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通连(2 / 2)
灰原的坚强,与枯叶的脆弱。
其实是一体两面。因为灰原比其他人还要弱小,所以才会变得强大。枯叶则是站在本家的立场试图让自己力保坚强,所以显得脆弱。
“就凭一心把人类视为祭品、只会将人类的坚强当成弱小的你是不会明白的。如果只晓得利用,心便无法沟通。唯有相互扶持,身体才会有所回应。”
“哈!那你刚才怎么会害怕成那样?明明十天前的你完全不吃‘伽罗婆的魔眼’那一套的耶。我告诉你,原因就出在你的身体。被人骑到头上的灰原吉乃想起自己曾惨遭我这副身体……我的祭品修理过,所以才会脚软不听使唤啊!用那种懦弱的身体也妄想打赢我?我告诉你,这副身体我满意得不得了。她欺凌弱者,把人家逼到极限再加以杀害,事后还在那里翻脸不认帐,简直就是卑劣恶毒的典型人类!不过最后她也精神崩溃就是了啦!哈哈哈!”
巳代就像觉得非常可笑似地哈哈大笑。那是一种威吓。
但枯叶依旧不为所动。
枯叶心中的吉乃同样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真是丢脸。”
枯叶垂下眼睛,叹了口气。
“你连身体的名字也没记住?”
她针对巳代的口吃之处予以指责。
“有必要去记吗?”
“名字也不记,又怎么能理解身体?”
枯叶先是狠狠瞥了巳代一眼——
“好吧,奴家这就让你见识……铃鹿的软弱之处。”
接着别开视线,望向了安放在美术教室角落的白木箱子。
“怎么?想换武器吗?”
“假如你许可的话。”
“啊啊又有啥关系?你尽管换吧。跟一把钝得要命的小太刀对打,老娘可是一点都提不起劲。”
“是吗……你可别后悔喔?”
枯叶走到角落打开‘黑暗墓穴’的盖子。
“你要拿啥跟我奉陪呢?”
“奴家答应过景介,绝不能让他看到沉闷的战斗。奴家就拿压箱宝跟你打吧。”
“哇……会是‘轮回人狼’吗?还是‘饭纲之簪’?不会是要拿出从步摘那里接手的‘白银魉牙’吧?”
巳代冷笑了几声。
面对巳代的挑衅,枯叶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
“……是‘通连’。”
3
枯叶吐露的字眼让巳代和通夜子僵住了。
“你说……什、么?喂,通夜子!”
“那是不可能的。”
通夜子开口答覆大声嚷嚷的巳代。声音隐约有些颤抖。
“刚才枯叶确实把‘通连’……交给了秋津依纱子。”
“啊啊,通夜子所说的没错。”
脸上挂起狂妄的笑容,枯叶瞟了巳代一眼。
“既然这样,那就……”
“奴家交出去的只有刀柄跟刀鞘。对奴家来说不痛也不痒,里头只是一把平凡的刀。”
两人脸色铁青。
“喂,慢着。”
“……意思是你把宝刀给拆了?”
景介无法理解她们两人为何会有此反应。
只交出刀柄和刀鞘给对方,确实是相当大胆的奇策。景介也认为枯叶这人比外表给人的感觉更为胆大心细。可是就算是这样,那个反应也未免太激动了吧。
固然是遭到枯叶的欺骗,但巳代也就罢了,连通夜子都脸色大变究竟是为什么?她看起来明明就是那种不会为这种事动摇的人啊。
“……嘿,棺奈。”
景介试问背后让型羽枕着自己膝盖的棺奈。
“是。”
“为什么她们两个会那么惊讶?”
“‘通连’是、一族的、宝刀。最古老的、藏物。”
“然后呢?”
“传说是、始祖铃鹿大人、曾使用过的、宝刀。”
“不……这样子吗。好吧,那我大概懂了。”
说穿了,就是枯叶把历史非常悠久的宝物给拆掉了。
“你这女的,是疯了不成?”
巳代脸上带蓍惊愕的表情皱起眉头。
“实在是大不敬。”
通夜子喃喃嘟嚷了一声。
景介做了新的思考。
难道说不是她们两个反应过度,而是枯叶做了什么让她们脸色大变成这样的大胆举动吗?
棺奈说那是一族最古老的藏物。而且始祖曾经使用过。
虽然不知道她们一族的历史到底有多悠久,不过地位应该差不多就类似人类的三神器吧。那假设一下把天丛云剑彻底拆散的情况好了……
光是想像就感觉严重性非同小可。
枯叶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事来,难道是因为景介的缘故?或许是既想救出被抓为人质的景介,可是又说什么绝不能交出宝刀——所以只好在明知是亵渎的情况下,依然抱着椎心泣血的决心拆了宝刀以做为苦肉之计。
这不是一句抱歉就能了事的骚动。就算被祖先降祸报复也无法怨天尤人。
“喂,枯叶……”
但,说到当事人。
她不知何故一脸得意的表情,手插进桶棺的黑暗里窸窸窣窣地摸索着。
“找到了。”
那声喃喃自语好比找到了遗落的失物般。
“你们睁大眼睛看仔细吧。”
枯叶用双手将那东西拖出。
“此乃我族宝刀、铃鹿一族首领的证明。始祖铃鹿所挥砍过的同族克星……”
从黑暗中现出身影的那个东西,是一把大小需要双手环抱、金属色泽的——
“……‘通连’!”
电锯。
“咦?”巳代目瞪口呆。
“啥?”通夜子一脸茫然。
“耶?”景介发出了傻眼的声音。
加装了引擎的把手,和从引擎前端延伸出来的椭圆形金属板。环绕在金属板四周的锁链刃。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不管由谁来看,这都是电锯。
“不会吧,枯叶,你……”
就在景介疑惑她怎么选在这种节骨眼胡闹的瞬间,突然“喀”的一声冒出了一个声响。
“难道……”
原来是通夜子脚步没站稳。
“枯叶,你……难道……”
“啊啊,没错。”
枯叶颔首。
“奴家将‘通连’拿去重新镕融打造了。”
“怎么可能……”通夜子说。
“你这家伙……”巳代说。
“喂,枯叶你……”景介说。
三人异口同声地大喊:
“疯了?”“疯了吗!”“疯了是不是!”
跨越敌我双方障壁的完美合音。
“如何?很酷是吧!”
枯叶一脸得意扬扬地昂然而立。
“哪里酷了!问题不在外观上!就算是为了救我,也用不着做到那种地步吧……”
“你在胡说什么?这跟拿‘通连’和你交换的事情无关。”
“那为什么……”
“因为奴家的兴趣。”
“就因为兴趣……重打了宝刀?”
通夜子神智恍惚的呢喃声仿佛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回景介终于亲身体验到了。
毫无疑问的。
这家伙是笨蛋。
是个超级大笨蛋。
而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笨蛋。
“繁荣派的首要目的并不在奴家身上,而是这把‘通连’。所以无论如何,终究是得想办法替它伪装。况且奴家认为……一旦本家的笨蛋女儿重新镕铸了‘通连’,或许有些人会因此丧失与本家作对的动力也说不定。”
姑且不论她的立意是否正确,至少她本人也承认自己是个笨蛋的样子。
“喂,棺奈。”
斜着眼睛瞟了哑口无言的巳代和通夜子一眼后,景介茫然地开口说道。
“是。”
“那个叫‘通连’的东西很宝贵是吧。”
“是的,很宝贵。”
“超级宝贵的没有错吧?”
“是的,超级、宝贵。”
“枯叶拿去那样子乱搞……没有关系吗?”
“棺奈、不晓得。”
棺奈不动声色地逃避了问题。不对,她有可能是真的不晓得吧。
“但……”
然而——
棺奈接下来的话使得巳代和通夜子脸色一沉。
“即便、镕融了、‘通连’、仍是、‘通连’。依然是、专克铃鹿、的魔剑。”
“棺奈所言极是。”
枯叶露出目中无人,然而又像是在嘲讽的笑容。
“何须被外观迷惑?你们或许只当‘通连’是一族的象征吧……但是你们别搞混了。这可不是夏天祭祀时专门供奉在祭坛上的饰品。而是铃鹿一族的诅咒与疾病、肮脏与污秽的最古原貌。往昔始祖铃鹿大人用来斩杀同族,奴家的母亲拿来降伏了背叛者神乐的……货真价实的藏物!”
通夜子眯起眼睛,气氛显得紧绷。
巳代咂了声嘴,重新摆出架式。
枯叶拉动了引擎的起动器。
随着低沉的轰轰作响声,二行程循环的内燃机开始回转并排放废气。
成排的刀刃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开始转动了起来。
下个瞬间——
嗡——
一道朦胧的红光沿着转动的刀刃向上攀升。
那道光不仅颜色似血,还发出类似人临死前所发出的凄厉叫声,悠悠晃晃地飘荡在刀刃的四周。
与引擎所发出的断断续续的轰声和在一起的厉声,恰如男女纠缠在一起焚火自尽的悲鸣——替美术教室带来了战傈。
“巳代。”
手持电锯的枯叶已卸下了脸上的笑容。
双手捧着那部工业制品,恭敬得一如即将开始神圣仪式的巫女。
同时也庄严得一如站在断头台前的刽子手,向眼前的敌人投问。
“你可有胆量和它较劲?”
战栗的表情瞬间从巳代的脸上一闪而过。
“……哼。”
但她的只眼旋即充满了与先前相同的凶残杀意。
“我求之不得,很有意思嘛。如果你手上的家伙叫同族克星,那放火烧了村子的我也是同族克星啊。反正我早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尽管放马过来吧!”
巳代激励自己,抽动‘物主之杖’鞭打地板。在划裂空气的撕裂声响起之前,地板上便先刻出一道道的裂痕。伸出舌头舔湿嘴唇,腰一沉,巳代飞也似地冲向了枯叶。
枯叶将‘通连’横端,准备迎敌。
景介感到了不安。
电锯对身材娇小的枯叶来说实在是太过巨大了,看起来光是拿着感觉就很吃力。她真的有力量挥动那把电锯战斗吗?
巳代半途急停,从下段往斜上方打出鞭子。
枯叶看似草率地挥下了电锯。
磅,一个从来不曾听过的声音。
鞭子被旋转的刀刃硬生生弹开,脱离轨道飞往预期外的方向。
“……哈!”
巳代大笑。手腕轻轻一翻动,鞭子的前端又高高扬起呈镰刀状。
往身后退开一大步的同时喊道:
“……伸长吧!”
‘物主之杖’从乍见之下感觉已经超出了射程之外的距离向枯叶袭来。
鞭子描绘出函数曲线般的轨迹,动线之诡异难以预测出最终将打在何处。
枯叶随着嘶鸣似的呼吸舞动了起来。
纵身跃起的枯叶只手撑住机械,就像在把玩扇子一样转动了一圈。鞭子与回旋的刀刃撞击的声音接连响起。令人惊愕的不单只是枯叶的腕力,她的反应就好像对鞭子的轨迹了若指掌般。
着地的同时,枯叶压低身子蹬地。
一边把刀刃面向后方的电锯扛在肩上,一边像只四脚兽一样俯身前冲。直逼到巳代的眼前之后,就地一跃。双手握住电锯,擎过头顶用力挥下。巳代立即收缩‘物主之杖’使其硬化变成形同其名的细长棍杖,抵御朝自己挥来的电锯,然后——
一举击飞。
电锯被弹开的反作用力使得枯叶的身子大幅地往后仰。
咚!
但枯叶只是顺势高高跃起。
在半空中后转了一圈,于后方着地。
‘通连’泛出的红光留下了圆形的残像。
“……这身手也太夸张了吧。”
景介满脸惊愕。
那部电锯本身应该算是小型尺寸。专门用在砍伐树枝,并非砍得断树干的大型电锯。即便如此,好歹也有两、三公斤重才对。更何况电锯上头的刀刃持续在转动,只要触碰到就会身受重伤。
然而——枯叶却挥洒自如一点也不痛苦。
双手就甭提了,视场合还会改用单手握持,并且时而利用电锯本身的重量支撑身体,时而用蛮力拉回。动作大胆又不失优雅。就连长长的和服袖子也不曾触及刀刃。
景介想起了刚才型羽说过的话。
铃鹿必须让身心契合。
枯叶她理解了吗?从构成灰原身体的骨骼、每一根肌肉纤维、流经神经的电流,直至在体内流动的任何一滴血。关节能弯曲到什么地步、身体的柔软度又有多少,她把握了所有身体的资讯,操控自如。
绝不会让身体有过度的勉强,可是又将能力发挥到了极限。
如今枯叶已把灰原的身体完全纳入已有。而且不是基于主仆的服从关系,而是以宛如手牵手——一起奔跑般的温柔。
战局逐渐由枯叶取得优势。
“奴家……不会输的!”
一声激励的吆喝,无数次和巳代的交锋。
景介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听到枯叶和灰原的对话。
枯叶用单手举起电锯。
——这样激烈的动作你行吗?
仿佛在跟灰原说话似地。
让电锯藉由重力朝巳代脑门落下的同时,往身后飞跃以闪避攻击。
——有些吃力,不过还撑得过去。
一边聆听着灰原的声音。
你能跳得到那边去吧?枯叶鼓励。
攻击要从斜上方过来了。灰原提醒。
该怎么对应才好?枯叶问。
抬起手臂就能闪过。灰原回答。
——我们一起加油吧。
——啊啊,是啊,吉乃。
“因为……有景介在旁看着!”
枯叶终于把巳代逼退到了墙边。
“别把人瞧扁了!”
巳代沉下腰部,从正面迎击。
将鞭子掷向前方。枯叶头一扭闪了过去,但那只是烟雾弹。巳代握住藏在左手的暗器朝枯叶的喉头刺去。
枯叶空手抓个正着。
没事吧?一边向灰原如此询问。
——这点程度不足以挂齿。
“啧……!”
暗器被一把抓住,巳代一时之间行动失去了自由。
见机不可失,枯叶身手俐落地直接反转电锯,前端瞄准巳代的腹部——
猛力一刺。
“咕……!”
巳代硬是扭动身躯侧跳闪避,就像在打滚似地逃开了攻击。护身着地的同时从枯叶的身旁一溜烟窜过,在空中抓下准备掉落到地面的鞭子。
重新保持距离和枯叶对峙。
“呜!”
巳代看着左手咂舌。皮肤被电锯的刀刃给划过了。
手背和手腕之间的关节一带。明明只是擦过而已,裂伤的程度却像被挖开一样。伤口四周的皮肤外翻,出血严重。
巳代抬起脸。
两人站立的位置逆转了过来。这回换枯叶背靠墙壁。
巳代握住鞭子的手加强了力道,准备挥鞭反击。
但——
“……巳代。”
枯叶解开架式,垂下电锯。
引擎停止发动。原先响彻美术教室的断断续续的轰声戛然而止。包覆刀刃的红光也在同时消失,刺耳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
“胜负已分,奴家获胜了。”
“……枯叶,你在打什么主意?”
一脸诧异但又忍不住想笑的巳代斥啐了一声。
“你在说梦话吗?打中一击就算赢?你以为我们在切磋武艺啊。我们现在是在杀个你死我活。你搞清……!”
“……所谓‘通连’。”
枯叶平心静气地以冷冽的声音开口说。
“乃是一族克星的宝刀。你明白其中的意义吗?”
“哼,如果你想拖延时间……”
就在巳代欲张嘴大喊的那一刹那……
“啪沙”一声!
某个东西掉到了她的脚边。
“……咦?”
巳代的声音充满困惑。这也是情有可原。
因为掉到地上的,正是她自己的左手。
“这是、怎么?”
景介全身寒毛直竖。
因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所以全程的经过都看到了。
不久前电锯在巳代左手腕上划下的裂伤——
“‘通连’留下的伤口会成长。”
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加深加剧,不一会儿伤势便恶化到断掌的程度。
“咦?啊……”
抬起左手,目不转睛地注视自身伤口的巳代由一脸的惊愕——
“……呜!”
旋即化成了恐惧。
伤口在断掌之后仍继续成长。断落的部位只有手掌,可是巳代的手伤伤势目前已经扩张到下手臂的中半段——
枯叶貌似悲痛地喃喃说道:
“能夺走即便断头仍死不了的铃鹿的性命。这就是出嫁人类的始祖大人用来消灭同族,然而也因此落得遭人类放逐的下场的……无情之刃。”
“咕、啊、畜……畜生!”
巳代一脸狼狈地用‘物主之杖’缠绕住肘关节。
“咕、呜……啊啊啊啊啊啊!”
拉住鞭子,随着高分贝的尖叫一鼓作气地将手肘以下的部分连同蔓延的伤口一起扯断。
“自残也没有用的,巳代。”
枯叶摇了摇头。
“咦?啊……!”
手肘的断面开始蠢动了起来,仿佛掉在地上的伤口瞬间移动了一样。
“不管你选择切断还是远走天涯,伤永远都会跟随着你。这也是人称舞空剑的缘由。”
“噫、噫!……通夜子、通夜子!”
巳代露出拚了命的表情向在教室角落旁观事态的通夜子低头拜托。
“放火烧了!用你的‘狂恋火车’烧掉我的手!”
“放火烧也没有效果。”
“那就丧服!把祭品带来!我要重行丧服!”
“做那种事伤口也不会治好。奴家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这是‘一族克星’。”
“啊、啊啊……啊!”
巳代按着伤口瑟缩在地上害怕了起来。
就连身为第三者的景介也浑身颤抖不止。
‘通连’——
会留下绝无法治愈并且逐渐恶化扩张的伤口的刀刃。
以人类的角度来看还是很毛骨悚然。对于只剩一颗头也不死的铃鹿而言,只是擦过就必死无疑的命运究竟有多恐怖呢。
“不、不要,我……不要死死死死死!”
巳代一边用手指抓着快侵蚀到肩口的伤势,一边放声哭喊。
景介本想别开视线,但马上念头一转。
——不可以。
我必须看到最后。
我有义务见证枯叶、灰原所赋予的死直到完成那一刻为止。
那是一种责任。因为我的涉入所连带产生的义务。
仿佛早就预料到景介的觉悟似地——
枯叶将视线转向他。
她以一脸一点都不适宜在即将杀死一名族人的时刻摆出来的柔和表情……
“……景介,麻烦你替奴家捡来掉在那里的小太刀。”
“咦……?”
……淡淡地笑了。
4
几分钟后……
把‘通连’收回桶棺里的枯叶就地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的是一场硬仗哪。奴家可累惨了。”
尽管口头上喊累,脸上却是一扫阴霾神清气爽的表情。
“你可以接受?”
站在身旁的景介针对她刚才所下的决定询问。
“她不是你的杀父仇人吗?”
“啊啊。”
枯叶颔首答覆,露出了带着一丝落寞的表情后——
“那样……就行了。”
——又深深地点了头。
数分钟前。
从景介手中接过小太刀的枯叶站到了巳代的面前。
然后用手中的小太刀割破自己的手腕,让流出的红色液体灌注到巳代的伤口。
下刀者的鲜血。
那似乎就是抑制‘通连’制造出来的伤口继续成长的唯一解药。
后来巳代因伤口的侵蚀停止之际所造成的休克而陷入了昏迷,由通夜子带她离开了美术教室。因为事态紧急而错失了询问通夜子那件事的机会令景介有些懊恼。算了,无所谓。礼拜一上学时再跟宫川英确认就好了。
询问他的青梅竹马叫什么名字。
总之,表面上看来事态暂时是告一段落了。
景介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有一股无法释怀的痛苦。
景介很庆幸枯叶最后并没有杀人。
过去被吉田美希等人欺负的灰原只是默默地忍受了下来。要是拥有灰原身体的枯叶在此时——下手杀害了夺走吉田美希身体的巳代,感觉灰原当初所做的努力一切都枉费了。
当然,不光是灰原的关系。
假使枯叶当时被杀意这种欲望给蒙蔽而杀了巳代的话……光是想像那个情况,景介心情就煎熬得难以自持。说什么就是会把那时差点动手杀了秋津的自己跟她重叠在一起。
如果真因此杀了人,内心的某个重要信念可能早已因杀了不可原谅的对象也是情有可原的自欺欺人心态、以及自己杀了人的既成事实而折失了吧。
可是,景介还是向枯叶确认了感受。
自己父亲——血亲的仇敌。
那个事实有多沉重景介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除了有一个后悔差点杀了秋津的自己以外,还有另一个盘算如果遇到横夺姊姊身体的一族必定杀了那个人的自己存在。就这意义的层面来说,灰原跟姊姊还是不能相提并论。景介拥有一个因为姊姊的失踪而差点分崩离析的家庭。父亲的悲痛,母亲的灰心,还有自己的绝望全都牢牢地刻印在记忆里头。
放走杀害了血亲的仇敌。
刚才枯叶宽恕仇敌的表现,景介也能做到吗?不对——是非做到不可。如果做不到,自己就没有待在她身旁的资格了。
因为,枯叶她——
是为了灰原、以及体念灰原的景介,才没有下手杀死巳代的。
“枯叶。”
景介抑制不了满腔的情绪,喊出了身旁少女的名字。
“怎么?累了吗?也难怪,毕竟你被囚禁了半天的时间。”
“不是啦……刚才是我不对。”
景介觉得自己跟被‘伽罗婆的魔眼’定身的枯叶说了相当过分的话。一开始先说她不配使用灰原的身体,最后还放话要砍掉她的头。
即便是在忘我的状态下想要激励她的斗志,但回头一想,那样的说法算是再恶毒也不过的了。
即使会挨打也怨不得人,景介一边如此心想一边等待枯叶回应。
然而枯叶的反应却是……
“嗯?你在为哪桩道歉?”
她怔怔地张大眼睛,脑袋歪向一旁。
她是真的不晓得?
还是说——
“啊,那个吗?”
枯叶敲了一下掌心,像是猛然想起般说道:
“你是指突然抱住奴家的事情对吧。喔不……那该怎么说呢,坦白说奴家还挺开心的。但一如你说的,咱们的进展略嫌快了点。连手都还没牵便猴急地抱上来,看不到你身为男人的责任感。你得再好好思考循序渐进的道理。”
还是说——其实她心知肚明呢?
真是的,完全拿这家伙没辄。
景介脸上挂起苦笑。
“我们早就牵过手了吧,上次的时候。”
然后按照规矩先吐槽再说。
枯叶翘起嘴角,露出了狡黠的表情。
“哦,原来你还记得啊!能和倾国倾城的美女牵手,果然你还是很高兴的是吧。”
“你……”
正中她的下怀了。
原本景介差点脱口骂出“别闹了呆子”这句话,但枯叶好歹有恩于己,今天就闭上嘴巴不跟她计较了。下定决心后景介回道:“好啦,你说的没错。”
“……今了天是吹什么风?你还蛮老实的不是吗?是不是在被俘虏的期间被灌了什么毒药?或者是那个……人称恋爱发展过程中的腼腆期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论啊!你不要自己乱解释行不行!”
收回前言。我跟她杠上了。
“真是!”
景介气呼呼地在枯叶的身旁坐下。
“你真的无可救药耶你!”
喃喃地发了个牢骚后,突然——
“……哈哈。”
枯叶花枝乱颤地笑了出来。
“喂……我看吃到坏东西的人应该是你吧?”
“呵呵,景介。”
“干嘛啊。”
“奴家喜欢你。”
“……啥?”
“奴家说,奴家喜欢你。说第二次会很奇怪吗?”
——问题不在于奇不奇怪,而是被当面告白有点……
“奴家喜欢你。深爱着你。喜欢你的程度就跟奴家心底的吉乃不相上下……奴家本身也是很喜欢你的。所以啊景介——”
“‘喜欢’这句丢脸的台词你是要说几次才满足啊?”景介话才来到喉咙,枯叶接着又说:
“……你仔细想清楚吧。”
“咦……?”
“铃鹿的始祖大人……当年在爱上人类嫁给人类之后,最后不惜与人类站在同一阵线将同伴和同族的人全杀光了。然而她的下场却是遭人类放逐,只得在怀了人类之子的情况下逃往山中。奴家觉得……即使自己步上同样的后尘亦无所谓。但奴家绝不希望你也一样。”
“你在说什么啊?”
“简言之,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个明白……究竟是要当奴家的夫君,还是回到人类的社会。等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下决定也不迟。”
坦白说景介一头雾水。对枯叶而言,始祖的轶事或许是老生常谈,但听在景介耳里只觉得既抽象又陌生,难以理解。
只不过——
“以后我会不会跟你结婚,我是不知道啦。”
只不过——
“但是呢,我姑且就先当你的未婚夫候选人吧。”
至少再观察这家伙一段时日吧。
观察这个和灰原合而为一,可是和灰原一点也不像,然而一看到她却会让人不自觉想起灰原的——让景介头痛不已的少女。
枯叶简单地应了一声“是吗”之后——
阖上眼睛轻轻地把头靠到了景介的头上。
“唔……”
身后,坐在棺奈膝上打盹的型羽喃喃地冒出了句梦话。
今后状况会变成怎样呢?景介赫然心想。
继灰原之后,校内又多出三个下落不明的学生。
合计四人了。这样的事态已不是用偶然两个字就能收拾的。到时别说是警察了,连媒体都会跑来凑上一脚吧。平凡的乡下地方这下肯定要热闹好一阵子了。
但,那或许不过只是开端而已。
如果镇上只是陷入人心惶惶的状态,这结果还算是和平的。和繁荣派的战争才刚揭开序幕,况且对方是一群不把杀死人类夺走身体当作一回事的人。
若不让战争划下句点下落不明的人往后只会有增无减,就连景介自己哪天加入失踪者的行列也不奇怪。之前所过的平凡生活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吧?一想到明天之后的事,景介不免心情有些沉重。
话虽如此,现在烦恼那些有的没的也是无济于事,一切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眼前的难关是,该找什么藉口跟爸妈解释深夜返家呢?
景介叹了口气。
枯叶靠在肩上的头部虽重,却也带来了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