人立刻从眼前消失,但显然不好这样直说。佐伯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先暂时离开这里一会儿,待少年走后再回来寻找工作证。



"你住在这附近吗?"



见佐伯沉默不语,少年接着问这。



"对,是的。"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佐伯没有多想,直截了当告诉了他。



"喔,是佐伯先生啊……其实,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希望你不要介意。"



"奇怪的问题?"



"对,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就是一些与昨晚尖叫有关的事情。你知道吧?"



佐伯感到不寒而栗,彷佛有人突然将冰块贴到自己的心脏。



"尖叫?什么尖叫?"



"据说昨晚九时左右,有人在这附近尖叫,我是从一个住在这里的朋友处打听到的。看来,这个声音好像没有传到佐伯先生的家里……"



少年看了看佐伯的反应,得出这一个结论。既然他这样说了,干脆就来个顺水推舟。佐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是这样啊……我有一个同班同学昨晚没回家,而且今天虽然只有半天课,也没来学校上课。"



佐伯几乎不敢正视少年的眼睛了。这个比佐伯大概小十岁的年轻人的眼神让他感到害怕,衣服内的身体已经开始冒汗。



少年所说的人是不是那个女孩啁?



"那个人每天都走这条路去学校,我想昨晚的尖叫说不定就是我的同学发出的……"



看来,果真就是那个被自刮埋人地底的少女。



"你和那个女孩子关系很不错吗?"



"啊,还行。"



少年的回答显得有些勉强,女孩所说的那个好友难这是这个人?从他回答的语气来看,似平不像。年轻人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谈到女孩的时候也是一刺轻描淡写、事不关辟己的语气。佐伯实在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你因为担心同学出事,所以就到公园这里来?"



"不,你误会了。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观光。"



"观光?"



"警察局里不是贴有一种标注着红色符号的市区地图吗?"



"就是那种显示命案发生地的地图?"



"说对了,你知道得不少啊,我还以为除了我之外再没人知道这回事呢。我的爱好就是到这些标往了红色符号的地区散步,看一看曾经有人丧命的地才。我常常双脚并拢站在死过人的地方,并用自己的脚底去感受沥青地面的弹力……今天,来这里其实也是兴趣所致,我喜琳观察案件的发生地!因为说不定可以在那些地方碰到作案的罪犯呢,不是吗?"



少年把双手从袋里伸出来,顺势抓住了网子。摇晃着的金属防护网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两这咄咄逼人的目光朝佐伯直扑而来。



听了这一番话,佐伯觉得自己的心跳彷佛快要停顿了。难这说,少年已经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将女孩带走的人?佐伯再三思量,最终还是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世上决不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



不过,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佐伯的心头。



耳边传来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抬头一看,一只乌鸦从寒气逼人的空中落到不远的电线上,黑色的鸟喙正对着他所在的方向。



莫非……



一种假设突然在佐伯的脑侮中闪现。



……这个男孩或许在这里捡到工作证,并把这个工作证跟少女的尖叫声联系起来。进而,他又估计犯人会在短期内可能会回来寻找……



那么,这个男孩已经把工作证藏了起来,正在试采我的反应?可是,真会发生这种事吗?



"你说,我那个失踪的同学现在会在哪儿呢?



少年歪着脑袋注视着这边。佐伯在这种怀疑的眼神中感受到一道冷光。



趁对方现在还在防护网里,不如一走了之。佐伯这样想,他要是追来的话,还得绕到没有设置金属网的公园人口才行。但是,万一捡到工作证的人就是他,而他又把自己目击的可疑举动向警方报告的话,那该怎刽办呢……



"你知这一些相关的资料吗"



"不,不知道。"



"是吗?可我总觉得你应该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



"啊,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杷!你刚才说自己没听见有人尖叫。"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有些奇怪。当时我只是说有人尖叫,可是你谈及那个失踪的同学时却问我你和那个女孩子关系很不错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确使用了那个女孩子这个词。然而,在先耐的谈话中,我从未对性别作过任何的描述……佐伯先生,那俐怎么会知道失踪的学生一定是个女生呢?"



"啊,这个嘛,是有原因的我每天都会在这条路上碰见一个女孩,可不知为何今天却测有看见她,仅此而己。所以我刚才便猜想,你所说的那个失蹦的同学或许就是她……"



少年点了点头。



"是一个头发长长,身形瘦削的女学生吗?"



"对,左眼下面还有一颗痣,而且皮肤挺白的。"



佐伯一面回想学生证上的照片,一面回答道。可是,这样的对话还要持续多久呢?看样引,那个男孩还在怀疑自己,他的提问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佐伯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根不断勒紧的绳索。



"没事吧?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啊。"



"……是,身体有点不舒服。"



"你稍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说完,站在防护网对面的少年朝公园入口的方向走去,途中他顺手拿起放在秋千旁边的书包。来到马路边后,他走到佐伯的身旁。"你没事吧?"少年这样问道。



佐伯用衣袖擦了擦因紧张而从额头冒出的汗水。"其实……从昨天开始就有点感冒……"



"尽管说过不会占用你大多时间,但在你生病的情况下还缠着你不放,真是对不起。你看是不是先到什么地方休息一下较好呢?"



"对啊……"



佐伯装作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接着要说的话他已经想好了。



"……我这就准备回家。"



佐伯打算向前走几步后假装摔倒,要是那个男孩跑来帮忙的话,就顺势请他送自己回家。之后,再趁其不备找个机会把他干掉,最后只须翻看一下他的衣袋,所有问题便解决了。然而,出平佐伯意料的是,这些麻烦的表演都是不必要的。



"我担心你的身体支撑不住,如果回家的话,那我就送你回去吧。"



少年皱了皱眉头,一副不愿让佐伯为难的样子。这可正中佐伯的下怀。



"……那就麻烦你了。我割在那边。"



两人并排着逼出步子。佐伯耸着自己的肩膀,故意作出怕冷的样子。由于他现在的感觉的确不佳,所以要装出感冒的症状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一路上,佐伯一直在想这个男孩到底是什么人。之前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又和自出走在一起。到家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应该怎样杀死他呢?



想到这里,佐伯觉得头又晕得厉害了。不知不觉地,自己己经如准备工作安排一样,准备谋害那个少年的计划了……此时虽然也有一颗纯洁的心告诫自己不能再作恐怖的事了,但假如捡到工作证的就是那个男孩,并且他己经发现了女孩和自己的关系的话,目前放在自己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他杀掉。



不然,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就会被公诸于世。要是让自己的同事知这真正的佐伯其实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燃的变态者的话,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呢?当他们知道那个从家里带来鲜花插进花瓶放在窗边的男人,实际上是斗个杀人不眨眼、应该遭受众人唾弃的家伙时,他们会觉得悲哀,还是愤慨呢?在一片喧嚣和失望的议论中,自己可以对自已的所作所为作出怎样的辩解呢?除了羞愧得低头不语外,自己的眼前也会变成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吧!那时,羞耻的烈焰定会在自己的胸中熊熊燃烧。



决不能陷人那样的窘境,杀死这个男孩是不得己的事情。佐伯合上眼睛以一种近平悲痛的心情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很快就到家了。佐伯已经忘记了一路上两人说了些什么,印象中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你家可真气派啊!"



少年站在矮墙前面,抬头望着屋檐说道。"不过已经很旧了。来,请进。"



两人一起穿过大门。为了方便汽车进出,大门一直是开着的。少年在半路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与住宅并排修建的车库。里面可以看到一辆黑色轿车的前半部,昨晚佐伯已经把后排座位上女孩遗留下的痕迹都打扫乾净了,如今车上已是空无一物,既没有血迹也没有头发。销毁证据时打开的卷帘门却到现在还没有放下来。



"只有一辆车吗?这么说,佐伯先生你是一个人住?"



"对。"



接着,少年又把目光投向周围的庭院。



"这么多树啊!"



"这是我的兴趣,看起来像个森林吧!"



得到佐伯的许可,少年朝庭院中央走去,佐伯则尾随其后。



在阴沉的天空下,佐伯栽种的植物呈现浓绿的色彩。走在并列的树木中间,少年发出感叹的声音。



"好大的庭院啊!"



不一会儿,少年穿过种植着树木的区域,来到一处宽阔的地方。这里位于住宅的南面,两边分别是游廊和矮墙,中间有一个用石头圈起来的花坛。这里没有栽种椟物,地上全是干燥的灰土。



矮墙旁还有一排竹筒,以前曾用来种植牵牛的地面上铺满了稻草。在这下面……



"只有这边没种树吧。"



"啊,在这里种的话会影响从游廊望过来的景致。"



……下面埋着女孩和那个可能已经变得不成样子的浩介。竹筒笔直地挺立在矮墙旁边,一动也不动。少年还没有对竹筒的存在产生特别的兴趣,只把它当作一个背景的组成部分。可是,如果地底的女孩握住插入盖板内的竹筒摇晃起来的话,觉得不可思议的少年一定会靠近竹筒去看个究竟吧!



在此之前必须下手。佐伯让男孩坐到游廊边缘上。



"我去倒茶。"



说罢,佐伯从游廊直接进入房中,准备朝屋里走去。"可是森野究竟跑到哪儿去呢?"



这时,佐伯听到少年的嘟嚷。他停住自己的脚步,转身看着坐在游廊上:少年的背影。



"我也不知怎样说,反正她体内似乎能分泌一种吸引变态的的荷尔蒙。"



少年回过头来看着佐伯。显然,刚才那句嘟嚷是故意让佐伯听到的。



"由于走在路上的时候会散发出这样的荷尔蒙,所以经常有一些不正常的人会盯上她。"



"……请等一下,我去泡茶。"



佐伯只说了这些便离开那个少年。虽然不知这少年到底是不是故意想让佐伯听到刚才那些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语气中带有令人不快的成分。



佐伯一边在厨房煮一人分量的茶,一边拿出了菜刀。要说杀人的凶器,目前他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一种。



煤气炉上的蓝色火焰正在给壶里的水加温。茶盘上摆放着勺子、茶壶,以及菜刀。看着银光闪闪的刃,佐伯在想一会儿自己就必须用它从身后向坐在游廊旁边的少年劈去。刀刃上反射出跳跃的炉火光芒。由于煮的只是供一个人喝的茶水,量比较少,所以水壶里的水很快就开始沸腾,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佐伯两手放在水槽里支撑着身体。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恐怕已经站不住了。当初把少女埋入地底所产生的美妙感觉早己不复存在。现在的情况正好相反,沉重的心情几乎使佐伯喘不过气来。一切就像一场噩梦,他觉得自己所看到和触摸到的所有东西,都无一例外地散发着腐臭,而最为丑陋的生物就是自己。自己不仅杀害了浩介,掩埋了女孩,现在又准备用菜刀向少年的身上砍去。与那个信任男友的少女的精神相比,自己的内心是何等可恶!自从杀害浩介之后,这场噩梦就己经开始了。



不,或许从出生以来,这场噩梦就犹如上天安排般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也许自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刻,自己的灵魂深处便已经注入无可避免的杀人冲动。



水烧开了,蒸气不断地从壶嘴喷出来。正准备关火的时候,佐伯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浩介……



水蒸气向上升腾着,滚烫的开水在壶里咕咚作响。浩介是一个长得什么样子的男孩呢?



佐伯对于自己杀害的幼童模样,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以前他们曾一起去公园玩耍,是极要好的朋友。尽管如此,小孩的长相却像一种消耗品一样完全从记忆里消失了。



自己当时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呢?就是现在也不清楚。佐伯在一方面有一种善待他人,力图成为模范市民的心愿;而另一方面,他又有想将人埋人地底,并以此为乐的恶魔般的心理。这种情况就像人的双重性格一样,尽管彼此矛盾,却不是各自独立的东西,而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整体。



然而,活到现在一直自认为是"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呢?无法信任自己的人,活在这世上又到底应该相信什么呢?



佐伯拿起放在茶盘里的菜刀,拿刀的那只手不停地颤抖着关掉炉火后把开水倒进茶壶,佐伯端着茶盘朝少年那边走去。



佐伯轻轻地走着,穿过走廊来到可以看见游廊的位置时,他看到少年的背影。少年面向庭院的方向,独自坐在游廊边上。



少年正单手拿着手机打电话。这时,佐伯有些心慌了。他打电话给警察吗?



佐伯轻手轻脚地朝少年的身后靠近。



少年打电话的声音传到佐伯的耳边,他的语气似乎不像报警,而是和朋友通话。



当佐伯站到少年身后的时候,地板发出一声响动。少年突然转过身来,挂断了电话。



"佐伯先生,你去了这么久啊……"少年这样说道。



"而且,你的脸色好像比刚才还要差……"佐伯把茶盘放到少年的身旁。



"啊,有一点……头晕得厉害……"佐伯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茶。自己必须和心中的恶魔进行斗争……



佐伯一面把茶杯递给少年,一面暗下决心。



菜刀还留在厨房里。当他发现自己竟想不起浩介的容貌时,佐伯觉得自己必须把菜刀放下。这样做是将自己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



少年接过佐伯递来的茶杯。白色的烟气从淡缘色的液体中升腾出来,飘到空中消失了。少年拿着这杯茶端详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喝下就把它放到地上。



"佐伯先生,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微笑着的少年脸庞上浮现出放松的表情。他叹了一口气,说这:



"听说,昨晚失踪的森野刚才已经回家了。"



当墙壁挂钟的时针指向深夜十二时,佐伯关掉电灯,蜷缩在自己房间的一角。黑暗中,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屏住了呼吸,身体的颤抖久久不能平息。从太阳刚下山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现在,他既分不清寒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死是活。



挂钟的长针移动了一格,刚好反射了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今指针闪耀着银色的光辉。佐伯见状,终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走下楼梯后,他先来到车库。从车库里取出铲子和打开箱盖用的撬棍,然俊朝庭院的方向走去。



佐伯一直在等待黑夜的降临。因为他觉得如果在白天活动的话,自己的行动可能会被别人窥见。然而,在等待的过程中,各种各样的想像都出现在佐伯的脑侮里,这使他无法平静下来。恐怖的感觉在黑暗中不断膨胀,佐伯感觉自己几乎晕过去好几次了,而当自己有所知觉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整整六个小时,一直蚁缩着身体。



穿过栽种着树木的地方,佐伯来到位于游廊和矮墙之间的庭院。他注视着墙边的竹筒,一步一步向那个方向靠近。此时,他的手背疼痛不已。昨晚,女孩在那里留下了深深的抓痕。



佐伯来到几乎和他胸口一样高的干燥竹筒前。这根竹筒连接着女孩的棺材。手上的疼痛加剧了,感觉就像伤口还流着血一样。



他先朝地底的女孩喊了一声。不过,没有任何反应。佐伯用颤抖的手将竹筒从泥土中拔出来放到一旁,拨开地面上的稻草一看,先前插着竹筒的小洞像蝉蛹挖出的洞穴一样出现在眼前。



佐伯把铲子的前端插到地里,开始挖起来。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院内没有使用任何照明设备。白天覆盖在天上的云层,此时已被风吹散了。和昨晚一样,白色的月光照亮了四周。矮墙外面的路上也听不到有人经过的声响,寂静的院中只听见铲子的前端不断插入土壤的声音。佐伯的头晕依然没有好转,身体遥摇晃晃,好像正在发热。在这样一种状态中,他一边不停地挖着,一边回想起白天时少年在游廊说的那些话。



"她好像伤得不轻,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刚才我还和她通了电话。那么,我就告辞了。耽误你这么多时间,真是对不起。"



说着,少年点了点头,从游廊边站了起来。这时,杯里的茶还没有变凉。他到底说的是什么呢?佐伯无法理解少年所说的话。女孩不可能从地里钻出来的。



少年却连头也不回,拿起放在脚下的书包迳自朝大门方向走去。尽管有些不知所措,但佐伯还是从游廊上跑下来,穿上鞋追了过去。在密集的树干中间,佐伯赶上了少年的脚步。"回家……你说她已经回家了?"



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虽然内心是这样想,但佐伯还是忍不住问起来。



"对,是这样的。电话里的她,看来受到精神上的刺激,她的情况挺让人担心,还不知道能不能从阴影中走出来。"



出门后,身穿校服的少年提着书包朝公园的方向走去。佐伯则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单手支撑在门柱上,目送少年远去的背影。



忽然,在离门口不远的一个丁字路口处,少年停往了脚步。他举起一只手来,好像在和将要从街角对面、一个佐伯看不见的地方出来的人打招呼。不一会儿,从街角处走出来,来到少年身旁的是一位看上去眼熟的长发女孩。



佐伯定睛一看,女孩的脸庞清晰地映入自己的眼帘。这个女孩面容清秀,肤色洁白,正是已被自己埋入地底的那个女孩。此时,她正在跟少年说着什么话。



自己在做梦吗?大脑的晕眩使房屋和电线杆上所有直线在佐伯的眼中都柔和地弯曲起来。不仅如此,在他的视觉中,马路和墙壁士还泛起沼泽一股的波浪……



佐伯看了看掩埋着女孩那个插有竹筒的方向,他跑了起来。就在佐伯将目光从丁字路口处的两人身上移闲的时候,少年回头朝这边望了一眼。然而,关键的问题却在竹筒下面。



佐伯站在掩埋女孩的地方。他对着通向棺村的竹筒喊了一声。地底没有任何回应,完全察觉不到有人存在的迹象。从筒口向下望去,里面也是一片漆黑,犹如装着一筒黑水。



看来,女孩从泥土里跑出来了。



等一下,不对!佐伯否定了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地上没有翻刨的痕迹。



这么说来……



自己到底把什么埋进了地里呢?



从少年回去后到天黑的时间,佐伯冲着竹筒喊了好几次,但是始终没有任伺声音从地底传出。佐伯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其中的吊诡,最后他只得待夜深人静后把箱子挖出来查看。月光下的庭院静悄悄的,只听见翻土挖坑的声音。佐伯全神贯注地忙着手里的工作,两旁的树木就像黑色的高墙一样俯视下来。夜晚的露水使树木的叶子散发出浓郁的气味。



淡淡的白雾在耸立的树干间飘荡,并笼罩了整个庭院。树木也要呼吸的,佐伯觉得这些白雾就是自己栽种的植物所呼出的气体。



铲子前端插入士里的触感不断传到手上。佐伯一面将铲子里的泥土翻到旁边,一面觉得自己似平已陷入了一场噩梦。也许是因为挖坑的劳动过于单调了吧!佐伯感到自己与其说是一个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倒不如说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个在黑夜中反复挖坑刨土的木偶。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手又痛了起来。手背上的红色抓痕,或许就是女孩留下的诅咒。



地底下埋的到底是什么呢?随着士坑愈挖愈深,佐伯竞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每当用铲子挖出一锹土时,佐伯就会用肩部的衣服擦一擦眼角,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眼里的泪水会令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地底埋着一个恐怖的东西,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应该就隐藏在这片泥土下,那东西一定会像镜子一样映照出自己毫无人性的本质。



本以为会永远进行下去的工作终于结束了。位于庭院一角的士坑里,出现了自己亲手制作的木箱。笼罩在白雾中的箱子还带着泥土的气息,静静地躺在月光下。盖板仍被牢牢地钉在箱子上,板子上没有任何开启的痕迹,大拇指般粗幼的两个换氯孔看起来黑漆漆的,整个箱子给人不寒而栗的感觉。箱子里有一种类似妖气的寒气,佐伯抽噎着用撬棍攘开了盖板。



首先嗅到的是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接着佐伯便看到躺在箱里身穿校服的少女。她仰面躺着,双手交叉在胸前。她的脸上、箱子的内壁,以及盖板的下方都是红色的。箱子的底部更有几厘米高的深色液体。



那是从女孩颈部流出的血液。在女孩交叉的手中握着一支自动铅笔,看来正如她告诉佐伯那样,女孩可能是用它割破自己的脖子。



也许当时血液的喷溅太过激烈吧,现在箱里呈现这样的景象。佐伯用手捂着嘴离开了土坑,总之,他想离这个女孩远一些。顺着矮墙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一棵树下,佐伯脆倒在地呕吐起来。由于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呕吐出来的全是胃液。正如你所看到的,她并不是森野……



正当佐伯吓得肩膀发抖时,忽然传来这样的一声音。起初,佐伯还以为是自己大脑的幻听,可是接着又传来同样的声音。这次,佐伯听得很清楚,这是白天那个男孩的声音。



"佐伯先生,你一直把她当作了森野。"



身旁传来鞋子踩踏地面的声响,佐怕抬头一看,白雾中出现了一个人影,这个人就站在树木的旁边,正背对月光俯视着佐伯。由于是逆光的缘故,脸上形成了黑影,所以看得不大清楚,但佐伯想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个少年吧。



忽然,稍远的地方又传来另一个脚步声,树木问的雾气里好像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也迈开步子,正朝佐伯挖出来的棺村走去。他身材魁梧,个子比佐伯和少年都要高,年纪大概跟少年相若。在月光的照耀下,佐伯看清他的面容,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



陌生的男孩正一步步地靠近那个被自己埋葬了的陌生女孩。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佐伯想不出来,他甚至连现在自己处于现实中,还是在做梦都不是很清楚。佐伯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地看着身旁的少年,使劲地摇了摇脑袋。少年向泪流满面、不断摇头的佐伯解释道。



"他也是我的同学,就是被你埋入地底那个女孩的男朋友。他叫……"



少年说出那人的名字,这个名字佐伯好像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啊啊……这么说他就是……"少女提过的那个人。



那人来到坑里弯下了腰。从佐伯所在的位置望去,只能看到他的背部。坑里传来悲痛的呼喊,每喊一次那个男孩的后背就会晃动一下。看来,他正在摇晃少女的肩膀。



他对着女孩述说着什么。开始的时候,声音还很小。当他发现地底的女孩始终没有回话的时候,一下子大声地呼喊起来。



"刚才你看到那个女孩的脸上有黑痣吗?"少年问道。佐伯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昨晚的殴打令女孩血迹斑斑的脸庞浮肿得厉害,但就刚才见到的情况来看,她脸上确实没有黑痣。



"每天都会碰到一个女孩,不知为何今天早晨却没有见到……今天白天你告诉我那个失踪的女孩左眼下方有一颗痣,这正是我怀疑你的原因。那时,我便知道你混淆了森野和那个女孩。"



"可是,那女孩的袋里装着学生证……"



"因为她们家住得比较近,那个女孩正准备把森野遗失的物品送还给她。今天上午,我在学校从森野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当你谈到黑痣的时候,我就在想你可能是看到学生证的照片。起初,我以为你开车撞死了那个女孩,女孩变得面目全非,因此你便认为学生证的照片就是女孩本人……"



佐伯凝视自己的双手。把她塞进车厢前,因她反抗而疯狂地殴打她,后来却不敢正视她那肿胀得面目全非的面孔,匆忙地把她放进箱子,并盖上盖板,完全没留意她的样子。因此,以为学生证的相片上的那人就是她……



佐伯一点点地明白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今天白天,女孩在地底笑了起来,她并没有疯,只不过是发现佐伯竟用别人的名字和她打招呼而已。那时,女孩察觉到佐伯的错误,并觉得滑稽,所以笑了起来。



佐伯又看了看土坑。女孩的男友此时就在被自己埋入地底的女孩旁边,两人的爱慕到底达到什么程度呢?具体的情况佐伯不太了解,不过,在自己和女孩的简短对话中,女孩曾提到那个男孩的名字,从这一点来看,两人的关系当非一般。虽然身处在四面都被封合的黑暗之中,女孩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屈服於佐伯的态度。可是,地底的恐怖情况应该是超乎想像的。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女孩想起了自己男友的名字,认为只有他才能够赶来营救自己。



他静静地蹲在女孩的身旁。现在已经不说话了,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棺材里的女孩。



"佐伯先生,今天白天分手的时候,我觉得你一定把那个女孩藏在自己的家里。那时,你是站在门口的吧,说老实话,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不过,当你看到活生生的森野时,脸色苍白地朝庭院里望去,接着又跑了起来,所以我就推测女孩肯定被你埋在庭院里的什么地方。"



佐伯这才意识到,少年打电话给那个叫森野夜的女孩,目的原来是为了让自己产生疑惑,最终,少年便将目标镇定:在这个庭院里,并开始监视自己。



"你是……"



佐伯抬头看着少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前这个男孩究竟是伺许人?他的出现只可能是为自己的同学复仇。可是,从他的话语中却听不到一点对罪犯应抱有的轻蔑和愤怒,他的语气一直是平静而温和的。



假如没有跟这个少年相遇的话,自己的罪行也许就不会暴露出来。自己为什么会和他扯上关系呢?



想到这里,佐伯终于记起自己那个工作证。自己正是为了把它找回来,才出门和少年相遇的。



"我的工作证在哪儿呢……"



佐伯问道。可是,少年歪了歪脑袋。



"你没有在公园旁边捡到剥的工作证吗……"



佐伯对工作证的事解释了一番,少年会意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就在地上找寻?"



不过,他说自己并没有看见工作证。



"如果不是你捡到的话,那我的工作证到哪儿去了呢……



"你最后一次见到工作证是在什么地方?"



"上班的地方。平时一直是放在上衣袋里的……"



难道说……



佐伯的脑中闪现了一个想法。



"……请你帮我检查一下那个女孩的身体。拜托!"



佐伯用手指了指女孩那边,向少年请求这。过度的恐惧使他不敢靠近女孩和其男友所在的土坑。



"说不定在那个女孩那里。"



当时在车上,佐伯用自己的上衣遮往女孩的身体,而女孩在被掩埋之前就已经苏醒过来……



少年从佐伯身旁走开,来到土坑处。绕过女孩的男友,下到坑里弯下腰来查看少女的衣服。



"有了。是这个吧?"



不久,少年手拿着一个证件站了起来。



"另外,还有这个,她的学生证就装在她裙子上的衣袋里。"



少年拿着两个证件再次来到佐伯的身旁。



佐伯的工作证果然在女孩那里。也许她是想在有机会逃跑时带上一些线索,以便今后能抓到犯人。箱子被封住以后,即使女孩死在里面,身上携带的工作证将来也有可能帮助破案。对于佐伯来说,少女的这种安排,就像一只不祥之鸟,足以让他走向灭亡。



自己竟然输给被自己埋在地底的女孩。实际上,在掩埋她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落入一个陷阱。



少年一边看着工作证,一边说道。佐伯知道对方接看想说什么,他双手触地,低下了脑袋。



"对……没错……"



这正是他最不愿为人所知的地方。



佐伯不敢再次正视少年的眼睛,眼球的疼痛使他只好俯视地面。由于极度的羞耻,整个身体像火烧一样,连肌肉都有些痉挛了。



少年拿到月光下的工作证是一个有着茶色人造皮套的警官证,封面上竖着写有一行烫金的警局名称。翻开一看,里面的第一页贴着佐伯的照片,照片市面清楚地注明他的警衔和姓名。



这真是让人难以首信。佐伯平时工作认真,在同事中挺有人缘,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在商业街巡逻的时候,认识他的商店老板还会向他微笑。浩介的父母把幼子托付给佐伯,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就连佐伯本人以前也毫不怀疑自己天生就是做这种纯洁职业的人。然而,背叛了法律,背叛了人权,背叛了赞扬自己是好孩子的祖母的人,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自己背叛了这世上的一切……



"求求你……我也知这……请你什么也不要说……"



佐伯以哀求的语气对少年说道。他双膝跪在地上,耷拉着自己的脑袋。少年走到佐伯的身旁。



"请把头抬起来。"



佐伯战战兢兢地按照少年的话做了,眼前是少年递过来的警官证。看来,他是要佐伯自己收好吧。想到这里,跪在地上的佐伯接过了证件,但他还是站不起来,现在只能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势。



"佐伯先生,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当我发现你把森野和那个女孩混淆了的时候,曾考虑遇交通意外的可能性。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容易解释为什么女孩的面容无法辨认……"



佐伯一面用两手紧紧地握着警官证,一面听少年提问。



"可是,不但地面上没有留下血迹,而且你的车上也没有发生意外的痕迹。刚才观察那个女孩的时候,我发现她身上有遭到殴打的伤痕以及好几处骨折的地方。不过,除了自杀所导致的脖子上的伤口外,好像没有一处伤疤是致命伤。看来,她并非死於车祸,而你也不是为了掩盖肇事事实才把她埋人地底的吧?"



佐伯点了点头。接着,少年将双手放到膝盖士,蹲下身把脸靠了过来。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她活埋呢?"



少年的话语中并没有责难佐伯为何要将女孩杀死的语气;从他的口吻来看,似乎了解整个事情的真相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对于少年的问题,佐伯根本想不出明确的答案。想来想去,最后只得一言不发地望着少年摇了摇头。



"……完全搞不懂。就是想埋,所以就埋了。"这是佐伯的心里话。



自己为什么要杀害浩介呢?脑子里为什么会反复出现想把活人埋人地底这样恐怖的妄想呢?



彷佛自己天生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佐伯已经埋葬了两个人。



"就是想试着埋下,所以就埋了……"



佐伯再次似哭非哭地嘟嚷矿一遍,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被挖空了。最终,他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自己的确不是人。想到这里,佐伯的手开始抖动起来,手里的警官证随即趺在地上。



"我……"



今后应该怎样活在这个世上呢?原形毕露的自己竟是如此的可怕!这样的自己今后该怎样活在这个世上呢?



为什么自己生来就拥有这个肮脏的灵魂?为什么自己不能和别人一样呢?此时,佐伯的心中充满这些疑问和悲哀。



其实,自己也想像普通人一样地活着,不去杀人,也不以杀戮为乐。自己不愿意脑子里再出现想要将人活埋的妄想。自己也不想以夜里一个人挖坑的方式来放松自己的心情,只希望悄无声息地活着,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自己绝没有过分的奢望,熙需要一点点的幸福便满足。自己一直梦想能过普通而平常的_生活,像上司那样看儿子的照片,像同事那样上班时穿着全新的衬衣。要是这一切能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佐伯的双眼悄悄地淌下泪水,他仍然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眼泪落在地上,渗人泥土里并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底该如何是好呢?佐伯完全没有头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佐伯觉得自已被关进一口被为痛苦和压迫所笼罩的无形棺材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佐伯有所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游廊上。天还没有亮,外面依然是茫茫的黑夜。远处传来鸟的叫声,看样子黎明就要来临了。



家里的灯是开着的,好像有人在屋里走动。双腿使不上劲儿,没气力站起来看个究竟,而双手亦不停地颤抖。



坐在游廊上回头一看,不一会儿便发现少年在灯光中穿行的身影。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后,少年问佐伯:"没事吧。"看来,是他把自己挪到游廊这边坐下的。



"……刚才的事,有点回忆不起来了。""你一直在哭。"



用手一摸脸,果然还残留着一些没有干透的东西。"请原谅我擅自走进你家里来。"



佐伯一面听着少年的话,一面重新看了看廊前的庭院。



本已挖开的士坑现在看不到了,眼前立着四根竹筒。一时间,佐伯产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错觉。



"把竹简插入盖板上的小口,你这样的设计是为了给地底通风吧。"



少年站在佐伯的身旁说道。从他所说的这句话来看,那个土坑应该是少年填平的。可是,他为什么不马上打电话报警呢?为什么还要重新把坑填回呢?



那个女孩的男友此时已不见了踪影,他或许被拉到别的房间里休息吧!和自己一样,说不定他也进入了一种丧失任何反应的状态。



地底的女孩曾坚信她的男茸决不会使自己孤单,他一定会找到自己。想不到,自己竟将这样一对热恋的情人拆散,佐伯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



佐伯又回头看了看游廊上叶间日式房间,不知何时少年走到那里,现在正用手机和别人通话,手上拿着一个学生证。刚才我在路上捡到你的学生证……



从他说话的语气可以猜到,他手上的证件是那个叫森野夜的女孩的,而且通电话的也一定是她。



不过看样子,电话刚接通就被对方挂断了。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嘴里嘟嚷道,对刁,天还没亮呢。最终,这个叫森野的少女还是没意识到自己遗失的证件,对佐伯的人生竟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影响。



天边微微发亮了。游廊的东面是一排整齐的树木,由树木形成的黑影背后,天空渐渐被朝霞染红,夜晚的那些白雾已经消散了。



少年朝这边走来,坐在佐侧的左边。



他注视着直立在地面上的川根竹竿,可能在填回士坑时使用过的铲子就放在旁边。



从树木的缝隙问穿透而来的朝阳光辉照在少年自皙的脸颊上。由于逆光的缘故,耀眼的光线使佐伯不得不眯起自己的眼睛。从佐伯的角度只能看清少年的侧面轮廓,脸上其馀部分在强光中都变成一片阴影。此时,一直注视着竹筒的那双眼睛给人极其鲜明的印象。



少年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感情。这样的眼睛跟自己驾车寻找掩埋目标时,无意间从车内的倒后镜中所看到的,那双长在自己脸上隐藏着无尽黑暗的眼睛有些相似。



在朝阳的照耀下,佐伯的心情平和起来。也许是融到泪水中并被带走的缘故吧!大脑的晕眩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我……"



佐伯一开口,少年就把头转了过来。在逆光所形成的阴影中,少年侧耳倾听着佐伯吞吞吐吐说出的话。



"……我,准备去警局,把我所做的一切交代清楚。"



佐伯这个决心从他的嘴里一点点地表达出来,说罢,全身一下子变得瘫软起来,好不容易才收敛的泪水又滴落下来。不过,这次的眼泪并不是源自心中的绝望;和早晨的光辉一样,如今的泪水是清澈而透明的。



自己的人生恐怕到此为止了,无数谴责的声音和视线可能会穿透佐怕的身体。可是,没有关系,自己揭露自己的罪状,并希望接受审判的做法,才是作为一个人应当作出的最后决断。



"太好了……你自己能够下这样的决心真是太好了……"以前,佐伯也曾无数次哀叹自己没有资格做人,自己竟然将浮现于脑侮中的恐怖想法付诸实践。对此,佐伯每每感叹隐藏於内心深处的黑暗才是自己的本性。不过现在,残存於自己"



体内那人性的部分已经静静地赢得了胜利。



"我不认为自己的罪孽会因此而抹消。尽管如此,我还是为自己能作出这样的决定而感到自豪……"



少年开口说道。



"佐伯先生,如果你要自首的话我不会阻拦,只是,不知你能否再等半年?"



佐伯询问其中的理由。少年站起身来。



"我要告辞了。佐伯先生,行吗,就半年吧?不然,一个月也可。拜托了!警察局那边,你就解释说是你自己一个人下定决心准备自首的。"



少年要佐伯发誓在叙述案倒的时候,不要提起自己和那个叫森野的女孩。佐伯答应了。



"记往了吗?是他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的。对此,你不必在意,就算你想救他,我想他也-会主动拒绝的。不过,到时你就对外界说都是你干的就行了,这里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所以不管你怎么举证也不会有人相倍,除你以外,我也来过。"



少年一边穿着放在游廊下面的鞋子,一边对佐伯说道。



佐伯不能理解他所说的意思。正准备问的时候,少年已经离开游廊朝门口的方向走去了,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不一会儿,少年的背影便消失在树木密集的树干之问。背后只剩下曙光初露的庭院翮一脸困惑的佐伯。



突然,佐伯想起一个问题。炒年独自离去之后,那个说不定在哪个房间里休息的女孩男友_又到哪里去了呢?



佐伯从游廊上站起身来。脑海中浮现了一种预感。他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光着脚穿过庭院。清晨寒冷的空



气令呼出的气体变成了白色。



竖立在庭院边上的竹筒一点也没有倾斜,端正地直指着蒙蒙发亮的天空。少年重新掩埋的棺材就在这些竹筒的下面。佐伯把耳朵贴到筒口上。



地底的声音传了上来。由于筒壁的阻挡作用,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棺材里的声音是那个男孩发出的,他正躺在自己所爱的人身边,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很小,就像抽泣一样。他也不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呼唤着少女的名字。



CHAPTERⅥ声Voice



*引子*



最近,妹妹起床洗脸后就牵着狗出去散步。快到十一月底了,早晨气温很低。每次出门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冷嗖嗖的样子。



那天清晨,妹妹不停地哆嗦着朝大门口走去,而我则依旧一边坐在餐桌旁吃早餐,一边浏览着报纸上的死亡通告。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煤油炉。母亲刚把炉火点着,满屋子充满了灯油的味道,这种味道足以熏死人的脑细胞。这时,我刚好看到报纸上有一则关于煤油炉燃烧所释放的一氧化碳,导致儿童中毒身亡的消息。



我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起来。顿时,早晨冰冷的空气一拥而进,吹散了弥漫在整个房间的灯油味。天空中挂着一缕淡淡的云彩,庭院的地上结了一层薄霜。



妹妹正站在窗外,身上紧紧地包裹着毛衣和围巾。看我打开了窗,她挥了挥戴着手套的手对我说:嗨……狗就站在妹妹身旁,她用一只手拽着套在狗脖子上的绳索。



「刚才它似乎觉得院子那一角有点不对劲,自刚才开始就一动不动了。」



妹妹指着狗说道。我顺势望去,只见在与邻居家相隔的栅栏旁边,狗正用鼻子嗅地上的什么东西,而且还不断用前爪使劲地挠着,似乎想挖一个洞来。



「好了,我们走吧!没有时间散步了。」



妹妹拽了拽绳子说道,散步后稍作整理就得去上学。狗或许是听明白了她的话,乖乖地离开了院子那个角落。不一会儿,妹妹和狗便一边吐着白气一边从我的视野中渐渐地消失。



「快把窗户关上!」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按照母亲的吩咐关好窗后,我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块用双手才能合抱的大石头,我把它从院子的一角,移到刚才狗想挖开的地方。这样一来,狗就没办法刨开此处的地面了。这个地方要是被挖开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半年前被我埋入地下,那好几只人手差一点就被妹妹发现了。趁它们现在还没有暴露人前,我打算放学回来后,再将其重新掩埋到别的地方去。今天的事又使我隐隐窥见到妹妹具有那种发现古怪事物的宿命。



我回到屋里,继续读起报来。「有什么有趣的报道吗?」母亲问道。没有,我一边作答一边确认了报纸上仍然没有刊登有关北泽博子的新消息。



北泽博子的尸体是七星期前在废墟里被发现的。发现尸体的地方位于市内,离我家并不远。那个废墟以前是一所医院。从市中心往山区的方向有一条与公路分叉的碎石子路,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僻静地方,以前的医院就座落那里。透过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可以看到,尚未拆卸的医院仍然伫立在原地,旁边也没有别的建筑物,四周只有枯黄的野草。



三个小学生在废墟上探险的时候,发现了北泽博子的尸体。听说,那三个小学生目前正接受心理辅导。



尸体刚被发现的时候,报纸和电视等媒体都大肆报道这个事件。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再提起那件事了,也不知警方的调查到底进展如何。



我所收集到的与她有关的资料,不过是些描述尸体发现经过的报道和她的个人照罢了,而且这些东西还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照片拍下了她生前的笑容,照片上的她披着一头乌黑的齐肩直发,微笑着的面容上隐约可以看到洁白的犬齿。媒体只公布了这张照片。



警方目前对犯人的情况究竟掌握了多少呢?



某一天傍晚。



快放学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教室里开着灯,窗户的玻璃如镜子般反应教室里所有状况。课后活动刚结束,班里的同学就像潮水般朝教室的门口涌去。吵嚷的人群中,一个一动也不动的身影映入我正在凝视的玻璃窗里,她就是留着一头笔直乌黑长发、脸颊犹如雪一样白的女生——森野夜。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你说有东西要给我看,到底是什么?」



我问她。当天午休快要结束时,我从走廊上经过时,她悄悄地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有东西给你看,放学后留下来。



「是尸体的照片,我弄到手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不同的生活方法。一个人恐怕很难完全理解其他人的生活方式。



森野和我都过着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已经超出一般的范畴。也就是说,在我们的生活方式中,常常会相互传阅各自收藏的尸体照片。



她从袋里拿出一张A4大小的纸。这是一张专用的打印纸,光泽度很好,表面很光滑。



纸上的图像是在一间很简陋的混凝土房间里拍摄的。感受到的视觉冲击只是一整片红色。



照片的中央横放着一张长桌。桌子的上面和四周,以及墙壁、天花板上全被染成红色。那不是某种鲜艳的红色,而是从灯光照射不到的房间角落阴暗处渐渐浮现出来、一种发黑的暗红。



她就躺在照片中央的那张长桌上。



「……这就是北泽博子的……」



听我这样说,森野稍微皱了一下眉头。她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可我还是看出她有点吃惊。



「你知道的还挺多呢。」



「是在网上找到的?」



「别人给我的。我在市图书馆收集报纸上有关北泽的报道时,一个过路的人塞给我的。据说这就是北泽的照片,但我还不太确定。」



由于森野长着一张俏丽的脸蛋,所以当她走在街上的时候,不时会有其他学校的男生主动向她搭讪。但是,在我们学校里却没有任何人敢主动接近她,因为周围的人都知道她对这种事情是没有任何兴趣的。



然而,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也许有人在市图书馆这种特殊的场合,看见她裁剪报纸上古怪的报道,便想出这新颖的办法来接近她吧。



她从我手里把那张印有照片的纸张拿过去端详起来。森野眯起了双眼,把脸凑了上去。



「你可真行,只看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北泽博子……」



因为,照片上的她……



所有看上去像人类的部位都已经……



她小声地嘟囔道。我向她解释其实刚才自己也是瞎猜的。那张照片里,北泽博子的头部被放在长桌上,我就是通过她的侧面和发型来推测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



她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向森野查问那个塞给她相片的人的情况,她却不肯告诉我。于是,我决定回家自己上网查找。



我把视线从森野身上移向玻璃窗。玻璃窗的对面只剩下一片漆黑,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在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摆放在教室里的一张张书桌,都清晰地映照在玻璃窗上。



「这个世上,有人杀人,又有人被杀。」



「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呢?」



的确有一种人要去杀人,他们并不具备任何动机,只是想杀人。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步变成这样的,还是原本天生就是如此。然而,这些并不重要。关键的问题是这些人往往掩盖自己的本性,过着平常人的生活。他们混迹于这个世界,在外表上与普通人没有丝毫分别。



可是,终究会有那么一刻,他们将无法按捺嗜杀的欲望。那时,他们便会抛开普通的社会生活,进而开始在人群中进行狩猎。



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以前,我曾遇见过好几个杀人凶手。他们当中,大多数的眼睛都会在某一瞬间迸发出不为人类所具有的光芒。虽然那只是一道几乎来不及被人察觉的眼神,但我从他们的瞳孔深处发现了异样。



譬如说,当与一个普通人面对面接触时,他会把我视作一个人,并采取与此相应的态度来对待我。



可是,假如站在对面的是一个我以前曾经见过的杀人凶手的话,情况就不大一样了。只须仔细看一看他们那对眼睛,就能在那瞬间感受到:「这个人根本就没把站在他面前的我看作是一个活人,而只是把我视为一个普通的物体。」



「喂……」



我回过神来,正好看到了映照在玻璃窗上的森野的眼睛。



该不会是你把她杀掉的吧?



瞧,照片上她的头发是烫过的,还有颜色……这些都与报纸刊登的照片不同,你怎能认定这上面的人就是她呢?



听了森野这番话,我突然觉得今天她倒是挺聪明。



她的瞳孔深处,并没有以前我遇到那些杀人凶手眼中特有的异样。那是一双将人视为人的眼睛。我想她以后也不会杀人吧!虽然与普通人相比,她的兴趣有些特殊,但总括来说,森野仍然属于正常人的范畴。



尽管我和森野有许多共同之处,但这一点我们是完全不同的,而我觉得正是这一点的不同,决定了我们究竟是不是人类。



她属于人类,总是扮演着被杀的角色。



而我却不一样。



「她烫头发以后的照片也曾被公开过,只不过因为那照片没有征得亲属的同意,所以媒体没有大肆转载。我也只是对那张照片有一点印象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



她再次点了点头。



我回到家径直跑上二楼,来到自己的房间开启电脑,在网上搜寻北泽博子尸体的照片。顿时,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凝重、浑浊起来。然而,我最终什么也没找到。



我放弃了搜寻,从书架里拿出藏在其中的匕首。我凝视着映在刀刃上自己的脸。从窗外传来的风声,听起来就像是曾经惨死在这把匕首下的人在哀号。



匕首曾有意识地向我发出召唤,或者,应该说是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映照在匕首这面镜子上,让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看了看窗外,远处街道上的灯光,将一缕淡淡的光亮渗入了夜空。



手里的匕首传来原本不应存在的声音。我总觉得这声音是由于刀刃的干渴而产生的。



我对森野撒了谎。烫头发后的北泽博子的照片,根本就没有被任何媒体刊登过。



*引子完*



*1(上)*



以前,家里偶尔有一个成员暂时离家外出,如父亲到外地公干,或母亲和朋友出门旅行,我就会发现还是一家四口聚在一起比较舒坦,连屋子的通风状况也会格外地好。当我参加学校旅行时,呆在家中的母亲和姐姐在原本应该有我出现的地方,看到的只是空气。我想,每到这个时候,她们一定有过类似的空虚感吧?但是,即使像这样,家里缺了一个人的不完整情形,也只不过是短暂的几天而已。当那个人从旅游胜地回来以后,家又回到从前,四个人重新相聚在一起。屋子里又恢复从前那个习以为常、刚好能容纳四个人的空间,恢复那个每当从电视机前走过时,就会被姐姐伸长的腿绊倒却令人舒畅的狭小空间了。



就在不久前,这个家还是一个四口之家。如今,姐姐却永远地离开了。如今,餐桌前总是多了一把椅子。



为什么姐姐会被人杀死?谁也不知道,但在七星期前,我的姐姐北泽博子死了。在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十二个小时后,有人在郊外一座医院的废墟里发现她被杀了。



我从来没有走进过那座废墟,但姐姐的尸体被人发现后,我曾经一次,也仅仅只有那么一次,在外面远远地眺望过。那是一个除了枯黄野草外什么也没有、冷冰冰的地方;碎石子铺成的地面上那些灰白的细小碎石随风而起,连鞋面也被染成灰白色。医院的废墟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建筑,看上去就像一个不知名的东西蜕皮后留下的硕大空壳。窗户上的玻璃全都破烂不堪,里面一片漆黑。就在不久前,有人在里面发现了姐姐的尸体,所以废墟的入口处被围上了胶带,警员们正钻过胶带,在废墟里进进出出。



听说姐姐是在废墟最里边的房间被三个小学生发现的。虽然警方从未公开过,但那儿以前是用来给病人动手术的房间。



据说遗体损坏得非常严重,就连尸体的辨认几乎都无法进行。离尸体不远处有一个手提包,警方是透过袋里一些随身物品,才与我家联系。当时,接电话的是母亲,那是在姐姐出门后还不到一天时间的中午打来的电话,起初妈妈还以为是恶作剧。



然而,那确实是姐姐的尸体。虽然这并不是由熟知姐姐的父母、我或者姐姐的男朋友赤木经过仔细辨认遗体后确认的,但从尸体旁边的袋里所找到的姐姐生前外科病历,以及法医几次精密的鉴定,已经充分地证明了一切。



……警方没有公布姐姐的尸体被发现时是什么状态,也没有公布姐姐是怎样被杀害的。在这个世界上,被绞死、被刀子捅死的案例占绝大多数。即使是绞死、捅死,都会被公众视为极其残忍的手段,随之引起媒体一阵骚动。但事实上,姐姐似乎不只是被绞死、被捅死那么简单。



警方认为如果把姐姐所遭受的重创公诸于世的话,肯定会给社会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于是他们都缄口不谈,就连发现尸体的小学生也被强行下了缄口命令。



父母曾一再向警员和医生哀求要看看姐姐的遗体,但都被拒绝了,因为姐姐的遗体已经无法恢复原来的样子,所以不忍让他们看到。



父亲和母亲并不是特别溺爱生前的姐姐,他们就如世上其他普通的父女、母女一样,曾经为一个电视广告而争论不休,也曾因为忘记报纸放在哪里而争吵得面红耳赤;父亲和母亲也从没在别人面前夸奖炫耀过姐姐。但他们听到姐姐的死讯后掩面失声痛哭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他们曾经倾注了多少的心血来养育姐姐。



「请让我们见见博子!」



父亲在医院里拼命地向医生和警察恳求。他粗红着脖子,看上去很生气。看到父亲一副毫不妥协的样子,医生和警员只好无可奈何地领着父亲和母亲往搁置姐姐遗体的房间走去。



我在走廊上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透过四边形的两扇大门目送他们远去、消失。我很害怕,害怕得无法鼓起勇气走到房间里去看姐姐。



突然,一段警员与医生间的谈话传进了我的耳朵,看来他们没有察觉站在楼梯阴暗处的我。



把那些支离破碎的尸块拼凑起来,可真够辛苦的……



警员这样说道。一听这话,我差一点瘫倒在地。鞋子在医院的地板上蹭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那警员转过头来发现了我,顿时大惊失色,脸上浮现出僵硬的表情,随后便紧闭嘴唇。



把姐姐的身体拼凑起来……我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仔细思索着这句话的意思。



不一会儿,父亲和母亲便从放置姐姐遗体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我赶紧迎上去急切地问道:姐姐到底怎么样?他们却充耳不闻,完全不理我。之前一直哭不停的父亲和母亲,进入那个房间以后也不再流泪。他们不想正面看到任何人的眼睛,于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好像被遗留在那间房间里似的,他们脸上的皮肤焦黄,宛如两张永远不会动弹的面具。



警方对有关姐姐遗体的情况只字不提,面对公众,他们只是把事实藏进了黑匣子里。或许正因为如此,在遗体被发现后,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也没有持续多久,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如今,自姐姐遇害已过了七星期,警方和媒体的有关人士已经不再到我家来了。



姐姐比我年长两岁,遇害的时候才二十岁。家里就我们姐妹俩,可以说,我是一边看着姐姐的样子一边成长的。



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姐姐已经穿上我还没有看过的中学校服。正当我刚升上中学二年级,姐姐便开始常常在家里谈起那个我一无所知的高中世界。我常常在姐姐的身上看到自己两年后将要迎接的生活,对我来说,姐姐正像一只在黑暗无际的大海上引领着我的导航船。



虽然我们姐妹俩相差两岁,但我们的个字却差不多。或许正因为如此吧,常常有人说我俩长得特别相像。记得上小学时,每逢新年到亲戚家玩,每碰见一个人他们都会这样说。



「我怎么不觉得呢?没有这回事吧?」



姐姐看了亲戚们的反应后,觉得很奇怪,便这样对我说道。对我们来说,每天都相互见面,看到的都是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另一张脸。到底哪个地方长得相似呢?我也常常很纳闷,但曾经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姐姐正和亲戚家的孩子在另一间房内玩游戏,从门前经过的婶婶吃惊地对我说:「哎呀,刚才你不是在对面那个房里的吗?」



小时候,我和姐姐的关系非常要好,常常一起玩耍,偶尔姐姐还会牵着我到比我大两岁左右她同学的家里去玩耍。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之间的融洽渐渐变化,我已经记不起最后一次和姐姐开心谈笑是在什么时候了。



*1(下)*



数年前,我和姐姐之间就莫名奇妙地产生了隔膜,但并不是那种明显得连身边的人都知道的隔膜,或者根本用不着用隔膜这样夸张的字眼来形容我们关系的微妙变化。只不过当她和我讲话时,她的脸上会流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有一次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指着正在阅读的杂志对姐姐说:「这篇文章很有趣啊!」我仅仅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她瞟了一眼杂志便紧索着眉头,冷冷地说了声「哦」,随后立即走开了。或许是我自己多虑吧!那个时候,姐姐的态度以及脸上的表情,总让我觉得隐藏着几分暴躁。



当时一定是因为她心情不好,或凑巧那时比较忙的缘故,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我尽量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因一些琐事,才使姐姐露出那样的表情。



即使是自己多虑,但姐姐对我的不耐烦并不仅是她一时的反常。



记得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看到姐姐正在起居室里和朋友通电话。姐姐对着无线电话神采飞扬地侃侃而谈,不时夹杂着愉快的笑声。为了不打扰她,于是我便轻轻地坐在沙发上,并调低电视的音量,独自看电视节目。



不一会儿姐姐便通完了电话,整个屋子立刻安静下来。我们各自坐在相对排放的沙发上,默默地注视着电视机的画面。我本想主动和姐姐聊点什么,但又犹豫了,这种不愉快的气氛原本就是姐姐先挑起的。刚才打电话时,她的心情明明很不错,但当剩下我们两人时,她却一言不发。她打破我们之间原本温暖、和谐的气氛,竖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终于,我把身体慢慢地挪近姐姐,打算主动和她搭讪,但姐姐却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拒绝我。每次和我讲话时,她的应对都格外地简短,但她和母亲说话时却完全不一样。由此,我明显地感觉到姐姐是有意尽快结束和我的交谈。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很害怕,后来竟发展到姐姐还没有开口说话前就感受到她对我的厌恶,已经到了无法呆在她身边的地步。最后,我只要在姐姐面前经过,或单独和她呆在一个房间里,就会变得十分紧张。那个时候的我,全身都会变得僵硬。



「夏海,你不要再穿那件衣服了。」



那是大约在半年前,正当我打算到书店买参考书时,姐姐指着我的衣服对我这样说道。她所指的,正是我外出时常常穿的那件白色毛衣,很早以前我就喜欢穿这件衣服。凑近一看,上面已经长出许多小绒球,有的地方还断了线。



「但是,我很喜欢这件衣服呀!」



姐姐好像不满意我这个答案。



「哦?是吗……」



姐姐一副对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把头撇向一边。我呆呆地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刹那间,仿佛世界上所有光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正如其他人所说的那样,我们姐妹俩的长相的确十分相似,但我们的爱好及性格却恰好相反。



姐姐性格十分开朗,平日总是摆出一张笑容可掬的面容,而且结交了男朋友,随时都有一群仰慕者簇拥在她的身旁,每天也有朋友给她打来电话。姐姐好动,兴趣爱好广泛,似乎很少见她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在我的眼里,姐姐总是那么耀眼。



相反,我却是一个书呆子。最近,我总是伏在书桌前埋头苦读,家里人也只能听到我不小心折断铅笔芯的声响,即使在空闲的时候,我也只是读读历史小说。姐姐上中学后,常常去我不熟悉的地方玩耍,和我不认识的人来往。平日只有被姐姐强拉硬拽才肯出门,大多数时间我便一个人留在家里读书。这一切的变化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不过,我依然深爱着开朗活泼的姐姐。



我常常把呆在家里像块木头的自己,与在外得心应手的姐姐拿来对比,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卑,倒是为自己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姐姐而感到骄傲。



在姐姐的眼里,或许我只不过是一个土里土气庸俗的人。难道是我妨碍她的生活,而我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姐姐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她从未亲口说出对我的不满,从来没有说过讨厌我之类的话,甚至在某些地方还隐隐可以发现,她故意不让我察觉到她的不满情绪。正因为如此,每天都呆在她身旁的我,却从来没有体会到姐姐的心态变化。



或许姐姐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疼爱过我吧……



这个结论是否正确已经无从考证,但除了这种解释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答案。



我从没有找机会亲自问过姐姐,哪怕只是问一句话也好。可是,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当初我为什么不在姐姐活着的时候鼓起勇气亲口问问她呢?也许她给我的答案会令我后悔去问她,但总比现在这么纳闷好得多。



如今我永远地失去亲自询问姐姐的机会。我只有独自带着疑问和懊恼,苦苦地思念姐姐。



在这个没有了姐姐的家里,仿佛就象永远不会有早晨到来的夜晚一样,非常地安静。与两个月前那个家相比,现在的家简直是判若两样。



父亲和母亲自从看了姐姐的遗体后,就变得少言寡语起来,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地守在电视前的时间却变得愈来愈长。即使偶尔看到搞笑的综艺节目时,也从没见他们笑过,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盯着荧幕。也许父亲和母亲以后半辈子也只能如此了吧!每次看到他们这种神情时,我总会这样想。



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发生了多么令人高兴、振奋的事情,我想,在他们内心深处,依然会背负着无法卸下的重担,因此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面孔。



母亲依旧一如既往地为我和父亲准备饭菜,已经习惯以前那种平凡日子的母亲,简直像一台机器般,每天仍然准时为我们准备好饭菜。



每当看到屋子角落堆积的灰尘,我就想放声痛哭。父亲、母亲太可怜了。在姐姐遇害前,母亲总是仔细地打扫干净屋里每个角落,但现在的家到处都铺着一层薄薄的尘土,连这也没有察觉到的父亲和母亲,恐怕每时每刻都在回想姐姐幼时的笑脸。第一次抱起刚出生的姐姐时的感觉,也许现在仍然停留在他们的手臂之间。



他们不应该进入那间放有姐姐遗体的房间里去。在那里看到的姐姐,与珍藏在他们记忆中孩提时姐姐的笑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并将永远困扰着他们。



如今在这个沉闷的家庭里,我的存在是微乎其微的。当我主动和父亲搭讪时,父亲只是「嗯……」地支吾一声,然后毫无意识地点点头而已。但换个角度来说,或许我平日的行为也和他们一样。在与朋友交谈时,与父亲和母亲一样,我再也无法露出原来的灿烂笑容了。



夜幕降临后,我有时会进入早已空无一人的姐姐的房间,坐在椅子上思考问题。姐姐的房间就在我房间的隔壁。要是姐姐在世时,事先没跟她打招呼就闯进去的话,她一定会很生气。



平日没人居住的房间很容易就会堆积灰尘,我把手轻轻放在姐姐曾经用过的书桌上,顿时感觉到桌面早已铺满各种各样的尘粒。



姐姐以前坐在这里想了些什么呢?我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一边逐一打量房里的家具,一边静静地这样想。没有拉上窗帘的玻璃窗,也许是由于夜幕的降临而漆黑一片。



有一刹那,我似乎看到浮现在玻璃窗上姐姐的脸庞。但是,当我定睛一看,窗上却只有我自己的影子。连自己也会把自己错看成姐姐,也许这正因为我们姐妹俩的确长得很像的缘故吧?



桌子的架上有一面小镜子。我想拿过来照照自己的脸,于是我便伸手过去。突然,我发现镜子旁边有一个圆筒形的小东西,那东西引起了我的兴趣。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支口红,于是伸出去的手转向了口红。



这是一支有着鲜血一般鲜亮颜色的口红,另外还有几支淡粉色的口红,但只有这一支鲜血般的红色深深吸引着我。



我已经用不着照镜子了。在我和姐姐之间,有没有口红这类东西,正是我们的不同之处。我紧紧地握着这只口红,离开了姐姐的房间。



我不知道自己今后应该怎样生活下去。这样迷茫无奈的我却再次亲耳听到姐姐的声音,那是十一月快要结束的某一天傍晚的事。



*1完*



*2(I)*



十一月三十日。



我打算买一本关于大学升学考试的习题集,于是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顺便来到镇上那家大书店里。我并不是特别渴望能够升入大学,姐姐在世的时候,我在学习上曾经有过非常明确的目标,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现在的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故只好茫然地继续以前曾经憧憬过的目标。



摆满各种习题集的书架放在书店的最里面,我站在书架的前面,首先从最上面那层开始搜寻,从左往右依次扫视排列整齐的书脊。直到最右端的最后一册,才移向书架的下一层,逐次地搜寻适合自己的习题集。



可惜我怎么也找不到令我满意的书,于是我只好弯下腰来,开始搜寻书架上挨着脚边最下面的一层。我仍然从左边起依次确认每本书的书脊,当视线移到右端时,隐约看到一双皮鞋。



黑色的脚尖正对着我,显然这正是直接冲着我来的站立方式。我正准备抬头看个究竟时,那双鞋突然向远处跑去,转眼间便消失在混杂的书架群里。



突然,我发觉有人老是紧盯着我,我顿时感到非常不安,于是我再次转过头去看了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这一次我又感觉有人站在我的背后。书店里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投射在正面的书架上,但我的影子却被一个比我大整整一圈的影子覆盖。



然而我刚才一直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他就站在我身后,离得很近,仿佛快要碰到我的脊背,我甚至清楚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肯定是个色魔。听说以前这家书店曾经出现色魔,但我的身体无法动弹,全身僵硬,像块石头似的,连呼救的声音也无法从嗓子挤出来,更不要说逃跑了。我被吓得头也不敢回,两腿发软,不停地打颤。



「对不起,请借一下。」



突然从右边传来了说话声,那是一个年轻男孩子的声音。



「色魔先生,我刚才在镜子里看到了。你瞧,天花板上挂着的那面镜子!我对这事情很感兴趣。不过,我想过去,可以让一下吗?」



或许是因为有人走过来,给我少许安慰的缘故,我的身体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又可以动起来了。我转过头一看,一个穿着黑色校服的少年刚好站在书架的中央,正看着我。



那个紧贴在我身后的色魔慌忙地朝与少年相反的方向逃去。我看到他的背影,那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宽大背影。他那渐渐远去的慌乱相多少有些滑稽,我心里的恐惧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给你添麻烦了,谢谢。」



我转过身面向少年,并向他表示感谢。只见他瘦瘦的身材,个子比我要高,但不知从身体何处透露出一股柔弱的气息。我总觉得他身上穿着的校服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一定是和我认识的朋友念同一所学校。



「不,没什么大不了,况且我也不是为了要救你。」



他面不改容地淡淡说道。



「那么,你当时真的是恰好想从这里经过,才说刚才那番话的吗?」



「我是想和你打个招呼而已。北泽,你是北泽夏海吧?你可和你姐姐长得很相像啊,所以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



他的话太唐突了,在那一瞬间我无法反应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开口说道:



「我在博子生前曾经和她碰过面,也从她那里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



「请等一下!你到底是谁?」



我终于挤出一句话。



少年没有理会我,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一个到处都可以买到的淡茶色信封,信封胀鼓鼓的,里面似乎装着东西。



「这个,给你。」



少年这样说着,便把那个信封递给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呆呆地接过了信封。里面装着一个透明的盒子,盒子里好像放着一盒磁带什么的东西。



「对不起,你只要把里面东西拿出来就行,请把信封还给我。」



我按照他所说的,取出磁带,然后把信封还给少年。他叠好信封,并放进衣袋里。



磁带也是那种随处可以买到的普通磁带,磁带标签上写着《VOICE1·北泽博子》。这几个字不是用手写的,而是用打字机列印出来的。



「这个磁带里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写有我姐姐的名字?」



「只要听听这盒磁带就明白了。这是北泽博子生前托我保管的东西,我想一定得让你听听,于是便给你带来了。除了这一盒外,还有另外两盒,那两盒下次在合适的时候,自然会给你。但如果你把我的事透露给其他人知道的话,那就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话未落音,他便转过身打算离开。



「等一下……」



我一边喊着,一边想追上去,但根本不管用。正如刚才色魔站在我身后一样,我的腿动弹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少年并不是想加害于我,相反,是他从色魔那里把我救了出来,我却神志恍惚,不知何时已经紧张得冒出一身冷汗。



不一会儿,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书架的背后,只剩下我和手中紧捏着的磁带。



我在回家的火车上观察那盒磁带。车窗外的太阳早已下山,四周漆黑一片,如同用墨炭涂黑的一样。车窗外的风景几乎看不清了,或许正因如此,我丝毫感觉不到火车的移动。看来太阳的运转已经进入了冬天时令。姐姐遇害的那个傍晚,天色还很明亮的。



那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从他所穿的高中校服来看,可能和我同龄,或许还比我小一两岁。他说他认识我姐姐,但我却从未曾从姐姐那里听说过有关他的事。



但是,仔细想来,在姐姐遇害的前一段时间,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原来那么亲密,所以姐姐没有提起过与他的相关事情也是理所当然。



少年说这盒磁带是姐姐托他保管的东西,也就是说,姐姐可能是想让我听到这盒磁带里的录音。磁带的标签上所写的《VOICE1·北泽博子》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火车的车速慢了下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下了车。



车站前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当我拐到岔路口并沿着这条岔路走进住宅区时,在漆黑又幽静的夜空下,只有脚底下这条柏油路向着黑暗的深处无限地延伸。冰凉的寒风敲打着我,使我不停打着冷颤,我赶紧朝着回家的方向加快脚步。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从道路两旁的房子窗户里发出明亮的光。每座房子里都有一个家庭,每个家庭的成员们都幸福地围坐在餐桌旁。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变得无比的空虚。



但我家的窗户现在却是昏暗的。这并不表示家里没有人,我一打开大门,便对坐在起居室的父亲和母亲打招呼说:「我回来了。」



父亲和母亲没有开起居室的灯,他们各自坐在沙发上,呆滞的眼睛紧盯着电视,一言不发,只有电视机画面发出的微弱光线隐隐约约照亮屋子。我进屋后顺手开了起居室的灯,他们才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回来了。」声音依然是那么微弱。



「大门又没有上锁,这样可不行啊。」我这样说道。



「啊,是吗?」母亲点了点头。然后又把目光移向屏幕,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但又是那么的力不从心。



他们并不是在看电视,电视画面的任何色彩变化从来没有进入过他们的视网膜。皱巴巴的衣服包裹着他们两人瘦弱的身体,我不忍心再看到他们可怜的背影,于是离开了起居室,回到二楼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我顾不了脱下校服,便慌忙地把书包扔在床上,只想尽快把那磁带放进录音机。我站在书架前深深吸了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姐姐的面容。那并不是姐姐在遇害前一段时期内对我冷淡的面孔,而是那张小时候拉着我的手和我并肩走在斜坡上,时不时露出两瓣犬齿开心微笑的脸庞。



*2(II)*



我用食指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立刻就听到录音机启动的声响,磁带开始转动起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扬声器。



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扬声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不一会儿,就听见嘈杂的风声,我立刻紧张不安起来,心脏迅速地加快跳动。



那嘈杂的声响好像并不是风声,而是人对着麦克风急促地喘气的声音。



夏海……



突然,姐姐的声音传进我的鼓膜。简直是憔悴不堪、近乎微弱的声音,但这确实是我非常熟悉的姐姐的声音。那疲弱又急促的喘息声似乎也是姐姐的。那个少年并没有说谎,我深信这的确是姐姐留给我的录音。



夏海,不知道你会否听到我的声音……我是对着面前的麦克风对你讲话,但现在的我已不可能确认你是否真的可以听到……



姐姐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录下这盒磁带呢?那微弱的声音,就像快要消失一样。她那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中,分明夹杂着万般痛楚,就像嗓子被卡住似的。姐姐的声音总是那么地缓慢,期间还不时间隔着片刻的沉默,但这并不是姐姐在背台词,反倒让人觉得这是姐姐经过认真思考后,小心谨慎地逐字吐出来的话语。



夏海,你要仔细听好……他居然允许我留下遗言……他叫我随便说什么都行,把现在最想说的话对着这个麦克风全部讲出来……但是,这些话只能对某一个人说……



当我得到这样意外的恩赐时,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你,突然觉得好多话必须对你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个时候我脑里想到的不是赤木,而尽是些想对你说的话……



现在,我不能说有关把麦克风递给我的他……他的事情,我不能说……对不起。他说他以后会把这个录好音的带子转交给你……说在转交磁带时,他就可以亲眼看到收到这盒磁带的人的表情,他会为此而感到兴奋。虽然我也觉得他有些变态,但要是他真的把我的声音传达给你的话,即使他很变态,我也觉得无所谓……



我全身已经僵硬,根本无法动弹,只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不断地膨胀。大脑深处反复发出不能再继续听下去的危险讯号,恐怖的事情正等着我,我想,只要我开始听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内容,就无法再回头……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想到这里我便痛苦地重重的叹了口气。



但我并不打算关掉录音机。我全神贯注地仔细听着混了嘈杂声的姐姐的录音。



……夏海,现在,我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身体完全没法动弹……四周全是混凝土……很冷……我的手脚都被捆绑着,正横躺在一张长桌上……



我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强忍着尖叫,脑海里闪现正对着麦克风讲话的姐姐躺着的那个地方。



她的说话声中夹杂着哭声,还有鼻子抽噎的声音。



这里……好像是一座废墟……



她的声音异常地沉寂,就像回荡在冰冷而又黑暗的混凝土上一样,正叙述着无尽的悲哀。那凄凉的悲哀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我的右手不知不觉地伸向扬声器,不停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扬声器的金属网面,想紧紧地抓住姐姐的声音。



……夏海,对不起。



这句话就在我的指尖响起,然后又消失。扬声器微微震动的余韵悄然传到我的手上,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抓住一小撮姐姐的声音。不一会儿,姐姐呼吸的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扬声器里只传来嗡嗡的嘈杂声。录音似乎已经结束了,我急忙慌乱地把磁带换到B面,但这一面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一定是姐姐被杀害的前一刻录下的磁带,我立刻回想起在书店少年递给我磁带时的情景。



当时磁带是放在一个信封里面的,他在书店里叫我从信封里取出磁带,然后又叫我把信封还给他。



他一次也没碰过这盒带子,他一定是为了不在磁带上留下指纹才精心筹划这一连串的动作。难道他就是那个拿麦克风给姐姐并杀害了姐姐的凶手吗?



我应当立刻把这盒磁带交给警方。毫无疑问,这才是我唯一正确的选择。



但我是绝对不可能把磁带交给警方的。那个少年曾经说过,要是我通知警方的话,就再也不会听到剩下的录音了。



更何况录音还没有完,我很想听姐姐那些没说完的话。



在听了磁带的第二天傍晚,我向学校请了假,单独一个人来到可以看到M高中校门的地方。



M高中是一所市立中学,离我们学校只有两站路程。校门位于车辆穿梭不息的大道旁,郁郁葱葱的树叶紧密地排列在校园四周,形成一堵绿色的围墙。树叶被修剪得格外漂亮整齐,看上去就像一块平整而光滑的绿色屏障。抬头望去,可以清楚看到绿色围墙上方有一个白色屋顶,那是位于操场最里边的校舍。



在学校正面的大道上,有很多便利店。要是站在卖报纸的便利店里,透过便利店的玻璃橱窗就可以观察校门的动静,于是我站在那里,假装阅读杂志的样子,斜眼注视校门。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终于见到放学的学生接二连三地走出校门。这时,太阳开始渐渐西落。



大多数学生走出校门都会穿过马路,来到便利店这一侧。或许是因为车站也位于这一边,而这边的行人道也比较宽敞的缘故吧。我站立的地方刚好可以方便确认每一张脸。



我一边注视从这里经过的无数张面孔,一边回想起姐姐的每一句录音。昨晚我已经反复听了好几遍那盒磁带,听着听着,我的心无法平静下来,根本无法入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我,望着天花板不断地冥思苦想。然而,却又无从想出个究竟。



现在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几乎失去了重心,大概因为昨晚没有睡好。我胡乱地不停翻动手上的杂志,并瞅了店员一眼,因为我一直站在这里看杂志可能会让他感到厌恶。想到他可能觉得我可疑而过来盘问我,我就有些窘慌。



我再次了望玻璃橱窗外,这时看到一伙男生走过来,大概五六个人左右。他们似乎正愉快地谈论着什么,互相奇怪地笑着从我的面前走过。突然,他们其中一个男孩与我四目交投。



*2(III)*



只见他偏着脑袋停下了脚步,并对他前面的同伴说了些什么。我的面前隔了一层玻璃,所以我没有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想必是一些告别的话。果然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而其他四人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重新端正站姿。



他跑进了便利店,并来到我的面前。



「这不是北泽前辈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是我中学时代的朋友,名叫神山树,曾是学校篮球部的虚名队员,而当时的我则是篮球部的干事。他似乎变得开朗起来,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就像一只小狗。虽然他的个子比我高,但刚才跑过来的样子,与其说像一只普通的狗,倒不如说像一只狗崽子。



「怎么了?你还认得我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非常欣慰,差点儿哭了出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脆弱。



「笨蛋,当然记得呀。好久不见了,阿树……」



这令我回想起举行姐姐葬礼那天的事。那天,很多亲戚以及姐姐大学的同学都来悼念姐姐,他也穿着校服跑来了。那天他一直呆在我身边陪着我,虽然没有说什么安慰和鼓励的话,但仅仅呆在我旁边已经给于我很大的帮助了。



那时候我还特别留意他校服上的徽章,所以我才知道送磁带给我的少年就是和神山树念同一所学校——M高中。我根本不知道少年的姓名,因此也只有靠这唯一的线索来寻找他的下落。



「实在太凑巧了,居然在这里遇见你。你在等人吗?」



我当然不可以告诉他,我正在等那个可能就是杀害我姐姐的凶手从这个校门出来。我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不是来这里等人的。不知道当时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总之,他看了看我的脸,紧锁着眉头对我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无限的关切。



「还因为你姐姐的事而难过?」



他知道我和姐姐关系不好的事。葬礼那天,我告诉了一直呆在我旁边的他,或许因为当时看到葬礼上用来悼念的照片是姐姐死前不久才拍的,于是我就想找一个人倾诉心里的不快。姐姐那张从胸口到头部的照片的确很漂亮,但那个时候她却和我有些隔膜。



「姐姐的事,我已经不再多想了……」



「可是,那个时候你不是很苦恼吗?还说想要和姐姐说清楚……」



「嗯。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了……葬礼的那天,真是不好意思,我那时竟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阿树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看一件楚楚可怜的东西似的。



「警方有没有发现什么杀害你姐姐凶手的线索?」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我总觉得你现在有些怪怪的……」



他真的是一个感觉灵敏的人!我摇了摇头。



「警方什么也没有发现……」



「哦,是这样啊……」



他叹了口气轻轻说道。这时,我的目光扫射到我要找的人。就在我和阿树谈话之际,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下去,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即使天色有些昏暗,但我依然隔着玻璃看到走出校门正在过马路的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并不一定就是杀害姐姐的真凶,但他一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就会觉得仿佛被推下万丈深渊,一股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和一个女学生走在一起。那是一个留着一头长发,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他俩都是面无表情。



我隔着放满杂志的杂志架和便利店的橱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外。他俩的侧面正好对着我,并从我的眼前走了过去。也许因为我突然不说话的缘故,阿树觉得很奇怪,也朝着我的视线望了过去。



「森野……」



阿树这样小声地嘀咕道。



「是那个男孩子的名字?」



「不,是那个女孩子叫森野。她可是一个名人啊,大家都对她议论纷纷,据说她曾经报复想占她便宜的老师。」



阿树还说他俩同样是M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你知道那个男孩子的名字吗?」



我以一种近乎逼问的口吻问道,阿叔有些惊讶。



「哦……知道,他叫……」



阿树说出了他的名字。我牢牢地把这个名字刻进了脑海里。



我放下手中的杂志,随后便走出便利店。外面的冷空气混杂着汽车废气的味道,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站在便利店门前,朝他们走的方向望去,看着他们往车站渐渐远去的背影。



也许感觉到被人盯着的关系,那个叫森野的女孩回头看一看,好像看到了我,但又转过身去了。



便利店的门打开了,阿树也走了出来。



「我和那个家伙一年级时还曾经是同班同学呢。」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树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耸了耸肩说道:



「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家伙……」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现在应该立刻追赶上去,但阿树还在旁边,而那个叫森野的女孩也和他在一起。这样我根本没办法和他谈有关录有姐姐声音磁带的事。



我只好打消追上去的念头。



「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我和阿树也朝着他俩远去的车站方向走去,他俩的背影已渐渐消失在前方。



道路两旁商店的招牌以及自动贩卖机等闪烁着的霓虹灯,发出了明亮耀眼的七彩光。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冬天的寒气也愈来愈浓烈,只有那些霓虹灯在黑暗中显得明亮耀眼。



我和阿树边走边聊着各自的近况,我随便说了一些自己无关紧要的琐事,譬如说临近大学升学考试等;而他却一直高谈阔论他在学校的一些逸闻趣事,例如和同学玩了什么游戏呀,到哪里去玩等……



阿树尽量找些适合十七岁高中生的趣事来温暖我那冰冷了许久的心,并且还刻意说些能够使我打起精神来的话。



那些亮着前灯的汽车络绎不绝地来来往往,照亮了我们,然后又从我们身边嗖地一跃而过。



「我们到里面坐一会吧。」



阿树指着车站前家庭餐厅的招牌对我说道。从窗外望去,可以看到餐厅里亮着白色的银光灯,里面看上去是多么温馨。



*2(IV)*



餐厅里洋溢着用餐的人们相互之间柔和的谈话声。服务生把我们领到靠里的一张餐桌前,餐桌上的餐布以及周围墙上的装饰都是银白色的,反射得令灯光更加耀眼夺目。



「叔叔和阿姨身体还好吗?」



点了咖啡后,阿树这样问我。我摇了摇头:



「不太好,每天都关在家里不出门……」



我跟他谈起姐姐去世后家里的状况,包括屋子角落的灰尘,父亲和母亲不开灯一直在起居室看电视等等,还有老是忘记锁大门的事情。



「哎,还在为博子的事情……」



「嗯,特别是父亲和母亲,因为他们亲眼看到了……看到了姐姐的尸体……」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曾经在姐姐的葬礼上告诉过他,姐姐的遗体比电视上报道的要惨得多。



「哎,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再振作起来……」



我喃喃地这样说道,脑海里浮现了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我没法想象他们重新振作起来的样子。浮现在我脑海的,只是他们那已经完全熄灭了激情与火焰、蜷曲着身体的背影。



「那赤木又怎样呢?」



「在葬礼之后,他也来过我们家几次,但现在已经没有再来了……」



赤木,他是我姐姐的男朋友,也是因姐姐遇害受到沉重打击的人之一。他和姐姐就读同一所大学,虽然没有听姐姐坦白地说过,但我想他们应该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因为姐姐常带他到我们家里来玩,所以他和我之间谈话也比较投机。在葬礼上,赤木一直伴随在父亲和母亲的身旁搀扶着他们。



「杀死博子的,或许就是我……」



他在葬礼后向我坦白道。



「就在她被杀害的前一天我们吵了架……所以她才冲出我的房间……」



第二天中午,在废墟里有人发现了姐姐。他是最后一个见过姐姐的人。



或许,如果那天他们不吵架,姐姐就不会碰到凶手,也就不会遇害了。赤木说到这里,便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得走了……」



阿树站了起来。好像到了该乘坐火车的时间。



「我还想再多呆一会儿,想在这里思考些事再回家。」



「那好吧,我就先走了……」



于是,他起身要离去,突然,他又回头对我说:



「……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尽管找我啊。」



我感激地望着他走出店门的背影。我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打量坐在通道对面的一家人。因为不好过分直接地盯着看,所以只能有所节制地斜眼打量他们。



他们好像是来这里吃晚饭的,并且是一个有小孩子的家庭。他们是由一对年轻夫妇和两个小姐妹组成的家庭,这与我以前那个家庭有些类似。两姐妹当中,妹妹大概还不到说话的年龄,她常常把手指放到嘴里吧嗒吧嗒地不停吮吸,一对透明清澈的黑眼睛忽闪忽闪地四处张望。正用斜眼瞅着他们的我忽然和小女孩四目相对。



我突然回想起姐姐。



那时我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我们姐妹俩一起步行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由于正是初春时期,所以那还是一个比较暖和的季节。那时的我刚升上小学,所以在我的眼里,防护栏、栅栏、邮筒等都非常高大。



我和姐姐沿着住宅的坡道一直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尽头的树林。我们并排在树荫下眺望下面的小镇,看到远处街上排列着许多变小了的房屋。



高空中有小鸟飞过,那是一种翅膀笔直的白色小鸟。在我们所住的地区上有一条大河流过,我以为它们是住在那条河里的。



只见小鸟们展开双翅,没拍动几下翅膀就乘着春风悠然滑向碧蓝的天空。我总是毫不厌倦地遥望它们。



姐姐看着我笑了,从她的嘴角我悄悄地偷窥到那露出来的犬齿。虽然姐姐长大了,也换了新牙,但是那两瓣犬齿依然保留下来。我们常常玩吸血鬼的游戏,但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姐姐露出犬齿的笑脸了。



不久前姐姐染了头发,于是我也嚷着要和姐姐染成同样的颜色。



「夏海,这可不行,这根本就不适合你。」



姐姐这样说。然而我并没有把她的话当做姐姐温柔的劝告,或许因为姐姐当时的口吻过分地粗暴。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总会觉得姐姐已经不再喜欢我了。



为什么姐姐被杀死呢?我不相信有人会讨厌她至要杀死她的地步。姐姐在被害之前想对我说的又是什么话呢?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黑影落在餐桌上。我抬头一看,一个穿着黑色校服的男孩站在桌前正低头望着我。他就是那个跟名叫森野的女生一起从便利店门前经过的少年。



「北泽小姐,你可是一直监视着我走出校门的啊?」



我并没有太惊讶他的出现,反倒认为他出现在我面前是件意料之内的事。我趴在桌上,抬眼瞪着他问道:



「……就是你杀了我姐姐吧?」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冷静地张开嘴唇,吐出了几个字。



是的,是我杀的。



他那冷静的声音,一下子就把洋溢在整个餐厅里的恬静谈笑声从我耳边夺走了。



*3(I)*



少年在我正对面、刚才阿树一直坐着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像被注射了麻醉剂似的,身体丝毫不能动弹,只是默默地注视他的一切行为。但我想,即使我的身体可以活动自如,我也不会拒绝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更不会悲愤地大声吼叫吧。



是我杀的……



少年这句话在我的脑海里久久回荡,我想凶手或许真的就是他吧!但进入了耳鼓的这一句话却无法那么容易地渗进我的大脑。如同突然往盆栽里一口气灌入大量的水一样,他的声音充溢在我的头盖骨与大脑之间,大部分没来得及被大脑吸收。



少年看了看我的脸,稍微皱了皱眉头,然后把身体微微朝餐桌前靠了过来,嘴里说了些什么。你不要紧吧?他似乎是这样说道。嘴唇好像的确是这样动了几下。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来,越过桌子想摸我的肩膀。就在他指尖快要碰到我的衣服时,我失声叫了出来。



「不要碰我!」



我立刻把身体尽量向后往墙壁的方向靠,就连沙发的靠背也快被我压弯过去似的。这并不是我有意识的动作,而是我在瞬间里做出的条件反射。



就在这时,餐厅里所有明朗的谈话声都回来了。不,说它们回来了并不准确,实际上店里的音乐以及顾客们的谈话声从没有间断过,一直都沸沸扬扬。只是这一切都没有再进入我耳朵里而已。但是,不一会儿,我脑子停止的时间又开始起来。



我的叫声似乎惊动了坐在通道旁的一家人。那夫妇惊奇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因为担心碰上我的视线会尴尬,于是他们又转过头去和家人继续聊天。



「你不要紧吧?夏海小姐?」



少年把伸向我的那双手缩了回去,又重重地坐在沙发上问我。我也重新坐好,并摇了摇头说:



「怎么会不要紧呢……」



我很激动。虽然没哭,但挤出来的却是呜咽声。



「我浑身都不舒服……」



我的脑子里一片燥热,我不知道是应该对他感到恐惧,还是应该对他感到愤慨。我只是感觉到坐在自己面前这个少年身上那种超乎寻常的气息。



不管我在他面前如何惊慌失措,他依旧像在观察生物似的,永远摆出一副异常沉着冷静的面孔。而我,仿佛成了正在被人用显微镜观察的昆虫。



「夏海小姐,我可不想听到你凄惨的叫声。」



他的说话中没有任何感情波动,仿佛就像没有了心肝似的。



我顿时感觉到自己正与一个极其恐怖的家伙隔着餐桌对峙着。



「你为什么杀死我姐姐?」



想必他不会像阿树那样不时咧嘴而笑,更不会像阿树那样很容易就向对方倾诉苦恼,他是不可能因为别人而动摇的。他就像被剥落掉精神的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一个被抽调人性的人……虽然以这种形容有些古怪,但他给我的就是这一种印象。



「我为什么杀死博子小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像在讲述一个故事似的慢吞吞地说道。



「……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好,杀死她完全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



「……你的问题?」



他仿佛陷入了沉思,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就在他沉默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我。过了一会,他依旧保持沉默,只是略微地抬了抬下巴,指着坐在通道旁那一家人说:



「你刚才一直在看那家人,是吧?」



这时,从那边传来两姐妹的嬉闹声。



「看到那对姐妹,是不是已经把她们当作博子和你?是不是又回到了从前?你刚才不是已经把珍藏心底的幼年时代那美好回忆又重温了一遍吗?」



「不要再说了……」



我想用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就如同他穿着鞋子在我的心里不停地践踏一般。



「我也有一个妹妹。在十几年前,我们也曾像那家人一样,围在桌前一起吃饭。虽然我不记得了,但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你觉得很意外吗?」



他每吐出一句话,我心脏的跳动就随之加剧起来。我的心仿佛正在一个通向无底深渊的坡面上滚动,并且不停地加快速度。



「你看那个小女孩。注意,千万不要被她记住你的脸……」



少年略略压低了声音。



我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并瞟了瞟邻桌的那个小女孩。她正站在沙发上,那双清澈的眸子正四处张望,一双小手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服。我和那个小女孩素不相识,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我依然觉得她十分惹人喜爱。



「夏海,如果那个小女孩十年后会杀人的话,你又会有什么感想?」



「或许她会杀害她的父母或者姐姐,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说不定她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她那副小孩子的天真面孔完全是靠她的演技装出来的,真正的她说不定正要抓起用来切汉堡包的刀叉,迅速地割破她母亲的喉咙。」



「求求你……」



求求你别再说下去,你已经疯了。我用手伏着脸,紧紧地闭上眼睛,忍受着他的一言一词。他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阵阵剧烈的疼痛敲打在我的脸上。



「夏海,抬起头来……我只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看,那个小孩并没有杀任何人,刚才说的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抬起头,瞪大眼睛盯着他。几滴眼泪从我眼眶里滚了出来,发出了剔透的光芒。



「我生来就有这样的习性。虽然像她这般大小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但当我上小学时,我已经发觉自己有些与众不同。」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困惑地问道,他却丝毫没有显出不耐烦的样子,继续解释着:



「我是在谈一种关于生来就想杀人的宿命。我的一生就背负着这样的宿命,正如吸血鬼必须吸人类的血液一样。我也必须杀人。我是被事先安排好这样的宿命才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因为家庭暴力使我的脑子受到刺激造成的,也不是因为我的祖先中曾有过杀人恶魔。我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家庭里长大的,但是,我并没有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幻想与朋友或者宠物玩耍,而是时刻幻想着尸体来度过我人生的每一天。」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觉得他已经不是人,而是一个非常可怕、不详的东西。



他突然停了下来,摇了摇脑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必须去杀人,无论我怎么苦思冥想,也始终找不到答案。而且我必须隐藏好自己的秘密,每天过着演戏一样的日子。我必须小心谨慎地提防周围每一个人,担心他们发现我深藏心底的秘密。」



「连你的家人也……」



他点了点头。



「家里的人一直都把我当作一个普通孩子,因为我总是细心地注意每个生活细节,已经成功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小孩。」



「……你,必须彻底伪饰自己来度过每一天吗?」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在伪饰自己。」



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又补充:



「无论是和家人说话,还是对朋友亲切的态度,我不觉得这些是出于我的本意,只觉得自己在扮演一个早就被安置在某个剧本中的角色,自己也只不过在尽量背诵可以附和身边人的台词。记得小时候,我曾经仔细地寻找过家里每个角落,但从来都没找到剧本的踪影。对我来说,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真正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所以,我希望有人死。



他的嘴唇这样微微地动了动。



「……所以你就把姐姐……」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街上,看到她坐在汽水机前发呆,眼睛哭得红肿。于是我上前问她要不要紧,她却笑着露出犬齿,还对我说了声谢谢……」



他说是因为喜欢姐姐的犬齿才杀死姐姐,他竟说那就如同恋爱一样。



我仔细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觉得自己象被牢牢地按在餐馆的沙发上。看了看他那双放在餐桌上的手,那是从校服黑衬衫的袖口里露出来的一双白皙的手。细长的手指,还有那修剪得非常漂亮的指甲,眼前这一双手的确是一双人手,但正是这双白皙的人手,却在七星期前杀害了我深爱的姐姐。



「你是因为喜欢上姐姐的犬齿就……」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从身旁的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一只巴掌大小的立方体。



「这是用树脂凝固而成的。我早就想给你看看。」



他把立方体放在桌上。这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树脂球,其中漂浮着由二十颗左右的白色小颗粒连在一起的悬浮物,它们在砌块里组成一个上下重叠的U字型。



「把散落在满屋子里的小东西全部收集起来,可真费了我不少气力。」



是牙齿。那是牙齿悬浮在由树脂凝固而成的透明体中,并且还保持着人的牙齿的本来形状。



其中,我发现了那曾经非常熟悉的几瓣犬齿。



再一次传来餐馆里孩子们的笑声,屋内明亮的灯光反射在银色的装饰品上显得格外耀眼。在这洋溢着祥和气氛的餐厅里,摆在我眼前的却是姐姐的牙齿。这一切仿佛都在梦里。



我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怖,心里有的只是悲楚。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姐姐的牙齿被统统拔了下来。



他把树脂球放回袋里,然后拿出一个信封。



「我尽说了些废话,这是第二盒带子。」



他打开了信封,倒着递了过来。从信封中掉出一盒磁带,掉落在桌子上。



《VOICE2·北泽博子》。磁带的标签上印有列印出来的字样。



「另外还有一盒磁带。」



「请把那盒也给我!」



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对我说:



「听完第二盒磁带后,你再考虑要不要第三盒。」



在他走出店门后,有一会儿我没法站立起来。眼看着磁带放在桌前,而我却依旧在回想漂浮在树脂球里姐姐的牙齿。



我把装有咖啡的杯子送到嘴边。咖啡已经凉透了,坐在通道旁的小女孩一直看着我,她的嘴角上沾满番茄酱,非常可爱。小女孩瞪大一对漂亮的黑眼睛盯着我的手,一定是听到我拿在手中的杯子与托盘不停地抖动所发出的咯咯声响,觉得有些奇怪吧!



*3(II)*



走出餐厅我便上了火车,我一直蜷缩着身子坐在火车的椅子上。或许是因为我的脸色过于难看,我发觉坐在正对面的中年男子一直盯着我。不可思议的是,一种「担心会不会被人盘问」的恐惧莫名地油然而生,周围的乘客及车站的工作人员会不会已经知道我和那个可怕的少年之间的对话,他们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放在我袋里的磁带?会不会上前来盘问我?我感到非常不安。



从检票口出来后,我便往通向家的漆黑道路飞奔而去。当我跑到家门时,发现今晚我们家的窗户里有灯光。太阳落山后,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父亲和母亲会否开屋子里的灯也因日而异。我正准备打开大门,这时大门却刚好从里面被推开,有人走了出来。原来是赤木,他发现我站在门口,多少有点吃惊。



「……啊!夏海。」



他眯着藏在眼镜深处的眼睛,弱不禁风地笑了笑。



「原来是你来了。」



「本打算回去了,可是见你还没有回来,有点担心……」



他说他是从学校回家的路上顺便到我家来坐坐的,于是我和赤木站在大门口开始闲聊起来。他个子很高,我要是正常地一眼看过去,他的脸就会在我视野领域的上空消失,所以我必须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因此每次和他聊天后,我的脖子都会特别辛苦。



他喜欢阅读。据说他家的二楼藏有很多书籍,因为书太多,压得二楼的房间咯吱咯吱地响。往日我们常聊得很投契,但现在我们都无法提起兴致来,只是相互寒暄着,说一些表示感谢的话。感谢对方的担忧,感谢他为姐姐所做的一切。



就在我们相互寒暄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冒出磁带的事情。当然按照常理,我本应也该让他再听听姐姐的声音,但是我对磁带的事只字未提。



「那我就告辞了,夏海,再见……」



赤木挥动着他那细长的手渐渐远去,我默默地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同时对自己的改变感到吃惊。



以前和赤木聊天时,我总是无法平静下来。我的心不停地上下左右摇摆,根本无法以平常心来对待他。每当看到他用那种特有的温柔眼神望着姐姐时,我就会感到莫名的失落。



我的确曾有一点时间很仰慕赤木,但现在我的心冰凉得如死灰一般,所以只是默默地注视他的背影。



我轻轻揉了揉脖子,这才发现自己连告别的话都忘了说。要是换作以前的话,我肯定顾不上自己酸痛的脖子,而是热情地挥挥手并大声说:「再见。」



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在疏远。随着姐姐的过世,他也变成了和我毫不相干的陌路人。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如果不是姐姐,我根本不可能认识他。



然而,赤木对于如何保持和我的关系并非一点也不关心,否则他也不会到我们家来了。



我进了屋,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如同电冰箱一样冰冷的起居室。我跟坐在火炉旁的父亲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并告诉他们我在大厅遇见了赤木。他们没有作答,我的心情顿时变得更加沉重了。



我爬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并严严实实地关好了房门。我急不及待从衣袋取出磁带,并迅速地把它放进录音机里,然后把从录音机里取出的第一盒磁带顺手扔在书桌上。



我按下播放按钮,不一会儿就听到录音机转动的声响。我在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录音机。



这时,我突然回想起以前的事来。记忆中我和姐姐还是小学生,有一次我和姐姐用录音机轮流录下自己的声音,我们还曾经对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古怪而感到不可思议。正当我们困惑不解时,父亲和母亲也走了进来,于是我们一家人就对着喇叭大声地唱起歌来。记得我们当时愉快地放声大唱的是一首儿歌,并且用磁带录了下来。当一家人外出开车兜风时,父亲总喜欢在车里播放那盘磁带,直到我和姐姐上了中学,父亲依旧如是。终于有一天我和姐姐再也无法忍耐了,我们用近乎吼叫一般的声音说:「又来了,快关掉!」并顺势向父亲扑了过去,想取出磁带。那个时候,母亲总是笑咪咪地望着我们。



那时的我们很快乐!



夏海……



代我谢谢父亲、母亲还有赤木一直对我的照顾……告诉他们我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起……



也许你们是一起听这盒磁带吧……



我再也无法弄清楚了……



我……



好像马上就要被杀掉了……



起初我还以为他在和我开玩笑……



夏海,就在刚才,我一直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屋里,眼睛被蒙着,嘴巴也被堵住了。不管我怎样大哭大喊好像都没用……我后悔极了……



我必须对你道歉……所以我决定把这最后的遗言留给你……



直至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才醒悟以前我做了些什么……



想必你还记得我常常说些伤害你的话,让你很难堪吧?



每当这个时候,你都显出一副非常不安的样子……



对不起……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你的不好……只是因为我自己的任性,动不动就耍脾气……



你听到这里肯定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吧……



但是,如果我不解释清楚就这样死去,你肯定会困惑一辈子,所以看来我必须说清楚……



磁带到此就没有了声响。



接下来的说话声并不是姐姐的,而是那个我已经有些耳熟的少年的声音。



……北泽夏海小姐,请你于十二月三日晚上十一时正,单独一人到博子被杀死的医院废墟里来。你应当知道在哪里吧?就是发现尸体的那间房子啊。我将会在那里把最后一盒磁带完整地交给你。



在他的声音结束后,磁带的录音也没有了。



*3(III)*



听完第二盒磁带的两天后,眨眼间就到了十二月三日。在那两天时间里我并没有去警察局报案,而是依然像往常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照常上学,照常应付着考试的复习。



这一天的课终于结束了,我正准备走出教室。这时,我的好朋友在走廊上叫住我。



「夏海,这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好朋友注意到自从姐姐死了后,我就没怎么笑过。她是为了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才故意和我说话的。



「啊,好呀……不过,如果我去不了的话就只有请你原谅了。」



「夏海,那天你有什么事吗?」



朋友偏着脑袋不解地问道。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我不能保证今晚我是否能活着回来。我决定依照少年在磁带里所说的去做,这是我早在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也就是在我听完磁带后做出的决定。



如果我去了废墟,也许真的可以听到那盒录有姐姐遗言的磁带,但为此我将要付出代价。我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他为什么要把我叫到那里去?或许我会在那里被杀死。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但……」



我这样说道。突然想紧紧抱住自己面前的好友。她今后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呢?就在不久以前,我俩都是社会上普通的一员,我们每天打着呵欠踏进校门,然后把黑板上的文字誊写到笔记本上……我曾经深信自己以后也将继续过着这种生活。虽然很平凡,但每天都很幸福。



然而,如今再也无法奢望那样的日子会再次降临。我突然发现,自己已不能够再过上安稳而平凡的日子了,我已经与死亡结下割不断的关连。尽管我眼前这个朋友正期待着美好的未来,可是现在我们或许就在此作别,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一想到这些,我顿时觉得难舍难分起来。



「那么,我们明天再见。」



我朝朋友挥了挥手,道别了。



走出校舍,十二月的阵阵寒风猛烈地吹打着脸。虽然太阳还没有完全西落,但天空已经挂起一层厚厚的黑色云雾,四周昏暗一片。我裹紧外套,低下头,加快了步伐。



当还在校舍附近时,手机响了起来。是阿树打来的。



「现在?我刚放学,现在正走出校门。」



我在校门旁停下来,和在电话另一边的他聊起来。校门的大道上,穿梭不息的汽车来来往往。汽车声、风声混在一起,不时掩盖了对方的说话。



「你说什么?我听得不大清楚。」



我一边提高了嗓门,一边问他。



「啊……上次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没什么,我很好……」



也许这也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通话。想到这里,我就把声音放大到可以超过四周嘈杂声的音量,几乎快要哭出声来。我和阿树是在中学时认识的,我们就像姐弟一样,非常要好。



「你再大声点……」



听到阿树那和着嘈杂声的嘶哑嗓音,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所以你不要太在意。让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没有哭……」



随后,草草地结束了和阿树的简短对话。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我再次确认了时间,此时已是下午五时。就在我赶往车站的途中,太阳已经下山了。从火车的窗往外望,外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现在距离和少年碰面还有六个小时。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吓得全身发抖。相反,我的心十分平静。我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火车的震动。也许我已经对即将面临的危险感到麻木了。在餐厅里看到姐姐的牙齿时,我已经彻底麻木了。恐怖正一步一步地降临,已经让我失去了现实的感觉。



我从未考虑过要如何反抗少年。我已经下决心前往那座废墟,并从没有打算带武器来保护自己,也没有打算告诉其他人。我只是想听听姐姐的声音,我只想这样而已。对此刻的我来说,其他任何东西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即使那个少年想加害于我。



今天,父亲和母亲仍然忘记锁大门。我走进屋里,并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母亲正在日式房间里折叠洗好的衣服。她听到我的声音,就立刻回答:「你回来了。」并露出微弱的笑容。那副极其脆弱的表情,仿佛要是再多用点力气,整个人都会崩溃似的。



父亲则无精打采地坐在起居室的火炉旁。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记得小时候,我和姐姐常常悬吊在父亲的手臂上荡秋千。然而父亲现在那弱小的背影清楚地告诉我,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爸爸,我回来了……」



我在父亲身旁坐了下来,并跟他打招呼,但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我想他可能睡着了吧,于是我便打算上楼去。



「夏海……」



父亲叫住我。



「嗯……让你们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呀?」



今天我也好几次对朋友说过类似的话。



「虽然曾经有很多人说你和博子长得很相像,但……最近我才发现你们姐妹俩真是挺相象的。博子在世的时候我没怎么注意,现在只剩下你一个后,我才发觉的确是这样……」



父亲抬起头,望着我。他还说时常把我错认作死去的姐姐。说这话时,父亲的眼神里充满着温柔与悲伤。



「夏海,你刚从学校回来的吗?」



父亲见我点了点头,感到很奇怪。



「但刚才我似乎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会不会是妈妈呢?」



「那时她在这里,所以肯定不会是她。」



父亲说当时根本没有听到门铃声,只听到有人走进房间的脚步声,于是他们就以为是自己的女儿回来了。



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原本放在房间书桌上的磁带不见了。可能是少年偷偷溜进家取走了。这是很容易就能猜到的事。



要是今晚我没有从废墟中走出来的话,警方一定会到我房间里来,然后找到磁带。恐怕他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为了不让警方得到磁带,于是他溜进来并取走它。



简单地说,他根本没有打算要我活着回来。



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这两天我也预感到自己可能会被杀掉,但他要杀我的明确意图,直至现在才清楚地摆在我面前。



看来,要是我遵从他在磁带里所说的到废墟去的话,我只有死路一条。



死,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个少年说,他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存在,如同吸血鬼吸食人类的血液一样,他也在玩味着人类的死亡。



我久久地瘫倒在椅子上,身体无法动弹。四周异常地寂静。我开始胡思乱想,想着姐姐如何被他杀害的情景来。这时,姐姐的脸突然变成我自己的脸,但事实上,我并没有遭受到想像中那么严重的精神打击。



以前的我,清楚地知悉生与死的界限。自己的确活在这个世界上,姐姐、父亲和母亲、大家都活在这个世界里。



但是,如今的我,生与死的界限却变得如此模糊。我正站在一个白与黑混杂的灰色世界中,亲眼目睹姐姐尸体的父母也和我一样,一条腿已经踏进死亡的世界,并且怎么也不能挣脱出来。



更何况姐姐……姐姐的确已经死了。但是对我来说,磁带上她录下的声音还活在这个世界里。磁带中的姐姐,的确有着呼吸,并且正在思考着什么,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姐姐正等着我的到来……



我不清楚生与死之间究竟有着什么界限,但现在的我正站在这条界限上。



「夏海。」



有人在楼下叫着我的名字,是母亲的声音。



「吃晚饭了。」



我站起来打算回答母亲:「好的,马上下来。」要是我不去的话,就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两人吃晚餐了。



自从姐姐走了以后,剩下的我们三人虽然各自承受着打击,但吃饭的时候也会尽量凑到一块儿。每当大家望着餐桌旁那唯一一张多余的椅子时,都没法说出什么可以令气氛活跃起来的话题来。可是,餐桌却成了证明我们家依然存在的最后象征。



不过,我站起来的身子却在半途中停了下来。



「夏海?」



也许母亲见我没有回应,觉得有些不对劲吧!母亲的呼唤声已经传到了楼梯口。



我回想起刚才父亲的表情。要是我现在下去和他们围着餐桌吃饭的话,我去废墟的决心肯定会被动摇。要是我这样一去不返的话,父亲和母亲今后将怎样生活下去呢?想到这里,不知道是出自对他们的爱还是对他们的怜悯,我的身体就像被锁住了似的一动未动。



「不吃饭吗?」



听到妈妈的声音我开始犹豫。



就在这时,我看到放在书桌上圆筒状的东西,我的目光就像被吸住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东西。那是我不久前从姐姐房间拿出来的,一支如同血液一般鲜艳的口红。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并狠狠地再次下定决心,于是我静悄悄地坐了下来。



「……我今天不饿,不想吃了。」



房间的门紧紧地闭上,所以我看不见站在楼梯口的母亲,但我可以想象到母亲的表情。母亲听了我的回答后,静静地站在那里,正抬头望着我的房间。



顿时一股极大的罪恶感刺痛了我的心,剧烈的酸楚一阵一阵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已经看到母亲知道自己的女儿不愿下楼后,失望地离开楼梯口的样子。



*4(I)*



夜幕渐渐降临,我站起来穿上外套。



我随手捧起搁在书架上用作装饰的兔子娃娃,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十分钟爱的玩具,只要每次用手轻轻抚摸它的脑袋,一股温柔的触感就会传到我每一寸肌肤。这间屋子里有很多我从小珍爱的东西,我在心里暗暗和它们告别,把娃娃放回书架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姐姐的口红放进外套的口袋里。为了不让自己的决心动摇,我决定把它一起带上。



为了不被父亲和母亲发现,我带上电筒,静悄悄地溜出家门。要是被他们叫住的话,恐怕我就无法脱身到废墟去了。但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叫住我的声音。



发现姐姐尸体的废墟离我家不远,大约骑二十分钟自行车便到达。我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静静地行驶在没有路灯的公路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我那辆红色自行车的车灯,发出一团微弱的光线。



这辆自行车是我和姐姐合用的,不知道车子在哪里被碰撞过,车前的篮子多少有些扭曲。我记不起自己出过什么意外,所以我想撞坏篮子的一定是姐姐。红色的自行车让我不禁联想到童话《小红帽》的故事,仿佛我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不过我却是在清楚知道有狼的前提下,依然要到外婆家的小红帽。



夜晚的天空相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周,的确是明亮些,正因为如此,我才清晰地看到漆黑的大地与天空的分界线。我朝着通往山上的柏油路前进,途中仍然出现了那条碎石子岔路。我在岔路口处下了自行车,碎石子路的半路上横栏着一张金属网,我用电筒的微弱灯光照了照,看到上面写着一块「禁止内进」的警示牌。



医院的废墟应该就在金属网的对面,但微弱的电筒光线无法照射到那么远,所以现在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无穷无尽的黑暗很快就吞噬了微弱的电筒光线,所以电筒光源的照射范围极其狭小。废墟的周边也没有点着灯的店铺和住宅,因此这里格外漆黑,只有枯黄的野草在废墟的四周繁茂丛生,连一丝细风都没有。细长的杂草一动不动,显得异常寂静。



我把自行车停在这杂草丛生的地方,只拿着电筒向金属网走去。脚踏在石子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由嘴里呼出的气体所变成的白雾也随即被黑暗吞噬。似乎就只有这条碎石子路才可通向金属网的大门,于是我伸出手试着打开金属网,却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把它推开了。我穿过金属网,径直朝着废墟的深处走去。



姐姐被杀害的当晚,她是怎样进入废墟的呢?是跟我现在一样,步行着穿过金属网进来,还是被少年用匕首或是其它什么胁逼着强行拉进来的呢?要么是在早已昏迷、身体无法动弹的状态下被运到废墟来?对她来说,她踏上这一条通往废墟的道路,却成了通往不归路的通道。



我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非常宽敞的地方,或许这就是医院以前的停车场。手里电筒的细长带子,几乎要垂到路上布满的冰冷泥块和碎石子上。在碎石子路的尽头,有一块硕大的白色混凝土状的物体,仿佛在沉重地背负着无穷无尽的夜空。那是一栋两层高的建筑物。这栋过去曾经是医院的建筑物,如今只剩下空壳,就如恐龙死掉后留下光秃秃的骨架化石一样。



我穿过医院的大门,走了进去。大门以前可能是嵌有玻璃或其他什么东西,但是现在只剩下一个四四方方的框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用电筒照亮一个像是医院大厅的地方,许多已经不成形的长凳堆放在大厅的角落里,还有支离破碎的凳子四处散落在混凝土碎片里。我把电筒的光圈向黑暗中的墙壁移去,墙上还残留着用彩色喷漆涂鸦的痕迹。



周围的空气令人窒息,我的呼吸也似乎变得愈来愈微弱。头顶上的天花板仿佛没有尽头,每时每刻都在挤压着我的头,令我强烈地感受到无形的压迫。天花板上有很多像是以前安装了灯泡所残留下来的洞,地板上散落着许多破碎的荧光灯碎片,我的脚下传出玻璃被踩碎的声响。



走廊无穷无尽地延伸向黑暗的深处。我朝发现姐姐尸体的房间走去,我曾经听说过那间房间的大概位置,据说是在一楼最里端的房间里发现她的尸体。



手术室。我按照指向手术室的路标方向走了进去。我的脚步声在冰冷的墙壁上回荡,振动着寒冬的空气。



不一会儿,我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那个房间。曾经安装着门的入口如今变成了一个四方形的洞口,洞口的深处充满了黑暗。也许是以前曾有过几重入口的缘故,我钻进一个洞口后,居然又出现另一个完全相同的四方形洞口。又钻过一个洞口后,便来到一个宽敞的地方。



我用电筒光线形成的圆形光圈扫射了四周一下,仿佛连内心深处也被冻僵了似的。整间房间充满寒冷,异常地寂静,就连鞋子踩在碎石子上的声响都能清楚听到。我仿佛听到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孤魂野鬼的抽泣声。



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洗手用的细长盥洗台,墙壁上还有好几个通往其他小房间的入口。这些入口都是开合式的扇门,里面的小房间像是用来动手术的地方,总共有三间小房间。我决定用电筒查看每一件房间。



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小房间不足五米长,因此房间不是很宽敞。我最先查看的两间小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但当我打开位于最里面那间房间的门时,我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气息,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只有这间房间比其他地方都要黑暗、安静,仿佛以前这里曾发生过火灾似的,四周的墙壁、天花板以及地板等,到处都是黑糊糊的一片。



我走进房里,确认里面的确没有人。由于房门是自动开合的,所以当我钻过门以后,它就慢慢地关上了。在墙边上有一个氧气瓶似的东西,为了不让它掉下去,就被锁牢牢地固定在墙上。房间的中央有一个长满铁锈的金属长桌。不,应该是手术台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墙壁及天花板上那些黑糊糊的东西,并不是因为火灾而留下的痕迹。那些黑糊糊的东西是从中间的手术台向四周溅起而扩散开去的黑色,就连我双脚踏着的地板都被染成黑色。黑色侵蚀了手术室的地板,甚至从门口延伸到屋外。



我不禁往后倒退几步,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背部已经紧贴在墙壁上,没有拿着手电筒的那只手也捂住了嘴巴,竭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惨叫。我这才发现,那些黑糊糊的东西正是两个月前从姐姐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4(II)*



在黑暗中,仿佛有一瞬间我看到当时的情形。警方后来拼凑起、曾经是人的模样的姐姐尸体碎片,零乱地散落在已经发黑的血泊中……



夏海……



夏海,不知道你会否听到我的声音……



突然,附近传来姐姐的声音。这是姐姐在第一盒磁带里所说的第一句话。我把电筒的光线移向房间的入口,在椭圆形光圈的照射下,房门正在合拢。就在刚才,似乎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北泽夏海小姐。」



那个少年的声音隔着手术台从我对面的墙角传来。突然,从对面墙角发出一束强烈的光芒,光线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我的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



我顺着光线望去,少年正站在逆光中。他现在没有穿校服,但全身上下依然是一套全黑的打扮。他一只手拿着夜灯,相比我的电筒,他的灯光要明亮得多,照亮了大半间房间。另一只手则拿着黑色袖珍录音机,姐姐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他说他以后会把这个录好音的带子转交给你……说在转交磁带时,他就可以看到收到这盒磁带的人的表情,他会为此而感到兴奋。



姐姐的声音继续播放着,并且音量很大。憔悴不堪的姐姐的喘气声和呼吸声全都淋漓尽致地回响在混凝土的墙壁上,并扩散到被乌血覆盖着的房间每一个角落。我看了看位于房间中央格外黑沉沉的手术台,在灯光的照射下,浓浓的黑影重重投在这空荡的房间里。



「博子就是在这张手术台上录音的。」



少年把夜灯及录音机放在墙壁的一角,随后来到手术台的旁边,以一副非常爱惜的神态,用手轻轻抚摸染黑了的手术台。



「……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手术台上原本似乎粘有一层黑色的皮革,但现在已经剥落得只剩下一小部分了,上面还留有被利器割裂的划痕,裸露出金属部分。暗黑的血渍就浸染在上面,少年的指尖慢慢地如舔舐般向上移动,似乎能够听到手指与血渍摩擦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仿佛被触摸着似的,浑身上下不寒而栗。



「刚才博子不是说过了吗?我想看看你听到磁带内容时的反应,我只是对这个感兴趣而已。」



少年说罢便牢牢地盯着我,他那只手再一次轻轻抚摸手术台,默默地尽情地抚摸着……但他的眼睛却在叫我到他那里去。



我的背紧靠在墙壁上,缓慢地摇了摇。如果我走过去靠近他的话,一定会被他杀死。他一定会像杀害姐姐一样杀死我,但我之所以没有顺从他的意思并非由于恐惧。



在灯光的照射下,静静地伫立在手术台旁边的少年仿佛是漂浮在黑暗中的黑影。少年的侧面映着白色的光,看起来甚至有些神圣。此时我心里的感受,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说是敬畏更为贴切。在我的心里,他已经变成高人一等的存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无条件、无理由地给人带来死亡。



想必你还记得我常常说些伤害你的话,让你很难堪吧……



「夏海小姐,请到这里来……」



少年平静地说道。他是命令我爬上手术台。我离手术台只有三步之距,如果他迅速扑过来,很容易就可以抓住我,并把我捆绑得严严实实。然而,他却没有任何动静,他是在等我,等我主动靠近手术台。



刹那间,我的双脚已经朝他期望的方向迈出去,就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可又觉得自己必须过去。我的心犹豫不决。



让我自己慢慢靠近手术台,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的背紧靠着墙壁,困惑地盯着少年。他如同宣读判决般说道:



「夏海小姐,恐怕你已经有所察觉了吧……」



什么?我不解地问他。



「你马上就会被我杀死……这是你命运中早就安排好的定数……」



姐姐的颤抖声、喘息声在我和少年之间回荡着。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的瞳孔,眨也不眨一下。那穿透性极高的眼神,仿佛快要把我的脑袋看穿。



「你已经彻底被死亡缠住了……更何况你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我没有!」



我否认道。少年眯着眼睛,继续说道:



「我把死亡看作是『失去』……」



依然是那种非常平和的口吻。



「就在死的那一瞬间,这个人与他周围的一切关系都会自动结束……不管是与自己曾经深爱的人,还是与自己过去痴迷过的东西,所有的关联都会消失……再也不会看到太阳、风,再也不会有黑暗与沉默……高兴、悲伤、幸福、绝望,一切都不再和自己有任何瓜葛,所有一切都将逝去……夏海小姐,你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来到这里的?对此我可了如指掌……」



我用手摸了摸额头,握在手中的电筒不知何时已经滚到地上。脑子里浮现出父亲和母亲、阿树、同班同学以及赤木的脸。



「你决定来这里之前,一定很痛苦吧?但是,你已经下了决心……你虽然清楚知道自己要是不能回去的话,父母会多么悲伤,但你还是来了。你在心里默默地切断和他们之间的联系,并悄悄地与他们一一道别,来到这里寻找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声音……」



少年的话,切中了足以使我动摇的要害。从我的嘴里冒出一些不成话语的声音,但既不是呼叫,也不是呻吟。我用双手捂住额头,竭力控制着。



……夏海,我平日对你的伤害真的只是因为一些小事而已。这些事与赤木有关……



我所做的事,等于背弃了失去长女的父母,极大的罪恶感吞噬着我的心。



「从你拿到第二盒磁带到今天,差不多有两天的时间吧?在那两天里,你在心里和哪些人默默地道别了呢?每当你向和自己人生有过关联的东西逐个告别时,也正是你自己一步一步地主动向死亡靠近啊……」



我终于觉悟了。原来自从与少年第一次碰面以后,我所做的一切都等于慢性自杀。当我狠心丢下父母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也正是我与可以回头的最后时机擦肩而过。是我割舍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最大牵挂,是我自己砍断挽留我的最大锁链,是我自己选择来到这里。



*4(III)*



夏海,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过我和赤木是怎样认识的吧?



「我……」



我放下了捂住脑袋的手,环视一下四周。在冰冷的混凝土房间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空洞与黑暗。除了沾满血渍的手术台和少年以外,空寂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我的腿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出去。背部已经离开了冰凉的墙壁,我正一步一步朝着手术台靠近。



我主动放弃了自己人生中所拥有的一切。除了姐姐的声音以外,我对其他事物都



没有兴趣。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可以说得上是活着吗?想必只是肉体在维持着一些必要的生存动作而已,其他大部分恐怕早已踏进死亡的世界。



有一天他在街上主动和我打招呼。他和我念同一所大学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离手术台对面的少年很近的位置了。他根本没有做任何威胁的动作,只是说了几句话就彻底消除我心底的犹豫。



少年在我面前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的脸。我们相差不多的高度使少年正好微微地俯视着我。



「我是听了博子在这里的录音后才第一次知道夏海这个名字。从那以后,我总是想着何时可以看见你的庐山真面目。」



他喃喃细语地说。



「你们姐妹长得可真相像……」



姐姐的声音从录音机里传出,回荡在寂静的废墟里,然后渐渐消失。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叫到这里,才肯给我录音带……」



听我这样说,他脸上顿时显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来。



「你并不是为了玩才把我叫出来的吧!你并非要追求游戏的刺激……在餐厅里你曾经说过,在生活中与身边人的交流就如同背诵剧本一样,所说的所做的都是假装出来的……还说只有死亡才能让你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存在……」



……但是,当我和赤木开始交往后,他的言行告诉了我一切。他说他很早以前就喜欢我了,因为他常常在书店里看到我……还说看见我喜欢站在历史类的书架前。赤木还问起我平日常常穿的那件白色毛衣最近怎么不穿了……



这个少年是个杀人犯。想必他不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丝毫忏悔。我决不能同情他!然而,我仍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你想考验我是否甘愿用死来换回我与姐姐的感情吧?看来你想弄清楚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面无表情呆呆地盯着我的脸。过了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姐姐的声音在四周回荡。我根本无法揣摩他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情感。



……我想你已经明白了吧!赤木最初喜欢的是你。



过了一会他把双手放在手术台上。



夏海小姐,坐到这个上面来吧……



我毫无畏惧地在沾满血渍的手术台上坐了下来,背对着少年,但我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他站在身后。



手术台的冰冷透过牛仔裤直接刺激着我的心房。虽然我马上就会被杀死,但我却如风平浪静的大海般平和而冷静。



我用双手紧握着手术台的边缘,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一层厚厚的血渍凝固块上。或是自己根本没有打算要动,冰凉的感觉顿时从手指尖传到全身上下,身体开始渐渐地僵硬。



电筒的光线从我背后照了过来,坐在手术台上我的背影被大大地投影在混凝土的墙壁上,上面还重叠着半个少年站着的影子。



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们姐妹俩的打扮十分相似,其他人也常说我俩长得很相像……因此,赤木在那一天把我错认作你,才主动跟我打招呼……



少年的影子开始动起来。他挽起袖子,正朝我坐的方向从容地扑过来。



我的眼睛被蒙住了,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从背后环抱住我,一只手缠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我的脸。要是他稍微再用点力的话,我的脖子可能会随着哢嚓的声响而被扭得粉碎。嘴里吐出的白气正好被他那只捂着我脸的手挡了回来,所以还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气息的温度。少年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背部,他的体温透过衣服传到我的身上。



「求求你……让我把姐姐的录音听完……」



隔着少年的手腕我再次听到姐姐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赤木的事,正如一团乱麻正在渐渐地解开一样,我也渐渐开始明白姐姐为什么会那样对待我。



少年那只缠住我脖子的手的关节反复不停地一缩一紧,仿佛在检测我脖颈的运作状况,捂住我脸庞的另一只手也时刻准备着把我的骨头捏得粉碎,就如一名短跑运动员正活动着手脚做赛前准备般,他缓慢地左右摇动着我的脖子。



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脖子就像纤细花草的茎杆。花朵被人采摘时,细线一般的茎很容易被折断。



……虽然我知道他起初注意的是你而不是我,但是我俩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那只不过是我们故事开篇的一个小插曲而已,结果依然是我和赤木双双坠入爱河。赤木也喜欢上我。



……然而,我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姐姐的声音很平静,却一次又一次地刺痛着我。



*4(IV)*



「或许正和你曾说过的一样……」



少年小声说道。他正紧紧地用手捆抱着我,因此他的声音就从我的耳根旁传进我的耳膜,紧靠在他胸膛的背部也感觉到他说话时的心跳。我的心口跳也突然加快起来。



「在博子之后的下一个受害者的确有两个候补人选……一个是你,北泽夏海;另一个就是与我上同一所高中的女同学……」



「……叫森野吧?就是和你走在一起的那个女生……」



我的声音被他那只捂在我脸上的手挡住了,似乎有些含糊不清。随着心跳的逐渐加速,血管也因大量血液的快速流动在不断地膨胀,被缠住的脖子脉搏不停地敲打着血管,脑袋也渐渐发热。



「你是从神山树那里打听到森野的名字吧……在两个候补人选当中,我最终选择了你。也许正是因为你所说的那个理由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缘故……」



在我耳边低语的他,与其说是向我诉说,倒不如说是自问自答。难道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吗?我这样想。不可思议的是,此时的我仿佛成了他的朋友。



赤木从未亲口提过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最初动心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你……无论如何他也开不了口……



少年依旧紧紧地缠住我的脖子,我靠在他手腕上静静地听着姐姐的录音。这时,我不禁这样反问自己:我到底了解姐姐多少呢?这一疑问在我脑海里渐渐地膨胀着。



以前,我总是觉得姐姐和我不一样,她总是充满自信。她活泼、开朗,具备一切人见人爱的因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我无法面对你……我老是觉得赤木是因为我和你长得相像才……于是我变得非常刻薄,甚至故意刁难你……为了让赤木拜摆脱的阴影,我故意改变发型及服饰……



因为我发现你也对赤木产生了好感……



事实上,姐姐一直忍耐着不安与寂寞。她从没有对赤木,也从未向我吐露过心声,那个秘密藏在她心里,一直让她耿耿于怀。放在口袋里那支鲜红的口红……也是她为了在别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恐慌与胆怯,才浓浓地涂在嘴唇上的。



为什么我没有在姐姐在世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呢?要是我以前就体会到姐姐的心情的话,我一定会紧紧地抱住她,并告诉她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可让她担心的事。



少年手腕的关节勒紧了我的脖子。准备活动似乎结束了,我的头被他紧紧地锁在手臂之中,我即将在这漆黑的房间里被杀死,但我觉得现在的我正被簇拥在爱河之中。



我想,在姐姐的录音完毕的那一瞬间,我的脖子可能就会被他扭断吧?或许脖子的骨头终究无法承受那挤压脖子的强力以及扭转脑袋的蛮劲,随着哢嚓一声闷响就会断裂了吧?我很清楚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在那一瞬间来结束我的生命。



现在我已经无法挽回了,在这里才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我很后悔……要是我在几个月前就对你坦白的话,那该有多好呀……但是……



他的手腕正好挡住我的视线,只有我自己心跳的声音在逐渐增强。输送血液到全身上下的泵发出剧烈的声响,虽然心跳声混杂在姐姐的录音声中,但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我也感受到少年的心跳,他心脏的鼓动隔着我的后背传了过来。现在的我有种想放声大哭、揪心般的酸楚。我对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抱有愤怒或是怨气,只是觉得他就像死亡一样,是一种难以逃避的存在。



从姐姐声调的高涨以及少年手腕突然紧张的程度来看,姐姐的录音快要结束了。



听到姐姐最后的录音,我已经非常欣慰。



「你早就打算在这里杀死我,所以你就潜入我家把磁带拿走,对吧?你担心要是我回不了家,警方就会到我家搜出那盒带子……」



我一边留意不要听漏姐姐吐出的每一个字,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这是姐姐在人生路程的最后关头为我录下的遗言,所以我必须仔细聆听录音的每个字。



……但是,时间却无法回到从前。夏海,姐姐是爱你的……



「夏海小姐……」



少年开口说道。同时他那双缠住我脖子的手松开了,肌肉的紧张也消失了,渐渐地松缓下来。我很意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没有到过你家……」



他继续说。我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拿走磁带的不是你?我正打算这样问他时,突然听到手术室门口传来关门的咯吱声。



*4(V)*



似乎有人进来了。



少年的手腕虽然已经松开,但依旧遮住我的脸,挡住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见。因此,我无法看到是否还有第三个人在这里出现,我也无法挪开他挡住我的手腕,只能在黑暗中默默倾听进入房间的那个人移动的脚步声。



「谁?」



我嘶哑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



脚步声穿过了手术室的入口,然后经过我和少年所在的手术台。鞋跟落在沾满厚厚灰尘的地板上,发出厚重的声响。



少年完全松开掐住我脖子的手,我自由了。被他手腕挡住的视线恢复了光明,看到眼前墙壁上的确有三个人影。



我故意让你痛苦,并不是因为你不好……



有人弯下腰去,不是我,也不是少年,而是第三个人影。随后听到关掉录音机的声响。姐姐的声音也消失了,手术室顿时安静下来。



我坐在手术台上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少年也正转过头来。在少年对面的墙角站着的是阿树。这时,阿树正好从放在地上的录音机的停止键上缩回他的食指。



「拿走磁带的是我……」



我已经无法再听清楚他接下来的话。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我想这一定是幻觉。但是,他现在的确是站在我的面前,并且在灯光的照射下,墙壁上也清楚映出他的影子。这绝对不是幻觉。



「这座医院太大了,找你们可真是不容易呀……要不是听到博子的声音,恐怕我还找不到你们呢……」



我想起傍晚他曾给我打过电话,在电话里我告诉他我在学校里,因为他在电话的另一端问我到底在什么地方。他潜入我家里,也许是想确认一下我回到家没有。



我在餐厅里也告诉过他,父亲和母亲常常忘记锁大门,所以他很顺利地就溜进我的家里。然后,在我房间里偶然发现了写有奇怪标签的磁带。这样想来,我就明白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因为第二盒磁带录音的最后,详细地说明了时间和地点。



「神山同学,好久不见了……」



站在身后的少年这样说,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掌心滚烫。然后,他离开了手术台,朝阿树的方向走去。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挪开了,但我的身体依然无法动弹,依旧保持着回头望着阿树的姿势。



「晚上好,XX同学。」



阿树对少年说,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少年,似乎已经忘记我的存在。



两人默默地站在屋子的两端,相互对视着。手术室里充满紧张的气氛,安静得让人无法忍受。



我想继续听姐姐的录音,我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手术台上,只是视线转向阿树的脚下,望着已经停止转动的录音机。



我试图动一动紧扶着手术台边缘已变得冰凉的手指,但手指似乎麻木了,完全使不上劲。



「你为了救她才跑到这里来?」



少年打破了沉默,质问道。房间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也愈来愈浓烈。



我再次命令自己的肌肉动起来,但不管是手指还是脚,一点都不听使唤。心脏虽然打鼓似的砰砰直响,但浑身上下却像被注射了麻醉药似的,无法动弹。



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开始祈祷。



求求你,让我动起来,让我走到录音机前……



我的手指开始痉挛般发抖了。



「那又怎么样?」



这是阿树的声音。



我的手指似乎稍微动了一下,之后手腕、脚也终于从沉睡中醒来,但肌肉依然很生硬。身体可以动了,但使不上劲。我只好把手撑在沾满黑色血渍的手术台上,身体吃力地往下挪动。终于,我的身体离开了姐姐被害的手术台,我这才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双腿抖得厉害,所以无法站立起来,我只好在地板上爬行,手腕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并拖着沉重的双腿缓慢地往前爬。地板上沉积的灰尘沾满全身。我绕过手术台,艰难地朝着阿树的方向爬去。



阿树和少年在谈着什么,但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我在地面上如蠕动的虫子般挪动着身子,满脑子尽想着磁带的事。



散落在地上的尖利水泥土块刺进支撑着整个身体重量的手腕,但我已经顾不上了。



少年刚才把死亡看作是「失去」。他说我是自己丢弃身边的一切,主动选择死亡的。



但是,我现在还没有死,我也没有放弃生存。我来到废墟里是为了取回我所失去的东西。



*4(VI)*



姐姐……我一边朝着录音机的方向艰难地爬着,一边回想起姐姐。



放在录音机旁边的电筒正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得我眼花缭乱。阿树的脚跟抬了起来,并在手电筒前晃了一下。脚跟的影子照在我身上,然后消失到我的视野外,但我的视线并没有随着他脚跟而移动。



我终于爬到伸手就可以触到录音机的地方。我匍匐在地,拼命伸长手指,并尽力勾住少年带来的那台黑色录音机,然后迅速把录音机拉到怀里,不停颤抖的食指慌乱地按下播放键。



录音机开始运转了,内部机器的细小声响及微微的震动都震撼着我每一根神经。从金属网制成的扬声器里终于再次传出姐姐的声音,空气并没有震动,是姐姐声音的震动直接传到抱着录音机的手腕上。



……夏海,其实姐姐一直很在乎你。每当我故意说了些伤害你的话时,我自己都非常难过、后悔……每次都让你感到不安与恐慌,真的很对不起……



在姐姐生前的最后几年里,我和姐姐的关系的确不是很融洽。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但平日却形同陌路人,我们之间的距离也不断地疏远。在那段日子里,我觉得自己总是被姐姐厌恶……



不知道我给你留下这样的遗言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一定让你很为难吧……要是换作是我的话,我也会觉得很麻烦……但是,我最终可以向你道歉,我已经很满足了……要是你因为我而不再开心的话,我会非常内疚……



姐姐……我把录音机紧紧抱在胸前,坐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从捧着录音机的手中传出姐姐温柔的声音,我的心里又浮现出以前那个和我一起嬉戏打闹的姐姐。



现在浮现在姐姐眼前的,全是小时候和你一起玩耍时的情景……



我闭上眼睛,侧耳仔细地倾听着。



以前我们姐妹俩一起爬过一条斜坡,看到一片大树林,你还记得吧……



幼年时代看到的美丽风景,在脑海里又依稀可见。



这时,手术室的无尽黑暗,冰冷的混凝土墙壁……现实中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和远去。我正站在被温暖的阳光沐浴着的柏油斜坡上。



路旁的防护栏、红色的邮箱,在我眼里一切都是那么高大。我穿着儿童鞋,正抬头远望着那高高的斜坡。斜坡的一边坐落着无数户人家,而另一边则只有防护栏不断地向上延伸。



你还记得我们手牵着手一起走在斜坡上吗?



身后那个令人怀念的声音正叫着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姐姐正站在那里,她的个子和我差不多,每次遇到熟人,他们都会说我们姐妹长得很像。



姐姐的小手拉住我的手,我们要一起爬到斜坡的尽头。



我非常兴奋,手放在姐姐的手里,向前迈出欢欣的步子。温暖的阳光把我们姐妹俩矮小的影子投射在柏油路上。我们望着斜坡尽头那片露出枝叶的树林,大步地向前走去。



还记得吗?我们爬到了斜坡的尽头,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茂密的绿林。走进树林里,凉风迎面而来,吹散了满脸的汗水……穿过树林,我们来到悬崖,站在那儿眺望脚底下的小镇……当时我们姐妹俩手牵着手,并排站列着……



我顿时感觉到姐姐那温暖的小手。



站在身旁的姐姐望着我笑了,从嘴边露出可爱的犬齿。



在小镇的上空,还有小鸟在飞翔……



那是一种笔直地展开双翅的白色小鸟,我还曾固执地认为,它们就住在小镇那条河里。小鸟几乎没有刻意地搧动翅膀,就自如地在没有边际的蔚蓝天空中飞翔。



夏海,姐姐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但是,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并且要笑着活下去,否则姐姐是不会原谅你的。再见,夏海……



姐姐的声音慢慢远去、消失。再也听不到姐姐的声音了,连呼吸、嘈杂声都没有了。扬声器沉默了,它告诉我,录音已经结束了。抱在怀里的录音机的塑胶外壳里,磁带依然在转动,但没有传出任何声响。一串晶莹的水珠洒落在塑胶外壳上,那是滑过我面颊再散落下去的泪水。



对不起,谢谢……



我在心中反复地叨念着这句话。我确是坐在黑暗而又寂静的医院废墟里,但我又是和姐姐一起手牵着手走在斜坡上。



我蜷缩着身子,坐在手术室里伤心地哭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不知不觉中,废墟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手术台和发出光亮的手电筒还在我身旁。房间里早已没有他们两人的影子。



手电筒的光反射在地板上,也只有那被反射的地方格外耀眼。我再仔细一看,发现有一处地面是湿漉漉的,上面沾有一滩湿润的鲜血。血是新留下的,还没有干。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千万别是阿树留下的血。



我抱着录音机想站起来。然而,我的腿却使不上劲。我慢慢地挣扎了很久,总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蹒跚着走出手术室,并不停地呼唤阿树的名字。我的呼喊声回荡到空荡的墙壁上,然后消失在无穷的黑暗深处。



我在医院门口静静地等待阿树的归来。寂静的冷空气穿透衣服,直接袭入我的身体,全身不停地打着冷颤。我只好蜷缩着身子,蹲在废墟的黑暗中等待阿树回来。不一会儿,我便半睡半醒地迎接清晨。最终,阿树和少年谁也没有回来。



*4完*



「这点小伤不要紧的……这是我和我家的狗玩耍时,不小心弄的……」



我对单手提着黑色书包、正在下楼的森野解释道。



十二月四日放学后,我和森野一同走出教室,一边走一边闲聊。路过楼梯的平台时,她指着我脖子上的红色划痕问,那伤口是怎么回事。



「啊?原来是这样呀。当时它一定是想杀死你了。」



「狗想杀死我?」



「没错。」



她确信地点了点头。事实上这是昨晚在医院废墟里留下的伤痕,我身上其他部位还有好几处打斗时留下的伤口,只是被穿着的校服遮住了所以看不见。



「对了,为了制作北泽博子被害事件的剪报簿,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收集相关情报。」



她不断从在图书馆里认识的人那里得到各种情报。我在几天前问过她那个人的名字,但她没有告诉我。我曾打算调查一下那人的底细,可是后来也作罢了。



「情报都收齐了吗?」



「还差一点儿。只要再亲自访问一下凶手的话,我想就非常完美了。」



我们走出校舍朝着学校大门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向我说明案件实际上远远比警方公布的更为猎奇和怪异。太阳已经西下,冷风不停地吹刮着我们的脸。从校舍到校门,有一条两侧种满树木的宽敞林荫大道,现在只有几个人零星地走在路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白色的塑胶袋在风中尽情地飞舞。



我们走出校门,正准备穿过马路时,我瞅到在马路对面便利店里的北泽夏海。就像我们前几天重遇时一样,她站在便利店的杂志前,正隔着便利店的玻璃窗看着我。



我在便利店的门前停下来,与我并排而行的森野也跟着停了脚步。



站在店里的北泽夏海放下手中的书,即使在放书时,目光也没从我身上挪开。她穿过店门,来到外面。



店前有一小个勉强可以停放几辆汽车的停车场,我和她就各自站立在停车场的对面。店里的日光灯透出几缕光线,正好照亮我们两人。



昨晚,我在她身旁杀了一个人。那时,她正抱着录音机蹲坐在地上。寂寞已久的匕首也不再因为干渴而发出恼人的声响。



但是,当时我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她,最后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然后独自离开废墟。她当时没有留意发生在她身旁的那场恶斗,想必她还不知道在她看见我走出校门前,曾经流了多少血吧!



我正打算和北泽夏海打招呼时,站在身旁的森野却先开口了。她一直盯着北泽夏海的脸。



「你就是北泽夏海小姐吧?」



「……是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和你姐姐刊登在报章上的照片长得可真相像。」



「是发型还没有改变时的照片吧……」



「是的。我出于好奇,正在调查有关你姐姐的事件。我没有见过你的照片,所以前两天看到你站在这里时,我只是觉得你们长得太像了。」



「你在调查我姐姐的事吗?」



北泽夏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我。



「似乎有人透露有关情报给她,不过她没有详细的告诉我……」



我这样补充说明。顿时,北泽夏海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森野转过头来看着我。虽然她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她的声音里却夹杂着好奇与兴奋。



「神山,你和北泽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没作任何的回答,只是从衣袋里拿出零钱递给森野。森野看着硬币问我:这是什么?我轻声地告诉她:在前面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汽水机,麻烦去帮我买瓶果汁来。



「虽然我们面前就有一家便利店,但我只想喝汽水机卖的果汁,所以……当然我并不是为了不让你听到我们之间的谈话才把你使开的啊。」



森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北泽夏海,犹豫了片刻。但是,她仍然转过身,朝汽水机方向走去。



「看来她什么也没有发现呀,包括她自己曾经被当作下一个目标的事……」



听了北泽夏海的话,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和北泽夏海牢牢地望着森野渐渐变小的背影。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森野的背影似乎已经被黑暗吞没了大半。每当有车辆经过时,在一闪而过的车灯照射下,她那矮小的背影便在夜幕中浮现。



「……几天前,有人曾把博子尸体的照片塞给她。」



「尸体的照片?」



「是的。不知道谁给她塞了那张其他地方都未曾公开过的照片,照片上的确是博子。那发型与葬礼上挂的那张照片一样……」



「于是,你知道后就……」



「那张照片可能就是凶手拍的,连我自己也半信半疑,但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杀害了博子的凶手正故意接近她,也就是说,凶手可能选中她作为下一个袭击目标……」



「看来,你猜对了一半……但是,凶手最终选定的不是森野,而是我……」



「自从上次看到你站在这家便利店内时,我就预感到凶手也许又开始行动了。因为你当时的表情的确很奇怪,所以我就猜想你是不是碰见了凶手……」



「哦……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偷偷溜进我家,想找相关的证据,对吧……」



「如果不这样的话,恐怕即使我直接向你打听,你也不会告诉我吧!」



从便利店里洒出的几缕光线把我和北泽夏海的影子投到停车场的柏油路上,就像两个人的剪影。她望着地面上的影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嘀咕道:「是的。」



「但是,阿树,我真的没想到你也是一个这么不寻常的人……」



「你的异于常人也不亚于我啊。」



「昨晚我很担心你……你突然不见了……天亮了后我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没有接通。」



「昨晚和那个家伙搏斗时,我的手机被摔坏了。」



我曾经与那个杀害北泽博子的凶手是同班同学。我们之间并不要好,要是我当时再多了解他一点的话,或许我就可以发现他的与众不同。



「后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把他的尸体埋藏在废墟旁的杂草丛里。他那残暴的灵魂已经被那把闪着银光的匕首降伏了。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凭空想象而已。当匕首深深地刺进他的胸膛,看到他口里吐出鲜血并轻声呻吟时,我紧握着刀柄的手立刻感觉到一阵满足,比将人埋在地底的体验更觉震撼。



他似乎预料到自己会有今天。他一直是那认命的样子,一直盯着淌在地上自己的血渍,双膝跪倒在地,想必他如轻易地夺去北泽博子的生命般简单地接受了自己的死吧!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望着我说,那可真是一把好匕首,于是就不再动了。



「是吗……要不要报警?」



「随便你怎么做都行,但我不喜欢麻烦,你可以对我的事保守秘密吗?虽然我也曾经非法闯入你的家。」



*尾声(II)*



我转身去看了看行人道。一个小黑点正在远处路灯的照射下缓缓而来,一会儿出现在明亮的路灯下,一会儿又消失在黑暗中。不久,它便来到离我较近的路灯下,定睛一看,原来那并不是什么小黑点,而是正回来的森野。



「……今天早上,我回家时被父亲骂了一顿。」



北泽夏海用脚尖不停地轻轻踢着「禁止车辆通行」的交通路牌,眯着眼睛说道,并且露出淡淡的笑容。她说她是今天早上才骑着自行车从废墟回到家的,她的父亲和母亲发现她没有在房间里后,非常惊慌失措。当他们打开大门看到自己的女儿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时,狠狠地骂了几句,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妈妈看到我后哭了。也许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吧?因为姐姐刚出了事……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和父亲,还有母亲,我们都还活着……对了,我们决定明年初就搬家,可能会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北泽夏海抬头看了看行人道。从便利店里悄悄溜出来的那几缕灯光,照射着她那张眺望着远处的脸,发出了白色的光芒。



「到时也会和你分别……」



拿着果汁回来的森野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微微靠在电线杆上,静静地望着我和北泽夏海。汽车从路旁的公路上飞驰而过,扬起一阵乱风。她的头发在乱风的吹拂下飘舞起来。总让人觉得她如同一根火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你们谈完了吗?」



森野不耐烦地问道。我回答说,还有一会儿。森野垂头丧气地嘀咕了些什么,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和北泽夏海。我们之间隔有一定的距离,所以我没听清楚她到底在嘀咕什么,但我却可以清楚看到她那狭窄而弱小的肩膀。



「森野会不会……」



北泽夏海看了看森野,然后又看了看我,吞吞吐吐地这样说道。



「怎么了?」



「不,没什么……但是森野会不会误会我俩……那件事你还是不打算告诉她吗?」



「不到万不得已的话,我是不会告诉她的。以前她被杀人狂魔捉去时,我也是这样的。」



「但是,这样一来她不就不知道你一直在保护着她啊……阿树,你来废墟是为了救我吗?还是想要彻底排除可能会降临到她身上的危险?」



北泽夏海紧盯着我的瞳孔继续说道。



「果然是这样。你是因为深爱着森野,所以才来废墟的。」



其实,那并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执着,对她附有自杀痕迹的手腕执着,对她真正的身份执着……



我并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这样解释。



北泽夏海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并用右手抚摸着她的左肩。



「你的肩膀受伤了吗?」



我这样问她。只见她摇了摇头,微笑着说:



「没有。只是他在离别之际,把手放在我这里而已……」



「他?」



「不,不。没什么。对了,你打算让森野等多久?」



我对着斜靠在电线杆上森野的背影说,我们已经谈完了。



森野阴沉着脸,默默地走了过来。仔细一看,她手里只拿着一瓶橘子汁,于是我便对她说:这里有三个人,难道不是该买三瓶的吗?她回答说道:在那边等得太久,于是就把那两瓶喝光了。看来她也不会把手里剩下的那瓶递给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了。虽然她脸上没怎么显露出来,不过她似乎真的有些不高兴。



我们三人一同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我和北泽夏海并排走在前面闲聊着,我们畅谈着搬家及升入大学后的事。虽然这都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却习惯了应和别人。北泽夏海似乎很高兴,她偶尔还夹杂着灿烂的笑容。



森野紧跟在我们身后两三部的地方。在和北泽夏海闲聊时,我也会不时回头看看。只见她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地朝前走,单手提着书包,而另一只手无奈地拿着果汁瓶。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



她一直保持着沉默,从未试图打扰我和北泽夏海的对话。她在教室里也是这样,在我和别人闲聊时,她绝不会主动插入。虽然总是用斜眼瞟着我,然后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我的身边走过。



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车站前的广场。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的商店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店前的彩色广告牌以及店里的霓虹灯把道路照得通亮。



现在正是放学下班的高峰时段。归心似箭的行人使车站变得格外拥挤。巨型车站的一楼被建造成四方形的隧道,作为车站的入口。车站就像用入口呼吸似的,大量的人群不断地进进出出。



我和北泽夏海在车站的入口告别,她说了声再见,挥了挥手便离我和森野而去。她似乎要买票,正朝着自动售票机走去。犹如科幻电影里的太空船躲避流星群般,她不停地躲闪来往的行人,并渐渐地远去。在自动售票机前,排列着一个长队,她站在队伍的最后。



为了不阻挡匆忙的行人,我和森野站在车站的墙边。我俩都不喜欢吵闹及人群拥挤的地方,要是在那些地方呆久了的话,头也会变得疼痛难忍。



车站的墙壁是用很光滑的大理石砌成的,墙上每隔一定的距离就贴有一张女模特儿的巨型化妆品广告。森也将身子斜靠在其中一张画上。我对森野搭讪道:



「亲眼看到北泽夏海和她被杀死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一定很吃惊吧!」



「我倒是觉得,神山你可以在不同的人面前用不同的态度,难道不累吗?」



森野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样说道。我从她左手手腕处看到握在她右手的果汁瓶,果汁应该已经被她的体温温热了。



森野用眼睛指了指站在队伍中的北泽夏海说:



「无论是她还是你,都可以很自然地露出笑脸,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尾声(III)*



「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无论何谁交谈,我从来都没有发自内心地愉快过,总是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里。但是,我却依旧毫无意识地继续展现我的演技,只为了避免和别人交谈时产生摩擦。



「更何况,最近也很少见她笑过。虽然你刚才看到她和我闲聊时,偶尔露出笑容,但之前的她并不是这样。」



听我这样一说,森野有些不解。



「平常的她不怎么爱笑吗?这可真有些想不到,她看上去很开朗的呀……」



于是我简单地跟她解释北泽夏海与她姐姐之间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



有一层隔膜长时间阻隔着北泽夏海与拥有一张和自己很相像的面孔的姐姐,于是她总觉得自己被姐姐厌恶,渐渐失去了笑容。



森野默默地、仔细地听着我的讲述,从未打断过我的话。



「因为好奇,我也参加了北泽博子的葬礼,所以我看过她烫头发以后的相片。在葬礼上夏海告诉了我这一切。然而,就在几天前,她发现了录有北泽博子生前遗言的磁带……」



北泽夏海终于和已经去世并永远无法见面的姐姐再次相聚了……



为了避免事情会愈来愈复杂,我没有告诉森野凶手以及昨晚所发生的事情,只是告诉她录音磁带的内容,并解释可能是因为录音才使北泽夏海的心理产生了变化。



我突然回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怀里紧抱着录音机、坐在废墟地面上蜷缩着身体的北泽夏海。那个时候的我正单手拿着匕首在那个少年的衣服上擦拭刀子上的血渍,听着北泽博子的独白,我的脑海里也浮现出她们姐妹孩提时一起玩耍的情景,亦联想到另一对孪生姐妹。



直到我把她们姐妹的回忆等讲述完了,森野还是保持着双手插在胸前,斜靠在巨幅广告画上的姿势,只是眼睛微微凝视着下方,似乎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在车站白色灯光的照射下,她的下眼皮上清晰地映出睫毛的影子。



「我正在制作的剪报簿里没有发现你所说的这些情况。」



不久,她似听非听地这样小声说,然后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正在自动售票机前排队的北泽夏海。



排列的队伍渐渐往前移动,终于轮到北泽夏海。她正把硬币投入自动售票机里,并按下售票机的选择键,买了一张到最近车站的票。来来往往的人群几乎淹没了她,勉强可以看到她那忽隐忽现的背影。



森野松开了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并瞟了一眼握在右手的果汁。



原本斜靠在墙壁广告上的背挺直起来了,一头长发也随之移动着。宛如停止流动的河水再次静悄悄地流动似的,她轻盈地走了出去。



由于这一举动过于安静,直到她开始走动的那一瞬间,我都没有回过神来。起初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只是目光随着她远去。当她的背影快被拥挤的人群淹没时,我终于反应过来,并追了上去。



北泽夏海就在她视线的前面,她已经买好票正朝检票口走去。森野夜就像一位梦游症患者,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朝着北泽夏海走去。然而,她似乎还没有习惯在人群中穿梭,不断撞到来往的行人。无论是身穿西装赶路的男士,还是年轻的女士都在躲避着她,但她却像故意瞄准似的,逐个冲撞着他们。每撞一次,她都会被反弹得倒退几步,然后捂住鼻子继续往前走。从我来到这个世上之日起,就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笨拙地穿梭在人群中的人。因此,我轻而易举就赶上了她。



就在此时,北泽夏海已经穿过纷杂的人群簇拥着的检票口。检票口的数量相比来往的行人要少得多,所以大量的人都汇集在几个检票口前。在我和森野面前有无数张脸以及无数个背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不一会儿,北泽夏海就消失在我们视野里。看来她并没有注意到森野,所以直接进了月台。



森野又撞上了一个行人,那是一个体格非常高大的中年男子,就像三轮车撞到卡车上一样,她被反弹了回来,向后踉跄了几步,因为我跟在后面,所以正好倒在我的身上。她的头正撞到我的下巴,这是近几个月来我所发生的事件中损伤最严重的一次。但森野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只顾一个劲地望着北泽夏海消失的方向。她重新端正了姿势,稍稍有些踌躇地拉长了下巴,耸了耸肩,然后大声叫了出来。



「夏海同学!」



实在无法想象她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禁让我觉得在她那纤细的身体某个地方安装了一个扩音器。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嘈杂的脚步声、说话声等,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消失了。来往的行人吃惊地停下了脚步,默默地注视着她。



森野继续朝着北泽夏海消失的检票口走去,停下脚步的行人都躲闪开,为她让出一条路来。我也紧跟了上去。



不一会,本是嘈杂的四周又再次恢复先前的喧哗,行人又开始继续行走。此时,森野已经跑到了检票口。她平常并不是乘坐火车上学,所以没有车票,也没有月票。因此她过不了自动检票口,只好在检票口前停了下来。



「森野同学?」



北泽夏海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的身影从检票口的对面人群里钻了出来。也许是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才回来的吧。她一副吃惊的样子跑了过来,站在森野的正对面。森野挡住正涌向检票口的行人,周围突然变得更加混乱起来,但森野却满不在乎。



「夏海同学,这个给你。」



森野越过检票口把握在手里的果汁递了过去。



「啊,谢谢……」



北泽夏海不解地接过果汁。



「刚才我对你有些生气,真是对不起。本来应该好好和你聊一聊的……听说你和你姐姐和好了,是吧?」



无法通过检票口的行人愈聚愈多,他们都不耐烦地盯着我和森野。车站工作人员看到这边的混乱,正朝着我们这边跑来。于是,我急忙拉着森野的左手,想要带她离开,但她只是扭着身子反抗着我,却没有离开北泽夏海。



「我和姐姐也在吵架……有些不对……不管怎么说,我只是想对你说声恭喜,你们重新和好。只想这样而已。」



说罢,森野就被我拉着退到检票口的旁边。她非常轻巧,仿佛没有受到地球引力似的。人潮开始涌动起来,如同洪水般在我和森野面前涌了过去。不一会儿,北泽夏海便被人潮所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刚才,我还听见她对森野说了声谢谢。



森野这才放下心来,浑身的力气都从身上溜走似的,被我轻而易举地牵着离开检票口。我突然发现她手里的书包不见了,眼睛四处搜寻之后,发现书包就放在刚才她站着的墙边上。



我牵着森野的手,返回那副巨型外国女人的广告画前。拉着森野在挤嚷的人群中穿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照顾她免得被来往的人潮冲走。她根本不看前面,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盯着地面。嘴巴不停地抖动着,似乎在嘀咕着什么,但在嘈杂的人群中我什么也听不到。



我们终于从人潮中走了出来,挤到书包所在的地方。这时我才听清她嘴里的嘀咕声。



「神山和我完全不同……」



她似乎已经反复地叨念了这句话好几遍。



现在她得独自从车站步行回家去,而我也要乘坐火车回家了,这样她只能一个人上路。森野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些不佳,我无法肯定她一个人是否能够平安回家。



「起初,我觉得你和我有些地方很相似。跟你在一起时,有一种和姐姐在一起的感觉。但是,我错了,我们并不一样……」



森野的书包是纯黑色的。我把书包捡起来,放在她的手上,但我立刻听到书包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又把书包捡起来,并再一次放在她的手上。然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已经没有抓住书包的力气。手指经不起书包的重压,书包提手从她手上滑下去。



「神山,我觉得你常常在违背内心地傻笑。我这样说要是让你不高兴的话,我表示抱歉……也许是因为我所认识的你和那个在别人面前强颜欢笑的你完全不同,我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我有时觉得你真的很可怜……」



她低着头这样说道。声音有些发抖,就像快要哭出声的孩子。



「我先申明一下,我可不是这样子的……」



她抬头望着我的眼睛。由于我的个子比她高,所以她站在我身旁时,要抬着头才能看到我的脸。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却有些泛红,水灵灵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虽然听到了我的申明,但依旧沉默了一会儿。她又低下头,继续说:



「是吗?那就好了……我刚才说了些奇怪的话,真是对不起……」



我把捡起来的书包又一次递给她,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接了过去,牢牢地抓住了提手,这次书包没有掉下去。



她把视线转向来往的人潮。左边有来往的行人,右边也有来往的行人。我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只知道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从我们面前经过。这时,她静静地说:



「我觉得夏海的故事真的很动听。我很羡慕她……」



我的手没有再搀扶她,她又恢复以前的样子,并转身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们连告别的话也没说,便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尾声完*



我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向父亲和母亲道歉,但不管我在这里多么自责,我武断的行为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原谅。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因为我已经决定丢下父母,一个人到废墟里去送死。



人物介绍:



我(男)、森野(女):同班同学。有着异于常人的共同爱好,是被称为“GOTH”的一类人,喜好窥探杀人狂魔内心世界、对尸体和犯罪感兴趣。性格有十分冷漠的一面。



我的妹妹:有着容易发现尸体等古怪事物的特质。



森野也曾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于很早以前过世。



*后记*



写完后回头一看,这本书竟成了关于笔记本、姐妹以及狗的作品。当初动笔写GOTH的第一个故事时,根本没有打算把它发展成一个系列,出版成一部像现在这样的短篇小说集。因此,如今的感觉是有些不可思议。创作第一个故事《暗黑系》的初衷原是想把它收入角川Sneaker文库中的《推理小说集·杀人恶魔的放学后》。然而,说来也奇怪,由于我和责任编辑都对小说中那对主人公拍档的设计感到满意,所以我便乘势以同样的人物试着续写了几个短篇,也正因为如此,我又得赶紧另写一篇叫做《SevenRooms》的作品收入刚才提到的那本小说集里。



以前,我喜欢写一些关于心灵复愈的故事,这是因为自己对其他的题材并不怎么感兴趣。我觉得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是很惬意的事情,但总是同样的题材又会被人看作傻瓜;也不知从何时起,我被人冠上「专写令人心痛的小说」的衔头。因此这次创作的GOTH沿着与之前截然相反的方向作出尝试,心中既兴奋,又有些担心。



在写第二个故事《断掌事件》的时候,我在朋友的网站留言板上看到「根本不让人『心痛』」、「成为乙一噱头的『令人心痛』丝毫没有体现出来」的留言,感到非常郁闷,甚至觉得GOTH完全是一次失败。与此同时,我也对「心痛」这个词语患上轻度的恐惧症。我并没有刻意把「令人心痛」当作卖点兜售的想法。当然,假如该书的内容的确非常「令人心痛」的话,不打着这样的旗号销售,书是卖不出去的……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推销方式实际上是用资本主义的脏手去触摸人性中高贵的部分,与那些把信徒的祈祷换算成金钱的宗教团体一样。这恐怕是我的多虑吧。



另外,我感觉到以前自己过于轻视推理了。当然,自己本来就不是以推理作家的身份步入文坛的,因而完全没有必要计较这个问题。不过,在给故事写结尾的时候,我倒常常使用推理的方法。因为从创作的角度来说,这样写比较轻松,但现在觉得自己的处理实在过于简单了。



例如,当情节的部分和推理的部分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在故事的叙述过程中简化推理的部分。这样一来,即使在行文过程中暴露犯人的身份,我也在所不惜。因此,听到有朋友告诉我「那个故事,读到一半就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的时候,我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虽然我知道有读者会非常在意这一点,但仍然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同样被读者要求。所以,在写GOTH中的第一及第二两个故事的时候,我就尽量留意,即使暂不考虑情节,也要特别注重推理。



第三个故事《狗》姑且不论,第四个故事《记忆》是这本书所收录的短篇小说中最后一个完成的作品。待其他所有的故事都写完后,我才发现「森野的形象似乎还不够突出」。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决定补写了这个故事。因而,很长的时间里,就连作者本人都没有发现森野这个人物竟然拥有如此的秘密。想不到,连我也被她耍了一回。



据说,第五个故事《土》是责任编辑最喜欢的一篇。说起这位责任编辑青山,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我经常称其为「小说品酒师」。作品完成以后,我一般都会请青山编辑试读,给我指出别扭和不妥的地方。每到这种时候,青山的工作状态就像在葡萄酒里搜寻其中的杂味一样,用自己的舌尖来分解和玩味我的文章,特别是这一次,我得到很大的帮助。在此要向青山编辑表示感谢!



第六个故事是《声音》。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感到创作材料的枯竭,记得曾向编辑询问:「有没有什么关于变态狂的新奇构想?」说到这里,顺便补充一下,我很喜欢Sneaker文库中的《妖魔夜行系列》。当时,我决定要像这个系列每次都推出各式各样的妖怪,自己也要在GOTH的各个故事中让形形色色的怪人物登场。我是把GOTH里的故事当作空想的虚构故事来写,类似吸血鬼题材的小说。



在作品中,我设定那些以杀人为乐的变态狂是「生来如此」的,换句话说,在我的笔下,他们并不是人,而是一群怪物。对于这一点,我自己一直觉得有些不妥。当然,这属于虚构小说中一种特殊的设定,并非是我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希望在这一问题上不会引起读者的误解[恩恩,故事都是瞎编的,好孩子不可以学坏呀]。



有人提议,希望我再写几篇GOTH的续集,短篇亦可,长篇也行。可我自己却没有半点头绪,不知该如何是好。或许,我再也不会写这样的作品了。如果硬要让我写的话,我想接下来将发生的故事,不外乎主人公的妹妹又发现一具尸体吧。就此搁笔,再会!



二零零二年六月



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