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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冬、高中三年级(2 / 2)


「我明白了。我不会抛弃。我会继续写小说,也不会抛弃那些爱我的人,或者我爱的人。」



听见我这么说,妈妈才终于恢复平时的神色。



小仓雪•寒假



打开乐器室的门没关是我的失策。



大概是听到我弹吉他的声音了吧。小夜走进乐器室,站到我背后一公尺远的地方。我一如既往地低下头,毫不掩饰想回避的打算,迳自从她身旁走过去。



「御幸啊───」



小夜阻止了我。我停下脚步,因为吃惊。因为在这一年以来的不断回避当中,这是我第一次被她留住。



「御幸,得到内定了。」



御幸得到内定了。是吗?终于吗?终于有消息了吗?原来她也踏上属于自己的道路了吗?



眼底深处一阵发热。我久违地再次正面对上小夜的脸。



小夜在这一年间有了相当多的改变。她把那头短发留成和我差不多的中长发,原先老是挨老师骂的醒目红发,也染回黑色了。



「是她亲戚的运输公司的行政职缺内定。不过她也在烦恼要不要上大学,所以先提出了申请,打算寒假期间和家长慢慢商量再做决定。」



「是喔……」听了小夜的话以后,我喃喃回道。光说出这一句就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她却仍穷追不舍。



「但是,不管是内定的公司,还是烦恼的大学,都在县外。」



县外。



我们即将各奔东西。



「我会在县内就职就是了,会一直待在这里。不过啊,御幸就要去到遥远的地方了喔。雪,我们可以在毕业前和好吗?」



麻痹的大脑被小夜搞得更加混乱了。说什么和好。我又没有吵架。没有和谁吵过什么架。



没有……其实不是什么都没有吧。







「你要退出轻音乐社的事,不是真的吧?」



御幸流下一滴汗水,握住我的手臂说。不晓得该看哪里才好,我顾不得体面,眼神游移不定。



「下一首歌呢?寒假前的乐团活动呢?〈炸弹〉不是得到超多回响吗?志田老师还要我们务必考虑在明年高一的迎新会上表演耶。」



御幸的脸一下子靠近过来。既然我不晓得看哪里才好,那就堵住视线,于是我闭上眼睛。



「对不起。」



「怎么说对不起……」



从御幸说话的声音里透出的情绪没有愠怒,也不是寂寞,而是满满的焦急。我刚后退一步,御幸便松手放开了我的手臂,同时,我不知道撞到了谁。



我张开眼睛转头查看,是悠介学弟和小夜。



「雪学姊,你要退社吗?」悠介学弟望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流露担忧,小夜也一样。



「……雪。你很在意那家伙说的吗?那种家伙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啦。」



那种家伙。



她指的,毫无疑问是春。春所说的话与表情霎时浮现在脑中。



『你的音乐是最差劲的。我都快吐了。放弃这种东西才是为了你的人生着想。』



「我以前想做的事……不过是自命不凡罢了。」



倏地,左脸传来一阵疼痛。



被打了。



被小夜打了。



怒气在一瞬间涌上我的大脑,我被打了,身体顺势朝右边做出反应,对小夜不假思索地、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搧了巴掌回去。



「别这样,学姊!」



「你们两个都住手!」



小夜也像往常那般反击回来。我扯上她头发,那头她小心呵护的头发,使劲用力扯。被我扯住头发的小夜就着这股力道往我撞过来,朝我脖子狠狠咬下去,像个吸血鬼似的。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我奋力将她从身上拽下来后,立刻抓住附近的谱架,抬手就往小夜的方向扔过去。



然而,谱架没有击中小夜。



被悠介学弟用手从中挡掉了。到这里为止还没关系,可偏偏御幸被我和小夜的争执卷入,在碰撞的途中蹲了下去,而那支被挥开的谱架直接命中她的头。



「御幸!」



小夜站起来,跑到御幸身边。悠介学弟同样跑了过去。



我却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失手了。我搞砸了。



我做了什么?我究竟都做了什么?



「好、好痛……」



砸中御幸的地方正好是谱架的边角,血从她的额头流出来。我想跑去她身边。没有人注意我,更没有人会躲避我,甚至小夜在冷静下来后还看了过来,感觉好像想向我求救。



可是,我逃出去了。



从御幸、小夜、悠介学弟身边,从音乐的世界逃出去了。







去年冬天,发生了那起事件。自那以来,我们便没再讲过一句话。



我们彼此的时间犹如石化般冻结住,无法前进到任何地方去。唯独外貌一点点地长大成人,思考逐渐成熟。



明明是我的错,却收到好几次她们传来的道歉讯息。我把所有讯息都看过了。尽管如此,却依旧没再说过一句话。



像现在,喉咙也好烫。我猜机会只剩现在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



「对不起。」



这是我一直想说出口的道歉。



我想靠这句话来获得宽恕。想要她们告诉我: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喔。



但是小夜在听到这句话的当下,那种打量我表情的犹疑神色立刻从她脸上消失,她狠狠地瞪着我。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话。」



紧跟而来的是她冷漠的、毫不留情的言词。



我的身体不由得僵住。又想道歉了。



「雪,你很卑鄙耶。只会看我们的脸色说话,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们,老是装作天真烂漫的样子说自己想做什么,实际上根本就处处推脱闪躲。这算什么?雪,你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小夜用力搔抓头皮,低下头的同时,说话声也逐渐变小。我产生动摇,不禁喊出她的名字,「小夜……」



紧接着她猛然抬起头,大叫:「为什么你不和悠介学弟交往呢!?」



悠介学弟。



去年文化祭时我被告白,给了他态度暧昧的回应之后,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咦?



小夜的眼眶里噙着泪水。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小夜其实喜欢悠介学弟,而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伤害到她了。啊啊,这么说起来,仔细回想的话的确可以推论出这种可能。她不是总是最先察觉悠介学弟的状况,再立刻跑来问我吗?



「对不、起。不是这样的。我不晓得你……」



「我知道啊,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我火大的是你没好好答覆这点!喜欢的话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明明只要这样说就好了!音乐的事也是!重点不是身边的人怎么想,而是要讲出你自己想怎么做啊!好好想一想啊!」



喜欢。讨厌。



在我感到歉疚的同时,或多或少也冒出一点儿带刺的心理。



如果能这么简单说出口的话,我自己倒也乐得轻松啊。



「最让我、最让我火大的,莫过于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你的想法,我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居然没发现你为了音乐的事这么烦恼。如果有再多陪你谈谈就好了。我应该要更努力察觉你受的伤才对。还有你继母的事也是!平常你表现出没事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悲伤,我也是直到夏季庙会的时候才第一次知道。到了现在,我已经完全不了解你的心情了。虽然不了解,但是至今的回忆应该不全是骗人的才对!或许你现在是讨厌我和御幸,但是,那些快乐的瞬间,那些发自内心快乐的瞬间应该确实存在过没错吧!那又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完全搞不懂。好讨厌。雪也是,没能察觉这些的我也是,全都好讨厌……」



小夜说到最后流下眼泪,宛如孩童般边哭边蹲了下去。



她的呜咽声像极了猫叫,响荡在小小的乐器室之中。



那个样子,让我觉得有一点点可爱。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每次在移动到科任教室的路上和她们错身而过时,我都把头低下去。刻意回避音乐教室,也没有选修音乐相关的课程。



就连去年跨年,她们两人传来的「新年快乐」讯息都被我无视了。无视掉,规避掉,直到她们也自然地经过我身旁而不再打招呼时,我感觉终于得到了回报。对这两人来说我已经是个不相关的外人,而这正是我所期盼的。为了可以成为她们心目中的坏人,我拼命伪装自己的态度,露骨地避开目光,也学会了装出嫌恶的脸色,为了让她们讨厌我。



奇怪,让她们讨厌我,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事来着?为什么我当初会想被她们讨厌呢?



『你是无法变得跟我一样的。』



我最先回想起的,是春说过的话。



被春这么说之后,我是怎么想的来着?脑袋一片空白,那时我第一次放弃了去想音乐的事。



好悲伤。好难过。我好想被夸奖。好想被说:你很厉害耶。



啊,对了。我是在那时才明白。倘若得不到回报,要想继续说出喜欢是很痛苦的事。可以给出无偿的爱的人类只占了少数。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渴望回报。渴望得到夸奖。



已经再也不想经历那种事了。不想被任何人抨击我最喜欢的音乐。不想被任何人否定我喜欢音乐的感情。所以我在被音乐舍弃之前,自己先舍弃了音乐。



这两个人的事也是。



我最喜欢这两个人了。



小夜做为我的挚友,我好喜欢她。每次接触到她的那份纯真,我便会有所改变。练习不顺利也没关系,在乐观的她的鼓励之下,无论多少次我都可以重新振作。



御幸做为一名女孩子被我喜欢着。我一直喜欢着她。起初是因为她有着和继母相似的温柔与成熟的关系。只要待在她的身边便感到安心,也让人心跳加速。我在她的面前,时常产生那种在人前表演唱歌的紧张与亢奋感。



过去的我好喜欢她们。不想要被她们抛弃。



每次错身而过,她们总会露出担心的表情。应该很伤心才对,却仍然温柔地挂虑着我,这样的她们露出的表情令我害怕。既害怕,又感觉遥远,好难受。总有一天,她们会变得讨厌我。她们不再担心我的时节终会来临。



所以我抛弃了她们。



趁被舍弃前先抛弃她们。被讨厌前先讨厌她们。受伤以前先伤害她们。



「我很喜欢。」



陡然间,声音自然地冒了出来。



小夜总算抬起头来看我。已经不再化妆的她的那张哭脸上,展现出些许成熟的表情。我的声音让她止住眼泪,相反的,这回轮到我的眼睛深处阵阵发烫。脑袋彷佛膨胀的气球似地被压迫着,产生一种眼球快喷飞的错觉。不过现在,我可不希望自己的脸爆炸。在我死之前,想把话传达出去。



「我很喜欢你们两个。可是我好害怕。拜托你们不要消失。不要离开我身边。」



小夜站了起来,按住我的双肩,「不会离开,我们不会离开的。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喔。」



「那种话是骗人的!」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果断甩开她的双手。小夜的手被这股力道挥开,飞到了空中。她的脸,则和那天相同,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在担心我。



「迟早会分开的。大家都会离我而去不是吗!就算说了喜欢,心意也不会实现!永远保持喜欢某样事物的心情,我做不到。我会害怕,没办法在被周遭否定的同时还能喜欢上什么东西!我不想要被背叛!我没办法像大家一样变成大人!」



父亲、继母、春,每个人都离我远去了。



我无法成为什么大人。



喜欢的事物终有一天会消失。我很软弱。如果不是确实存在的事物,就没办法去爱他。要是受到否定就无法去爱他。



「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无论再怎么甩开,再怎么想从记忆里抹除,再怎么无视,你们的身影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不管经历多少次我一样会抱有期待。拜托你,讨厌我吧……抛下我好吗……」



拜托你将我喜欢的心情全部否定掉。否定掉我的一切。我只想平凡地活着。



要持续不懈地对喜欢的事物诉说喜欢,对我而言实在太痛苦了。



抢在小夜说话以前,我奋力抓住吉他逃开了。中途几乎差点跌倒,于是我顺势撞上墙壁。肩膀好痛。生锈的吉他弦陷进手上的肉里。但我仍然跑了出去。



跑走,跑走,不间断地跑,彷佛迷路般好不容易才跑出校舍。



我离开高三的校舍出入口冲向校门口。



外面正在下雪。



那些落到地面的雪,缓慢地消失无踪。心底深处有股怒火升起。和我同名的东西,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要是我也能像你们这样,一瞬间就消融的话,该会有多轻松啊。



我出了校门,继续跑。



宛如胆怯着什么,宛如想逃离什么似的。好可怕,我害怕得无以复加。



我明明喜欢着世界的全貌,世界却不愿意来爱我的一切。



跑着,跑着,不停地奔跑。脚好痛,寒风刺骨,但我始终没停下脚步。



跑到离学校有段相当的距离之后,在奔跑的过程中滑落的围巾掉到了地面。那是我在这三年间一直戴着的,继母留下来的重要的围巾。



我急忙跑回围巾落下的位置。就在这个时候。



腰部受到强烈的冲击,我的身体因此轻轻飞到了空中。



钝痛感传遍身体,飞到空中的全身都在晃动。吉他离开了我的手,身体不听使唤的我仅能茫然地望着它。



过没多久,吉他便在我的身体摔到地面的同时,默契十足地一同落到了地面。在这个瞬间,琴颈与琴身发出「砰」一声巨响,应声断成两截。



我爬不起来,只能盯着那把坏掉的吉他看。



啊,神明大人。非常感谢您。



终于将我从音乐这条路解放了。



这个样子,我总算可以放弃音乐了。



非常感谢您,神明大人。



柿沼春树•父亲老家



「那个,这些东西……」



在玄关准备告辞之际,妈妈忽然从手上的手提包中拿出几本书。是我写的书。我到目前为止写的小说。



「咦,妈妈?」



「这些,是这孩子写的。」妈妈将书本递给爷爷。



爷爷不发一语地收下。奶奶则开心地笑着说:「嘿,这样啊。」



我没想过要给他们自己的小说,因此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我心痒难挠。



「那个人的血脉,被这个孩子继承了。这孩子今后也会写小说,一直写下去,不停地写。他现在以『春』的名义在出版小说,将来肯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小说家。所以,你们一辈子都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一辈子都讨厌我就好。不过,唯有这孩子,请你们支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的希望。」



语毕,妈妈深深鞠了一礼。



爷爷端详着我的脸。那双锋利的目光让我产生一种会被贯穿的错觉,但我认为不能在这时避开视线,所以死命地紧盯着他的双眼。



须臾之后,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办法一下子就接纳你们。」



那句话的嗓音意外的纤细,意外的微弱。爷爷说话时不再是那么的怒不可遏。



「对我们来说,那孩子是我们相当宝贝、珍视的孩子。没办法轻易就原谅夺走那孩子遗骨的你。」



「……实在万分抱歉。」妈妈再度深深鞠躬致歉。



爷爷也在叹了口气后继续说:「但是你……是那孩子爱过的唯一一个女人。那孩子也盼望你能幸福。所以也请你跨过这份伤痛吧。到那时候,希望你可以再来拜访。」



听闻这些话,妈妈把脸抬起来。爷爷虽然面无表情,可眼神中透着温柔。



「请你幸福。」



最后留下这句话,爷爷故意踩出重重的脚步声转身回到屋子里。



奶奶静静地扬起嘴角,跟着躬身敬了一礼。妈妈吓了一跳,又一次对奶奶深深一鞠躬。接着她慢慢地迈开脚步,往停车的位置走去。



我同样望着奶奶行了一礼,随后跟上妈妈。奶奶似乎要目送我们,没有走进屋里,而是在玄关门前站了许久。外头天气这么寒冷,真是对她过意不去。



我随着妈妈一起坐进车子里,妈妈发动汽车引擎,不久便将车驶离。我悄悄回头看向后方,奶奶注意到我的动作,轻轻地挥了挥手。



直到奶奶的身影遥远得消失在视野之内,我呼出一口气。



啊,对了。我有好一阵子没看手机了。一打开手机,就收到结城发来的简讯。



『工作面试都没有下落。』



啊啊,他今天也在奋斗吗?结城到现在还没找到想做的事,加上操行不良的问题,好像在求职方面陷入了一番苦战。



『没问题,是结城的话,无论将来做什么一定都行。』



我回了这封简讯。之后维持相同的手势,用手机对着外面拍照。将窗外的整片雪景同时发送给穗花和结城后,我关掉手机画面。



额头「砰」一声撞上车窗。寒气贴上额头好舒服。我就这样动也不动地远眺窗外景色。



这里就是养育那个人的地方吗?



我重新拿出父亲的作品来读。



《没用的男人》



父亲小说的主人公,总是在为某件事烦恼。为恋情烦恼,为长大成人烦恼,为钱烦恼,为酒烦恼。



这本小说,想必象征了父亲充斥烦恼的人生、他的疑问、咆哮、纠葛。父亲烦恼着,挣扎着,写啊,写啊,写啊,写啊,写啊,最终死去。



你做出的决断,我不会原谅。我绝不原谅你抛下我和妈妈一事。



但是,但是我理解了喔,关于你的事、你的思想,以及你曾经如何生存。



我不会想要变得和你一样。



不过,现在我抱着强烈的决心,想要超越你的作品。



倘若能见到父亲的话,我想对他说这些话。



然而,父亲已经离世了。他已经不存在了,世上再没有他的身影。



话虽如此,在见到爷爷、奶奶,传达我们的近况以后,这种芥蒂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抒发。



「妈妈。」我出声叫她。



妈妈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的道路不吭一声。



所以我也依旧眺望着窗外,平淡地说:「你要幸福喔。已经够了。变幸福也没关系。虽然不晓得爸爸会怎么想,但我若是爸爸的话,会希望妈妈你获得幸福。妈妈,已经可以了,你可以和九重先生获得幸福的。」



说出想说的话的期间,我始终望着窗外。



而母亲始终保持沉默。



小仓雪•蓝滨综合医院



「没事的,真的没有怎么样。」



尽管我对赶来的志田老师这么说了,老师却依然握着我的手不说话。



「别啰嗦,你安静等着。」



老师半发怒的口气令我不知所措。我其实想要独处。不管怎么做都不顺利。



被汽车撞到了。



冲击力虽然很大,伤势倒没有想像中严重。倒地的瞬间撞到头的地方肿了一个包,手臂有擦伤,腰上有瘀青,大概这种程度而已。



撞到我的是一名载家人出门的父亲所开的车。见到小孩子因为惊吓而放声大哭的样子,反倒是我觉得很抱歉。



稍微回过神来以后,我告诉那名担心跑来的父亲,伤势感觉不严重,没关系。只是那股撞击力道强劲得让吉他都喷飞了,吉他因此断成两截坏掉了。



虽然说了没关系,对方还是叫了救护车和警察来。我很感激对方是个善良的人,然而现在想独处的心情更为强烈。



人生首次坐上救护车。联络志田老师后,老师很快就赶了过来,然而我很在意,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御幸面谈的期间就好了。



「联络不上穗花……」



老师一确认完我没大碍,便打听起继姊的状况。继姊今天休假,肯定正在午睡吧。不如说她应该觉得很丢脸,不希望我说出来才对,不过这起事件有警方介入,所以我大概是非交代不可吧。



在医院做了检查后,我才知道身上有瘀青。得知这件事的志田老师表情都僵住了,为了让他安心,我只好安抚他。



事发当下是在号志转为绿灯的瞬间,好像因为积雪害汽车打滑了所以才酿成意外。这种意外在这一带时常发生,也是没办法的事。对方大概是趁寒假带家人出来玩吧,只希望没有让车上的小孩留下阴影。



其后,志田老师替我和医院的医生与警方谈了不少事。



然后现在,在联络上继姊以前,老师要我先在医院的病床上休息。



「真的是吓死我了。有些腰痛会等一段时间后才发作,要是过了一阵子开始痛的话,你要马上说出来喔。因为是交通事故所以会有保险给付,不用担心钱的事。」



「志田老师,你好像爸爸耶。」



「这是当然的吧,一想到你如果出了什么万一我就焦虑得坐立难安。而且这样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穗花。」志田老师握着我的手,和我说这些。



换作一般情况会觉得这是性骚扰,可是该怎么说好呢?或许因为志田老师是继姊的挚友,所以才没有让我产生排斥心理。



「吉他好可惜喔。」



经过短暂的间隔以后,志田老师自言自语说道。



我那把「砰」一声断成两截坏掉的吉他。



遗憾的心情固然也有,但是,这样就好了。这是命运。



我为了被御幸和小夜讨厌,已经努力了一年以上。一定是因为认同了这份努力,所以神明大人才会替我实现希望,不会有错。



神明大人实现了我想被舍弃的愿望。



音乐舍弃了我。这下子,我终于可以在真正的意义上放弃音乐了。



「既然这样,我买新的给你。」



这个突如其来的提案,令我大受动摇。



「没有关系的。虽然可惜,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听见我如此表示后,志田老师有些失望,回话中混杂了叹息,「是吗?」



纵使老师就像朋友一样,可总不能让一名教师帮我出钱买私人物品。更何况,买了吉他的话,我至今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御幸她啊───」



老师突然说出这句话,害我的身体做出反射动作。



「她很担心你喔。」



又来了吗……



今天一天心情好沉重。



结束面谈后见到的御幸的脸浮现在脑海里。戴着眼镜散发出成熟气质的她,一脸落寞的样子看着我。



「唉,雪,你喜欢御幸没错吧?」



「什───」



什、么?



志田老师冷不防抛出的问题害我陷入混乱。



慢着慢着,咦?至今为止不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吗?



「是出于恋爱感情的喜欢对吧?」



我咬住嘴唇。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也和你一样。」



「也喜欢御幸?」



「不、不是啦。」志田老师好像难以启齿的样子,一瞬间移开了视线,不过很快便又正视着我说:「我也是,有喜欢的男人。」



他握着我的手松开了一点儿,彷佛有所顾虑似的。



和我一样。老师和我一样喜欢同性。



我顿时理解了。



以前一直以为是志田老师很温柔、风趣、会倾听的关系,所以才让我觉得老师很容易攀谈。



这样啊,原来我们一样吗?我们是同类。



「雪,只有现在就好,你能以朋友的身分听我说说话吗?」



志田老师清清嗓子,接着温柔地对我说道:



「最好要珍惜这份喜欢的心情。虽然难免会有受伤,或者伤心的时候吧,不过去喜欢、去爱某样人事物的心情可谓一桩美谈,那股力量足以把难受的回忆全部赶跑。你明白这些的时刻一定会到来。现在还不明白也没关系。只是,你用不着害怕任何事喔。」



志田老师握着我的那只手中蕴含热度,好温暖,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从窗边吹进来的些许寒意彷佛全被他那只手吸收了。



假如我有爸爸的话,就会是这种感觉吗?我隐约冒出这种念头。不回些什么不行,比如谢谢、对不起之类的,要说点什么才行。虽然我这么想,可是长期以来我忘记了表达自己心情的方法,于是一时间我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低着头,舌头在嘴里打转,之后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



「我可以去洗手间吗?」



如厕后,我扭开洗手间的水龙头洗手。



关掉水龙头,我看着眼前的镜子。



志田老师人好好喔。



想不到还有其他和我处境相同的人存在。有其他也喜欢同性的人存在。



『最好要珍惜这份喜欢的心情。你用不着害怕任何事喔。』



他所说的那些,于我而言是比谁都具有可信度的话语。因为有他说出这些,我才得以如释重负。



我把手搭在洗手台上蹲了下来。



可是啊,可是,可是我。



我好害怕。



果然还是好害怕遭到背叛。



喜欢上某样人事物,为什么是件这么辛苦的事呢?而且,为什么会教人如此的难以放弃呢?



即使被春痛骂,在我的内心深处,依然没有抹去对音乐的热情。正因如此才更难受。某种想抹消却消不去的东西极欲在腹部深处纠缠肆虐,直到现在也依然如是。



不过,我通往音乐的道路已经被封闭了。是神明大人封上的。



神明大人将我的吉他彻底破坏了。



我可以不用再碰音乐。没有必要继续执着在音乐上。要讨厌音乐也可以。换句话说,哪怕我不再碰音乐,也不是我的错。就算我不再碰音乐,也没有人会怪罪我。没有人会讥笑。谁都不会责备我。



啊───实在是,烦死人了。不想去思考。我什么都不想思考。整顿脑中思绪的速度跟不上现况。每件事情都让人提不起劲。不行了。好反胃。好想独处。不想待在这里。处在这种情绪不安定的状况下,我不希望身边有任何人在。



如此下定决心后我站起身,走出女厕。



我的病房里有老师在等着,而我朝反方向前进。



医院的出口在那里。我避开护理师的耳目,偷溜出去。



口袋里有钱包。只要有这个就没问题。



从医院逃出来后,我奔向隔壁邻接的计程车招呼站。穿着医院提供的凉鞋让脚趾尖有点痛,但我不管它,照样跑过去。正好有一辆计程车停在那里。我一靠近,司机注意到后便帮我打开车门。



「您好───请上车。」



对方是名感觉人很好的胖叔叔。我报上自己家的地址,系上安全带。



「全程将保持安全驾驶。」



司机说完安全手册上会刊载的常见语句,随后开车出发。



我从医院脱逃了。



离开家门时明明还是正午时分,转眼间冬天的天空却已变得相当阴暗,感觉寒意也增强了。



啊啊,我把坏掉的吉他留在医院里了。包包之类的东西也是,怎么办。会惹志田老师大发雷霆吧。搞不好连警察都会生气。



在冲动做出决定以后,我的不安感才接踵而至。



嗯不过就算老师想发火,接下来也放寒假了,只要一直避不出户就好。我盘算着这些,盯着窗外景色看时,发现对向车道上有辆眼熟的汽车。



是我家的车子!



我立刻低下头,仅露出眼睛窥看车子的状况。开车的人是继姊。可能是接到志田老师的联络了吧。糟糕。会害她胡乱操心的。



然而,手机在那起事故中坏掉了,因此我无法联络继姊。我束手无策,只能以额头靠上窗户的那份冰冷。



途中计程车开上一条碎石子路,终于快到我家了。付完一笔可观的费用后,我从计程车上下来。脖子冷得要命,到了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围巾也放在医院。



「够了。」



我自然地脱口而出这句话。



今天已经不想再思考任何事了。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任何事都无所谓。我从钱包里掏出备用钥匙,打开玄关门。



「我回来了。」



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打招呼,不过继姊当然不在家。果然是这样吗?我如此想着,同时踏进家门一步。



只有我一个人的走廊。只有我一个人的厨房。只有我一个人的起居室。



在我感到思绪倦怠的时候,忽然间意识到了。



这难道不是我第一次独自待在这个家里吗?



虽然我才刚用钥匙开过门,但那只是个普通的举动,只是个再自然不过的举动罢了。然而我用自己的手打开玄关门锁,还是第一次───算不上人生第一次,可是起码,从我来到这个家以后,就一直……



钱包里放有备用钥匙这件事,因为每天都会看到钱包所以我记得。那是我从起居室的衣橱中发现后悄悄拿走随身带着的,只不过不知为何,以前一次也没使用过。



在继母还活着的时候,一定都是继母到国中学校来接我,上了高中后替我开门的人就换成继姊。



对了,没有错。我独自留守的经验,在这个家里一次也没有过。



从前回到家时,继母一定会在。继母不在的时候,继姊也一定会在。等到继母过世以后,虽然开始了和继姊两人的共同生活,但几乎可说是每次继姊一定都会到学校附近的超商来接我。



这个家是位于山中的一间独栋房屋,距离高中亦有段距离,所以继姊愿意接送让我很高兴,不过这么说来,我读国中的时候呢?



那个时期的我总是放空脑袋游手好闲过日子,因而未曾浮现过疑问。可是,我读的国中只要开车十分钟就能抵达,并不是不能走路的距离。即便如此,每天早上以及放学后,继母都必定会来接送我,再怎么说未免也太保护过度了?



待在这个没开暖气的寒冷的家里,独自一人时竟会觉得呼吸是如此的难受,现在我才头一次知道。我升起一股恐惧感,赶紧按下起居室的煤油暖炉开关。



因为被提醒过暖炉里有煤油要小心,所以由我自己一个人启动它时,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过油箱是满的,不用另外填充煤油让我松了口气。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我伸出冻僵的手凑近暖炉取暖。



或许是交通事故造成的影响,从刚才开始脚就在发疼,但我打算先找点东西吃,便朝厨房走去。干脆自暴自弃算了,把家里的食物一样不留地全部吃光光。就在我走向厨房准备大闹一番时,途中先经过了继姊的房间。



继姊的房间。



继姊老是在家用电脑工作,本人曾告诫我不能进她房间。因为要开线上会议,房里也有工作用的资料在,所以我被严正告诫过不能进去。



我突然冒出好奇心,走进了继姊的房间。



那只是一间平淡无奇的、普通的房间而已。



有工作桌、电脑、书架、棉被。就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书架上摆了许多漫画。看到那些书就能明白继姊的嗜好───是可以这么说没错……但是,我看不懂。看不懂这些摆设。看不懂她这个人。



我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这个房间。更明确来说,像是钥匙圈、角色图案的抱枕什么的,那种基于个人兴趣会摆在房里的东西,在这间房内一样都没有,只有工作用具而已。这么一想的话,书架上的那些漫画与画册,应该也不是娱乐性质的书籍,而只是些能在平面设计工作上派上用场的参考资料而已吧。



我看不懂继姊这个人。



无法理解小仓穗花这个人。



而既然都闯进被千交代、万交代不能进来的房间了,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接着换去碰她的桌子抽屉。



从外观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里面又是如何?想到这里,我拉开工作桌的抽屉。



里面放了几本笔记本。



我拿起最左边让我感兴趣的簿子。该怎么形容它好呢?感觉在抽屉里的所有笔记本当中,就属它最为老旧。而彷佛要印证这点似的,笔记本本身因为受潮,书页有些变形。



看到笔记本的当下,我很快便发现那是一本日记。



我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继姊的笔迹,上面这么写道:



『我杀了继父。』



柿沼春树•圣诞节



久没见到穗花,总觉得她变成熟了。穗花在我们老是相约碰面的车站前的那间咖啡店里。这里也好让人怀念喔。经过翻修后,店里头变得时髦了一些。记得当时我还和她在这里一起读完《寻找母亲》。



「穗花。」



我一叫她,她便「啊」了一声,而后微微笑着替我拉开椅子。「谢谢。」我小声道谢后入座。像这样两人独处也是相当久违了,我就像是初次交往的时候那样,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



升上高三之后,穗花、结城和我,三个人一样被打散到不同班级。我们三个有共同的LINE群组所以联络依旧很频繁,不过我们三个在决定出路的方面都不怎么顺利,所以彼此都变得很忙碌,聊天也就草草了事。在学校见到彼此时,我们常会打招呼,再说我和穗花正在交往,每天至少还是会道个「早安」跟「晚安」;可就算如此,与高一、高二的时候比起来仍然有所不同,我们每天闲聊到深夜的次数少了很多。最近更是鲜少和她说到话,今天同样是时隔多日才又见到面。



我超想、超想见到她的。毕竟今天可是圣诞节啊。连礼物我也准备好了。我事先请妈妈买给我好看的衣服,还向结城讨教推荐的香水与发蜡的用法。今天的我,可不是一般的酷。



「穗花,你最近还好吗?」



我问穗花,只见她仰起头望向半空中应道:「嗯───」在短暂的间隔过后,才对我露出那张许久没见到的笑脸。



「很好喔。」



像这般以极其近的距离说话真的也是好久没有过了,害我好想要现在立刻紧紧抱住她,于是我摸上她放在桌面的手。



下一秒,她的身体吓得猛然一颤。看起来就像转瞬而过的拒绝反应。她的手异常的冰冷,犹如缺乏生命一般感受不到她的体温,甚至读不出她的情绪。



久未见面,突然碰触她的手是个失败的行为吗?在确实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替她的手回温了一点儿之后,我慢慢放开手。



「抱歉。」穗花可疑地苦笑一下道歉。



「没关系。」我简短地说道,拿起服务生送来的咖啡欧蕾啜了一口。



「春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用手包覆住眼前的咖啡杯,回答:「发生了很多事喔。跟出路有关的,还有我妈妈的事,我爸爸的事之类的……」



「你爸爸?以前你都说『父亲』的。」



「咦,啊,嗯嗯。的确是。我都没发现。」



居然会说出爸爸。明明没有实际见过面,是从几时开始对他叫得这么亲昵了?被穗花讲了以后,我才首次注意到。我在妈妈面前会刻意这样喊,但是以前还不曾在外说过「爸爸」。



「我去了一趟爸爸的老家。之前在烦恼出路的关系。不过在接触到跟爸爸相关的人事物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了。我要写小说。接下来的日子,我也想继续以小说家自居。」



表明完自己的决意,我有些难为情地望着她的脸。她没有说话,一双温柔的眼神低垂着。



「我想报考文学系,大学在住原市。」



「住原学园吗?在县外。」



「对,穗花你要考蓝滨设计对吗?」



三个人之中最先决定好出路的人是穗花。她想读的是车站前的蓝滨设计专门学校。因为是那个一直有在画漫画的穗花所做的决定,所以马上就让人信服了。她的手也巧,我认为对她而言是最适合的出路。



「对、呢……」



「今后我也想写一堆小说。但是我希望这些时候,可以有穗花陪在我身边。」



如此说完,我从包包里拿出礼物。里面包的是我和结城死命绞尽脑汁经过仔细考虑后才决定送的,名牌钱包。



当初刚入学的我,没有对喜欢的事物说出喜欢的自信。将爸爸做为找借口的材料,自我欺骗,我曾是这样软弱的人。但是多亏有了穗花,我才得以有所改变。



今后我也想和她待在一起,甚至是结婚。



「我想和你一起共度人生。」



我将礼物递给穗花。她欣喜若狂地收下。



───原以为会这样。



可是当穗花收下礼物的瞬间,竟开始小小地啜泣。我陪伴在她身边两年多了,所以很快便看出来,那不是喜悦的眼泪。在她的脸上满溢着悲伤。



「抱歉。」



接着她小小声地道歉。礼物从她手中放开,落到了桌面上。



她喜欢的漫画、心仪的香水气味、说过喜欢的品牌我明明都晓得,被她拒绝却还是第一次。



「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春树。」



她一直、一直在道歉。我一搭上她的肩膀,马上就被她甩开手。



「对不起,春树……」



「穗花,怎么了吗?」



这个样子的穗花,我从来没看过。一直以来笑得天真烂漫的她不在了。



是从何时开始的?放寒假之前吗?文化祭的时候?夏季庙会的时候?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对于她流泪的原因毫无头绪。我做了什么?她是为什么哭泣?她在变成这样以前究竟忍受了什么?



「春树,这样下去、这样下去不行的。我没办法支持春树的梦想。」



那句话令我的思考完全停止,就像是要背叛迄今为止的一切的话语。



因为被穗花称赞,所以我才重拾写小说的决定。我下定决心要为了穗花写小说,并且在往后的日子,往后我也想要一直写下去。我曾深信身旁会有穗花陪着我。



可是她的那句话,让我大脑一片空白。那句话刺痛了我,我连保护自己、哭泣流泪都做不到。



而接下来她所说出的话,我完全无法理解。



「春树,和我分手吧。」



注8:指工作涉及录音、调整、混音以及声音再制的人士。



注9:六张榻榻米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