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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三途之桥(2 / 2)




不过——至少可以暂时忘记痛苦的回忆,那就是最棒也不过的事了。景介认为,人类向来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生存下去的。



就跟姊姊消失时一样。尽是想着那件事情的话会无法前进,而且要是太过钻牛角尖,最后甚至连遗忘也会有罪恶感。自己再怎么悲痛,姊姊也不会因此高兴。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才领悟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实的呢?



无论如何,灰原的死果然还是有不能和姊姊失踪时相提并论的部分存在。当时景介深信姊姊还在某个地方好端端地活着,那大概算是一种救赎吧。



死了总比失踪还好——直到一个礼拜前景介还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如今他深刻地体悟到死或失踪都有令人难以接受的地方。死亡是沉重的。正因为不晓得人死后会变成怎样,那样的疑惑也束缚了被遗留在世上的生者。



在夜晚的静谧中,景介在被炉上用手撑着下巴阖起双眼。



起居室只剩景介一人。型羽还不到九点便嚷着困了想睡,所以早早便送她去躺下了。至于枯叶有可能是嬉闹过头累坏了的关系,直到刚才还在被炉这儿打盹,后来被棺奈请去卧房睡觉了。她离开时还貌似心满意足地笑称说“好个愉快的睡衣派对哪”,不禁令景介错愕得为之感到战栗。看来做出此提案的大小姐本人似乎完全没搞懂睡衣派对是怎么回事,这真是太可怕了。



“……真是的,统统都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子。”



勉强给人接近正常人感觉的木阴野目前正在入浴,应该差不多快洗好要出来了。



对于身为平凡高中生的景介来说十点还不算入夜。如果现在就跑去睡,肯定天亮前就会睁开眼睛。



加上今天是难得的周末,早早上床睡觉总有种很可惜的感觉。



“虽然舍不得睡,但我又能干嘛呢?”



这栋纯和风且本身等同于超自然现象的屋子,光是有电力供应就已是一项奇迹,应该不可能连网路都一应俱全。要看电视当然也是可以,不过坦白说最近的节目并不怎么好看。早知如此就带本书来翻翻也好。一旦无事可做,心情就会浮躁起来,尽是些悲观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



“雾泽你在干嘛呀,一个人呆坐着?”



泡完澡的木阴野不知不觉间出现在景介的身后。



“啊,没有啦。”



景介一边暧昧地应声,一边注视着钻进被炉对侧的木阴野。



仔细一想,同学刚泡完澡的模样并不是想看就可以看到的。隐约泛起红潮的脸颊给人有些娇媚的感觉。



她现在身穿浴衣可能也是原因之一。虽然景介平常不怎么把她当异性看,但像这样两人独处时,难免还是会意识到她毕竟是个女孩子的事实。



“要不要喝茶?”



“我不用了。”



“是吗?”



说完,木阴野从茶壶为自己的杯子注入茶水。虽然经过反覆冲泡早已尽失原味,但只要能润润喉她也丝毫不介意的样子。景介就是欣赏她这样的地方。



“……你是不是在想一些负面的事啊?”



突如其来地——



木阴野把茶杯搁置在被炉上方的同时开口问道。



“啊……”



像这种爱管闲事的地方就不怎么讨景介的喜欢了。



“唉,算是吧,不知该怎么说。”



明明觉得跟女孩子吐苦水是件窝囊事,景介却也无法太逞强。



“你在想灰原同学的事吗?还是步摘?”



“都有啦。不管过去还是未来都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我都快被烦死了。”



灰原的死,还有被绑架带走的日崎。总是会把前些日子顿悟到姊姊可能已不在人世的事和灰原重叠在一起。另一方面,又会把姊姊消失不见的时候的事跟日崎重叠在一起。想得愈多愈是搞不清楚现在的自己该如何是好。



“我也半斤八两啊。”



木阴野落寞地笑了出来。



“不知日崎还活着吗……”



“大概吧。我想她应该不会被杀才对。因为她可是很强的。”



“强……”



“你从她和枯叶战斗的过程还看不出来吗?步摘她的实力在族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较其他的女孩们高出一截呢。而且她也不曾输过任何一场比试……我自己不在村子里生活、也很少参加比试,所以没什么实际的感觉,不过有能力和她打得平分秋色的女孩屈指可数喔。”



“那倒教人意外了。”



景介本来就是个对格斗技一窍不通的外行人。虽然亲眼目睹了她们交手的过程,不过完全看不出原来日崎那家伙有那么强。



“还真是讽刺呢。明明她那个人最讨厌打打杀杀了,结果那却是她最擅长的。”



“枯叶几乎跟她打得平分秋色耶。”



“是呀。我觉得一旦必须致对方于死地,日崎的实力就会发挥不出来。而比试的时候不用怕会闹出人命反而更能放手一搏。她也常被大人说可惜了她的资质呢。”



“繁荣派的人也想要日崎的好身手所以不会杀她,是这样吗?”



“可能吧。不过这也只是推测啦!”



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听了这样的说法心里还是会不安。



若日崎后来放弃杀了枯叶的念头——坚定地拒绝协助繁荣派的话,也是有可能会招致相反的结果。若能让她和站在自己的阵线便有如一剂强心针,相对地,一旦与之为敌就会成为我方极大的威胁。既然如此那当然是趁她变成敌人前,夺其性命才是上上之策吧。



面对想了这些事情而使心情变得沉重的景介,木阴野的声音严肃了起来。



“诶,雾泽。”



雾泽还来不及答腔,木阴野便抢先接着问道:



“你……真的愿意吗?”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木阴野问题的意思景介再明白也不过了。



“说做好觉悟应该也是骗人的。因为我大概只是不甘自己就这样置身事外而已。说穿了,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坚持罢了。一点意义也没有。”



景介语带自嘲地说道。话里没有一丝的保留。



那样的坚持真的——毫无意义。



“按照这个现况,你肯定会被繁荣派那帮人盯上。谁教你是本家继承人的未婚夫人选呢。依对方的立场,单凭这点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要你的命了。”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当啥未婚夫耶。”



木阴野用更严厉的语气向打趣地笑谈的景介回话:



“雾泽。我谈的正是这件事。”



“……”



被戳到痛处的景介抿紧嘴唇。



“我就趁这个机会开门见山地说吧!如果你考虑的是你姊姊或灰原同学的事,那现在还不迟……你还是回头吧!”



“慢着,我……”



“你的坚持和执着都是无谓的。”



“喂,无谓是什么意思啊,少瞧不起人了。”



虽然景介的口气情不自禁地凶狈了起来,但对方毫不为所动。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姊姊的事先姑且不谈……你眼睛现在注目的是枯叶心底的灰原。你试图让枯叶去做灰原同学以前所做不到的事。或许对人类而言那样的情感是十分自然的,但对枯叶来说不过只是一种残酷罢了。”



木阴野是那么地义正词严,景介无言以对。



“你只是害怕抛下灰原同学而已吧?害怕对死掉的人弃而不顾吧?这表示你的眼中根本没有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枯叶啊。”



内心的想法被一针见血地说中,景介陷入了沉默。



木阴野想表达的意思景介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她跟灰原几乎不曾交谈,相对地和枯叶则是从小再熟也不过。比起关系疏远的同学,以童年玩伴为优先考量不但理所当然、也极为合情合理。



但是……



啊啊——但是……



确实,她说的没错。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错得离谱。



“你意思是教我正视枯叶吗?要我跟她认真交往?”



——别闹了!



“让我站在继承了灰原感情与记忆的那家伙面前将灰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吗?你在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



如果这种事真有人可以办到,景介倒想拜见一下尊容。



拜见尊容,然后一拳将他揍飞得老远。



景介知道木阴野这家伙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也明白她是担心自己、也担心枯叶,才故意用那么严厉的措辞问话。



可是就算理智上能理解,也不代表心情上可以接受。



木阴野的体贴是积极正面、并且着眼于未来的。而正因为如此,才会没有顾及到只有着眼现在和过去的景介的感情遭到了践踏。



“那家伙……枯叶脖子以下的身体是灰原的!你说我该怎么忘记这一点?我要将灰原的事抛到脑后……然后和灰原的身体手牵手……或者和灰原的身体亲热吗?”



“等一下雾泽。我没有说——”



错愕的木阴野脸色一变。



“到头来就是会面临这样的事啊!”



景介停不下来。



问题大概不是出在人类和一族思考方式的差异。



“对我……对男生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而是男女之间的——思考的差异。



“啥,结婚?将来怀了小孩的那天不知道她会长得像谁哦。我吗?枯叶吗?还是灰原?最好是面对一个长得很像灰原的小孩时,要我想都别想灰原只管疼爱她啦!……我怎有办法把一个喜欢过我的女生……当作从来不存在过……”



激昂的情绪转化为悲伤的景介,视野开始模糊了起来。



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落泪有多么难堪的问题。



“听说灰原她……喜欢我这个人……可是……我却没能救她一命。这教我怎么能好好正视枯叶?因为……”



“对不起,别说了,雾泽。拜托你别再说了……是我错了!”



不知不觉间,连木阴野也跟着呜咽饮泣。



她从被炉站起身,握着景介的手,轻搂他的头。



景介就像个依在木阴野身上的孩子一样,哽咽着声音说道:



“因为……我到现在、就连打开她手机、电源的勇气……也拿不出来……”



是啊,没错。



正如木阴野所说的,我是在逃避。



利用插手枯叶她们一族的事情来掩饰无法面对灰原的自己。打着干脆为了保护枯叶而死还可以落得轻松这种鬼主意。



查出姊姊的下落?



从繁荣派手中救出日崎?



真是,只要打著名正言顺的名义,心态上就轻松多了。



——反之要不是打著名正言顺的名义,那根本无法忍受。



“……畜生!”



景介硬是推开紧抱着自己的木阴野。



“雾泽……”



“抱歉,木阴野,我……我办不到。”



景介站了起来。他没有勇气看木阴野的脸。尽管猜想得到自己可能害她产生了罪恶感,但却没有余力可以挤出一句“不用放在心上”告诉她。



还是睡觉吧。景介掉头转身,拉开障子打算前往安排给自己使用的卧房。



就在这时——



“……咦?”



泪流满面的景介一时之间思考和表情都僵硬了。



察觉外头怎么一回事的木阴野茫然地呢喃了一声。



“枯……叶……”



在走廊上,景介的眼前。



话题的当事人——就站在那儿。



“枣,麻烦你离席。”



劈头就被这么交代,可能是基于气氛尴尬的缘故,木阴野二话不说就离开了起居室。



景介则被走入起居室的枯叶招呼坐下,但他的身体却动不了,只是在敞开的障子前茫然地呆立着。过了一会儿,背后传来了叹息。



枯叶的气息往这里靠近,旋即——景介感受到有人向自己依偎过来。



“景介。”



枯叶在背对背看不见彼此面孔的状态下呼唤了名字。



景介应不出话来。



脑子里乱成一团,不但讲不出话,也整理不出一个头绪。



心情上景介对枯叶感到亏欠。虽说是一时冲动,但自己毕竟说了很伤害她的事情。此外,一想到枯叶倚着自己背部的身体是属于灰原的,景介激动的情绪就难以平复。责任当然不在枯叶身上。毕竟杀了灰原的人不是她,甚至说为她关爱灰原的态度致谢也不过分。



现在似乎已经大致上可以明白自己的心情了,可是之后的事——自己还是无法轻下决定。



枯叶幽幽地开口说了:



“家家各有本难念的经哪。奴家也是……你也是。”



从枯叶那不适合老成口吻的稚嫩嗓音难以窥察出她的感情。



就这意思来说,她跟灰原一样。那家伙说个话总是畏首长尾,而且一下子就面红耳赤、头垂得老低,很难搞清楚她在想什么。



——我在比较什么啊。也太差劲了。



不知道察觉到景介厌恶起自己了没有,枯叶继续说道:



“……奴家……”



最初枯叶就好像在自言自语似地——



“在行丧服之时便下定决心要接受这女孩儿的……吉乃的感情与记忆。所以奴家喜欢你,想迎你为夫君。”



接着,她转向景介。



“你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瞧景介答不出来,枯叶仿佛一开始就不期待能获得回答似地——



“奴家啊,对你一无所知。老实说,你就好比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吧。”



枯叶淡淡地笑说。



“……既然如此……”



景介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



“既然如此就到此为止,忘了我这个人吧。”



她愿意这么做的话,不晓得自己会落得多轻松。



如果枯叶无视景介的存在,两人都可以不用这么煎熬。景介可以只在乎灰原的问题,无须夹处在灰原和枯叶的心情之间烦恼。反过来说枯叶也一样吧。用不着顾虑这副身体以前喜欢的对象,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你根本不用跟死人讲什么道义嘛。”



虽然这句台词景介说来语带自嘲,但枯叶轻轻松松便识破了其中的欺瞒。



“何苦强迫别人做自己也做不来的事。”



“……”



枯叶对抿紧嘴唇的景介继续接着说:



“奴家对你一无所知,但……即便如此,奴家还是喜欢你。”



“那只是因为你在对灰原尽你的道义!”



景介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拜托别再继续下去了!我也很痛苦,没办法忍耐了!就算你对我释出好意……我也没办法回应你的心意。因为你……”



“奴家明白——因为奴家并非吉乃。”



“既然这样……”



“你和枣的对话奴家全都听见了。”



“那么我的意思岂不是更清楚了吗!我——”



完全没把你这个人的事放在心上。



原想如此表示的景介,耳里却突然传进一句意外的话语。



“……奴家很开心喔。”



“咦……?”



“其实奴家的心里一直很忐忑不安。吉乃好歹是奴家看上的女孩儿,既然她有心愿未了,那么奴家亦当做无论如何都要去完成它的觉悟。只是难免还是会不安,奴家担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喜欢上这个男子……喜欢上雾泽景介哪。”



景介倒吸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才发现。



将灰原的影响摆在一旁——单纯聆听枯叶个人的感受这还是头一遭。



而且那个声音既不凝重,也不冷漠。



应该说是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你一直在为咱们的事情苦恼着是吧。你没有淡忘吉乃,同时又认真替奴家着想。没有比这更教奴家感到欣慰的了。你果然是值得吉乃爱慕的男人。更高兴的是……你也是个值得奴家爱上的男人。”



“不对,我……”



“哪里不对?别泼奴家的冷水了。奴家可是真的很高兴喔!奴家竟然有幸与爱上这么优质的男性的女孩儿合为一体,也很高兴与奴家合为一体的女孩儿过去曾经很幸福,以及奴家……能够真心爱上和吉乃同样的对象。这下奴家也放心了。因为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前途可是黯淡无光哪。新婚开始感情便降到冰点的夫妻未来将面临酒、外遇与赌博的三重痛苦。”



“……你不要说梦话了!”



尽管口头上这么说,景介心里也清楚得很。



枯叶并不是在说笑,她完完全全是认真的。



她是极其认真地思考迎景介为丈夫这件事——



“所以接下来问题便出在奴家身上了。”



即使背对着,景介也感觉得出来枯叶的心情变了。



“奴家必须设法让心中满是吉乃的你真心爱上奴家。这可教奴家煞费苦心了。毕竟情敌是个死人、而且是自己脖子以下的部分。若不能以三头六臂的活跃表现从这四面楚歌的困境杀出重围,奴家甚至没脸站在你的面前。”



枯叶的口吻中蕴含着一股无与伦比的清冽。



那是觉悟。



枯叶对景介与灰原所怀抱的——觉悟。



景介莫名地感到心安的同时,一股紧张感从背后一闪而过。



因为枯叶所怀的那个觉悟——



“然而,奴家可不允许你因此就将灰原淡忘喔,景介。”



——巨大到甚至要向景介倾倒而来。



“纵使奴家这般倾城倾国的美女恋上了你,也不容许你背叛过往曾深爱你的女性。爱上这样的薄情男有失本家的颜面,更是对吉乃的侮辱。”



景介太过紧张,以至于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大概是饱和的感情绕了一圈又回归原点吧,景介又发挥了一贯的尖嘴薄舌。



“亏你有脸敢说咧,谁是倾城倾国的美女了啊,你这小不点。”



“啥……谁是小不点了!”



枯叶从景介的背部退开,感觉得出她将身子转了过来。景介也回过头看了枯叶的脸。



她嘟起了一张嘴,或许是对景介那句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击感到不甘心吧。



“竟敢如此嫌弃本美女……你是有眼无珠吗?还是眼镜配戴的度数不够?”



“很遗憾,我的审美观不但无可挑剔,而且配戴眼镜矫正后的视力还有一.○耶。你啊,怎么打量俨然都是个小不点。稍微效法一下灰原吧。人家可是可爱得很哩。”



“吉乃长得标致是理所当然之事,拿她相比也太卑鄙了!”



“我就是要比,而且今后我还要拿你跟她比个没完没了。”



“哼,个性真恶毒。”



“对啦,我这个人就是恶毒啦。”



景介别过头去,眯起一只眼睛看枯叶。



枯叶则双手抱胸,向上吊起眼睛瞪着景介。



最后——两人的表情变成了笑容。



“呵呵……抱歉,对你说了残酷的话。这就好比在要求你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哪。”



“啊啊,没有错,拜托别那么强人所难。”



“可是这点要求你若不能办到,奴家也很伤脑筋。你是本家未来的女婿。”



“我早说过我才不当啥女婿的呢,真是……”



问题还是一样悬而未决,状况依然停滞没有进展。客观来说,景介只是透过枯叶认清了现实以及今后的可能而已。即使如此——心情在不知不觉间轻松了许多。而且不管是对于灰原的后悔还是对于枯叶的罪恶感,现在也都能坦然接受。



“了不起的家伙!”



不甘坦率答谢的景介再次背过身子,直接往走廊离去。



“……你真的很强哪,我比不上你。”



枯叶在景介背后摇头否定了他的说词。



“奴家才不强……其实弱得很啊。”



“才没那种事。你刚不就……”



“不。”



枯叶打断景介的话,再次严重否定。



“奴家很软弱的。只是尽可能不想让你看到软弱的那一面。”



感觉她不是在故作谦虚。



景介不晓得枯叶如此顽固主张的个中理由。或许——她所追寻的理想中的‘强’是一般人遥不可及的也说不定。



不仅接受了灰原的心情,还将它转化成自己的心愿。枯叶视为理所当然而付诸实行的一切,究竟要多么坚强才办得到呢?当下的景介根本无从想像。



这家伙心目中理想的自己大概站在一个比这里更高的地方吧。



景介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要去睡了。”



今天就这样钻进被窝倒头就睡吧。经过这番波折,看来不会有多余的力气再胡思乱想了。



“啊啊,你好好休息吧。”



用稚气的声音所发声的老成口吻听起来有些妄自尊大又不失可爱。



话说今天还是我第一次正视她这个人呢——景介有了新的感触。







待雾泽景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枯叶的气息也往走廊的深处消失不见。



现场只剩下一片寂静——木阴野枣这才放松绷紧的身体,宛如崩溃似地一屁股瘫坐在地。



起居室旁,缘廊的转角处。



虽然被枯叶交代离席,但木阴野全程躲起来偷听了两人的对话。



她屈身蹲着,双手环膝。身体因刺骨寒风冷得直发抖,瑟缩成一团。



眼角上头噙着泪水,门牙咬住了嘴唇,指甲也深深地刺进膝盖。



“我怎么会这么笨……”



微弱的声音就像是在发牢骚般。不是对着别人,而是自己。



一个悄然接近的气息使得木阴野抬起了头。



“枣大人?”



棺奈手拿烛台站在黑暗之中。



“……你在巡逻?”



“是的。接着、便要回、大小姐的、寝室……枣大人、敢问、您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



木阴野连忙拭去泪水,强颜欢笑地站起了身子。



“诶,棺奈。”



“是。”



“拿自己办不到的事跟人说教很差劲对吧?”



木阴野就好似在批评他人一样不屑地自嘲道。



“我是凭什么摆出臭架子逼人家做觉悟啊。不对,不只是对雾泽……以前对灰原同学也是一样。把自己的问题投射到别人身上,看到心情摇摆不定的人自己就忍不住心浮气躁……我这样的行为只不过是在迁怒于他人而已。”



“您在、说什么呢?”



“对不起。你别担心,反正我只是想找个人吐吐苦水。”



木阴野轻拍茫无头绪的棺奈的肩膀,转过身子背对了她。



“我也要去睡了。晚安。”



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木阴野举步前行。



就在这时——



“枣大人……”



背后传来了活死人没有感情的平坦声音。



“棺奈不明白、枣大人话中的、意思。”



不见她有在慎选措辞,也不见她欲言又止。



“但大小姐、和景介大人、都十分喜欢您。如果枣大人、有什么烦恼、大家一定都会、设身处地、关心您的。”



仿佛纯粹只是在指出事实般。



枣顿时定下脚步——



“……谢谢。”



——小声地喃喃说道。



棺奈微微垂低了头,目送往走廊深处消失的木阴野。



4



结果,可能是早早就寝的关系,天还没亮景介便醒来了。不过早起的似乎不单只有景介,其他的人也是一样——最后便在清晨五点这种别说是假日、就连平日也不可能会醒来的时间吃早餐。离开的时间自然也跟着提前了。



虽然枯叶亲切地表示留下来吃完午饭再走,但景介总觉得不好意思,况且今后应该三不五时有机会造访,不便叨扰太久。



于是九点过后景介便决定和向导一起下山了。



但——



那个向导教景介感到有些……不,应该说是相当地意外。



“……没问题吗?”



景介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走在身旁的矮个子。对方扬起视线仰望他——



“我不会在山上动手杀了你的,大概。”



说出了令人惴惴不安的话。



“什么大概啊。这种事要说得斩钉截铁一点好不好……”



景介原以为随行的若不是同样要下山的木阴野也至少是棺奈。最后答案揭晓却不知何故居然是这家伙——型羽。



枯叶理所当然地把任务托付给她,所以景介连抗议的机会也没有。木阴野也真是的,看来昨晚的争论仍不免让她觉得有点尴尬的样子。也不主动表示要陪景介一起下山,只挂着惭愧的表情笑说:“我们礼拜一见了。”



唉,也没办法了。



加上既然今后要继续和一族的人相处下去,就有必要想办法跟这个多疑的少女混熟……虽说能否混熟感觉问题是出在型羽而非景介身上便是了。



“往这走。”



一边在林间穿梭,景介一边朝型羽所指示的方向前进。让这么年幼的小女孩领路的高中男生在第三者的眼里看来想必窝囊得很吧。幸好这里也没旁人,倒也无所谓就是了。



“对了,呃……型羽小妹。”



“叫我型羽就可以了,景介哥哥。”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直呼名字了。



“型羽你今年几岁了?”



景介一说完,型羽便原地立定回过了头。



“询问淑女年纪是想干嘛?是不是打算在景介哥哥所属的人蛇犯罪集团里盘算我值几两钱?”



“我才没在那种集团底下做事啦!只是在跟你话家常而已。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十一岁了。”



“怎么突然就乖乖说了……还是小学生吗?”



看来基本上是有超过十岁的样子。



“我没有在上学。”



“这样啊。”



记得木阴野也有说过自己没读国中。枯叶八成也一样吧。



“你预定等升上国中再去读吗?”



“……景介哥哥。”



“怎样?”



型羽又往景介看去。是自己多心了吗?总觉得她的视线有些刺人。



她开口反问了一个问题:



“景介哥哥是Pedophilia吗?”



“啥?”



Pedophilia是什么意思啊?景介左思右想寻找单字的意思。呃,记得好像是——



“你是萝莉控吗?”



就在景介绞尽脑汁思考答案时,型羽故意换了个说法问。



“才不是!为什么你会归纳出这个结论来啦!”



“是吗?你不是萝莉控吗……我还以为景介哥哥你在对我做彻底的身家调查,然后心里有着龌龊的欲望猛烈翻腾着。”



“我搞不懂你脑袋里都装了些啥!纯粹是话家常,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要打发时间!让才刚认识的生涩气氛缓和下来而已!”



“那请景介哥哥用风趣的谈吐来搏得我的笑容吧。”



“我怎么觉得好像周末的时候才被其他家伙做过类似的要求……”



“这不会是在暗示你平时的谈吐有多么地无趣吧?”



不但疑神疑鬼还有一副毒舌。这小鬼怎么这么教人讨厌。



“对啦。非常抱歉,我就是这么不幽默。”



只不过,对于人称黑心眼镜伃的自己而言,坦白说对她有股莫名的亲近感。



景介苦笑耸起肩膀,准备重新迈步前进。



“嗯?”



型羽站着动也不动,视线仍停留在景介的身上。



“咦……我做了什么吗?”



景介紧张地东张西望,但自己身上和四周的景色都未发现任何异状。诧异地望向型羽后,只见她轻声叹了口气,喃喃地嘟嚷道:



“不懂这男的是哪里好了。”



“……总觉得好像有人对我说了超级失礼的话。”



“算了,多说无益。反正是姊姊自己做出的选择。”



“而且还说得一副已经死了一条心的感觉……”



“对,坦白说我个人并不信任景介哥哥。”



话被摊开来讲这么明,反倒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下不管再怎么努力看来都没办法化解彼此的隔阂了,景介叹了口气。



“真是的,你的疑心病可不可以节制一点啦。我也是很努力想跟你当上好朋友的耶!别离我那么远呀。你是不是对人类有心灵创伤啊?”



此话不过是景介的无心之言。



但就在话一出口的瞬间——



“景介哥哥。”



“型……羽?”



一眼就能明显瞧出她的表情产生了变化。



“你想知道吗?”



型羽她——笑了。



“……咦?”



“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好了?”



看似有些愉快却又带着残酷,感觉好像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内情。景介皱起了眉头。看到景介的反应后,笑得更为开怀的型羽微微将头垂低说:



“你看看这个。”



同时——



型羽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宽松的白抱袖子翻卷了起来。接着她面向景介,垂下一览无遗的两条胳臂,笔直地伸出。



景介的表情顿时为之冻结。



“…………!”



太过惨不忍睹——景介就连别开眼睛的勇气也拿不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范围从左手手背长达手肘的割痕。而且恐怕并没有经过完善的治疗,皮肤密合处扭曲变形,形成一道隆起的线条。



不只是这样而已。



数量多到难以估计的伤痕更因为反覆内出血导致肤色发黑。还有皮肤微微掀起的新旧擦伤交叠的痕迹。这些累累的伤痕仿佛在型羽的胳臂上抢夺地盘似地密密麻麻覆盖着皮肤。



此外,右手的手腕以下什么也没有。左手则是五根手指全都长着扭曲奇怪的形状。是否经历个几次不自然的骨折,手指就会变成那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能正常作用。



“那是……”



“不是只有手臂这样而已。还有脚,肚子,脖子以下全部都是。”



有股反胃想吐的冲动。



不是因为疤痕丑陋恶心,而是因为景介有了想像。



那些烙印在幼小身躯上的伤痕是意外事故所导致的吗?



不对,怎么看都不会是意外。



这……这是——



令人发指的恶意行径。



景介用手捣着嘴开始回想。



型羽她总是坐在棺奈的膝上,就像个公主一样大小事都由棺奈代劳。无论是喝茶、转动人生游戏的轮盘还是挪动棋子,就连晚餐和早餐也是由棺奈亲手喂食。本来还觉得她这小女生实在是个过度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而不以为然,结果事实并非如此。她不是不肯自己动手做——而是即便心有余也力不足。



手拿茶杯也好,转轮盘或提起棋子也好,把餐点送进自己的口中也好。



重新垂放好双手,型羽以打量的眼光射向景介。



“这就是人类的杰作,所以我没办法信任人类。”



险恶的暴力。



是大人下的毒手吗?或者对方同是小孩呢?不论如何,这无疑是施加于原本理当受到社会庇护的存在的恶意。



“这是你原有的身体?”



景介好不容易才将问题问出口,型羽摇了摇头。



“我在两年前行过了丧服。”



“那你……”



不就是舍弃正常的身体换上那副伤痕累累——就连双手都无法正常活动的身体的吗?



“很可怕吗?”



型羽面露天真无邪的笑容问:



“你害怕的是我?还是这副身体呢?或者是制造这些伤痕的人?”



景介答不出来。



一旦回答,就等同于承认。



承认人类的恐怖之处——人类就是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拜托别逼问我了。”



景介穷竭心力才挤出声音来。



“你应该有听说我……不……有听说灰原的事吧?”



灰原也是同病相怜。她受到女同学的欺负,对方一直把恶意这种无形的东西化为有形的暴力施加在她的身上。一看到型羽的伤,景介便情非所颢地想起这件事。对于未能来得及向她伸出援手的自己,一股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现在的我是说不出啥让人感到窝心的话来的。”



“是啊,我想也是。”



型羽仍旧笑盈盈的。



不改脸上的笑容,她彻底残酷地表示:



“所以景介哥哥,请你牢记好,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你的!我不会相信人类。就算你未来将成为枯叶姊姊的丈夫,只要你是人类,我就绝不会相信你的!”



那是一项宣告。



说穿了,意思亦即“别想笼络我”。



——不要以为能跟我混熟。



“那么我们走吧。”



说完想说的话,型羽背对景介重新跨出步伐向前走。



那个距离是如此遥远。



景介只能跟在她的后头。既不能拍拍她的肩膀,也不能摸摸她的头,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不论自己做什么、说什么,一切都只不过是伪善与欺瞒罢了。



人类与铃鹿一族。



种族之间的差异不过是微不足道——对于原本开始这么以为的景介而言,那无疑是个告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