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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春、国中毕业后(2 / 2)


「春树也继续写下去的话,就会懂的喔。」



明明是在询问父亲的事,却感觉到妈妈的视线像要将我刺穿似的,有种被轻视的感觉。那个说法有些带刺,然而妈妈摆出富含深意的笑容,于是我有点火大地回她,「我才不想变得和那个人一样。」



现在想想,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表明这个想法也说不定。我第一次告诉妈妈,自己讨厌那个连长相、声音、气味都不晓得的父亲。



而对于我所说的话,妈妈并没有给出回应。取而代之,她恢复了平常的表情。只是我总觉得其中所代表的意义有些许不同。



那副笑脸,彷佛吃了一惊似的,又好像是嗤之以鼻的神情。



「去洗手吧。晚餐就快要好了,是神户牛唷。」



妈妈发出明亮的语调,显而易见地岔开了话题,然后再次开始切菜,就像在说这个对话已经结束了。



什么嘛。这算什么啊。



我刻意发出噪音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发一语走向洗手间。扭开水龙头,水流猛地喷溅而出。这种吵架时常发生。准确来说,连吵架都算不上,只是陷入僵持的低气压而已。我自认跟妈妈的感情融洽,想必很快就会回归正常了。应该会吧。



我没有洗手,仅仅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这是张颧骨稍显突出的长脸。白净的皮肤上最近刚冒出稀疏的胡子。与九重先生见面时曾被他说「你的眼睛和令堂很像耶」。除此之外的部分,肯定是像到父亲了吧。父亲的脸,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个家里连一张父亲的照片也没有。唉,春树。照片可是连一张都没有喔。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对这个家来说,父亲的存在,还有那些似乎被父亲视为生存意义所写下的小说,就是禁忌到了这种程度。



父亲从前是名小说家。在我年幼的时候,唯有一次,妈妈和我说了关于父亲的事。据说父亲为了写小说,抛弃了妈妈。之后他写啊,写啊,写啊,写啊,写啊,写啊,日以继夜地写,最终搞坏了身体,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都还在写故事。当时妈妈的表情我迄今也没忘记。她对我诉说时,泪水细细密密地布满了脸庞,即使紧紧抱住我也仍旧很寂寞的样子。我从那次之后,便放弃了探问父亲的事。我实在不想再见到妈妈悲伤成那样的表情了。



然而,瞧瞧我都做了什么。竟然会喜欢上小说,这究竟是何等残酷的事。



尽管妈妈为了我出书一事感到高兴,可她实际上是怎么想的?对于准备踏上与父亲相同路途的我,有觉得失落吗?虽然她为了让我开心,替我策划了庆祝会,实际上应该相当嫌恶才对吧。



果然还是不行。我不可以再写小说了。



抱歉,九重先生。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万一成为小说家,我就会变成父亲那种人。



变成像父亲那样,抛弃妈妈与我的人。一个舍弃家人、舍弃他人之人。一个为了小说,连珍爱的事物都能简单舍弃的人类。



放弃写小说吧。这次只不过是稍微起劲了点罢了。因为九重先生谈到版税的话题,我才一时鬼迷心窍。只是为了钱财,才会被迷惑心智。



我永远只会做为一名读者。做为一个平凡的文学少年。我再也不会写小说了。



绝对不能变成父亲那种人。



就这么决定了。



小仓雪•葬礼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那篇小说刊登在一个叫做「诺贝尔」的小说投稿网站上,约三十分钟就能读完,是篇相对短的小说。它让我忘了被寒冷冻僵的手,沉浸在故事里。



热衷于小说这还是头一遭,毕竟我连强制性的晨读五分钟都不太喜欢。既没有喜欢的书本,真要说的话,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到底期待我们能吸收到什么啊?我就像这样,排斥阅读到甚至会产生反抗心理的程度。



可是这篇小说不同。让我认定必须要马上读它的理由,是因为主角的名字叫做「雪」,和我的名字一样,简直就像我成了这个故事的主角。



名为《寻找母亲》的小说,内文如标题所示,讲述的是主角为了寻母而走遍日本各地的故事。主角还年幼时父母就离婚了,并由他的父亲负责扶养。雪恐惧于自己对母亲的记忆慢慢淡去,因此仅凭小时候去过母亲位在九州老家的记忆,瞒着父亲,带上为数不多的零用钱便踏上旅途。



雪有时搭乘别人的便车,有时绕路去到未知的土地,途中穿插了许多令人兴奋的情节,不过总而言之,在故事最终,他见到了住在九州的母亲。然而,母亲已经不是雪的母亲了,她早已以一名女性的身分展开新人生,没有办法接纳主角。后来雪的父亲来接他,与母亲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但就在这个时候,雪的母亲心中还残存的一半做为一名母亲的感情,让她做出了最后的道别。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她说。



那句话简直就是继母在对我打气的台词。



小说投稿者的名字,叫做春。应该不是本名才对,不过先不管这点,总之这是他的故事,说穿了这充其量是他的妄想。可是,我的心却没来由地被深深打动。故事里母亲的话语,借由继母的声音响彻我的耳际,主角雪的台词俨然像是由我说出口的话语。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那句话在脑海中回响的同时,我思考起继母的事。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继母好像总是以笑容来面对我。我当然有看过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每当我对她说话时,哪怕在勉强自己,她也会马上挤出笑脸来。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明白她在顾虑我,她在我面前总是勉强着自己。所以我在和继母相处时,心里想的净是我们之间没有血缘相连,以及父亲替她添了麻烦的事,感觉说不太出真心话。我这种容易随波逐流的个性,想来大概正是这种环境造成的吧。我是个不太可爱的孩子。不太像个女孩子,也不亲切。



对于这样的我,继母应该展露过起码一次或憎恨,或厌恶,又或贬低人的态度才对吧。搞不好在什么地方也有过讨厌我的时候。考虑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变成这样也不奇怪。



可是此刻回想起来,她在与我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当中,都将我当成家人而不是外人来对待。尽管我认为她在勉强自己,即使如此,那份勉强自己表现出的关怀,肯定是为了和我成为心灵上、而非血缘意义上家人的缘故。



从这一点来说我也一样。我也同样不认为她是外人,而是一名家人。我认定了她是我的家人。



「小雪。」



正当我仔细思考起继母的事之际,突然听见了继姊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关掉手机电源后保持坐着的姿势转过头去。继姊就站在那里。



继姊与我没有血缘关系,虽然身高比我还要矮一点儿,但是根据那身丧服的打扮与看上去的氛围,她比平时更具有大人的风采。



「你迟迟没有回来,我很担心喔。」



继姊坐到我旁边,搂上我的肩膀。她先前待在馆内,手还有些温暖。我一边羞耻得面红耳赤,一边朝她望过去。



「对不起。」



那句话一下子就从我口中跑出来了。这是我隔了许久,睽违数日以来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后,所道出的代表自己意思的话语。自从读过春的小说以后,我的头脑便一扫阴霾,思路整个明晰了起来。我运作着清楚的脑袋望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给她添了好多麻烦。继姊的脸色看起来非常、非常疲惫不堪,发型亦乱了些许。恐怕是从继母去世后便无法好好入眠,连黑眼圈都有了。那双眼也有点充血,疲态一目了然。



继姊的模样与先前聚餐坐我隔壁的时候比起来没有任何改变,可是,直到我现在仔细看过这副面容后,才终于察觉她的努力。让她如此勉强的人是谁?让她露出这种神情的人又是谁?



其实我明白的。全部都是我造成的。不正是因为我吗?



并不是为了已逝的继母,亦不是那些说出不识相的言词的亲戚们害的。全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况且原本能够支撑她的人应该也只有我了。



「为什么要道歉呢?」



对于我的道歉,继姊一脸不解地报以微笑。唉,你也要像那样,对我露出微笑吗?要像继母那样,老是在我面前勉强自己吗?



我几乎没看过她微笑以外的表情。对她来说,我明明是个突然出现、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才对,可不论何时她都为了要让我安心而展露笑容。她一直为了我而费心保持笑脸。原来不光是现在,而是我一直都在让她勉强自己吗?



面对一声不吭的我,继姊慢慢叹了一口气,接着开口:「小雪,那个呀,关于接下来的打算,幸次郎叔叔跟清美婶婶说,可以和他们住一起喔。你觉得呢?」



「咦?」到这时我才终于发出声音。那两人是父亲的弟弟与他的老婆。



「四个人一起生活吗?」



「不是四个人喔。只有小雪你而已。」



「姊姊你呢?」



「我应该还是一样,会住在现在这个家里吧。但我觉得这对小雪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什么?最好的?什么意思?最好?



继姊低下头,脸庞蒙上一点儿阴霾,即便如此也未减一丝笑容说:「我呀,被那些亲戚说了,『小雪正值高中生这种多愁善感的年纪,想必大人的支持是不可或缺的。』大家都这么说。所以与其让我来,果然还是交由可靠的大人来照顾才比较好吧。」



说什么才比较好,未免太低声下气了。继姊现在二十五岁,不已经是个十足的大人了吗?筹备葬礼的人是继姊,继母死后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是继姊,替我准备丧服、替我付钱的,包办所有事的人不都是继姊吗?她难道不是优秀地为我打点了一切吗?



幸次郎叔叔,清美婶婶,那两个人是小仓家的人。也就是说,我将会住到小仓家去。我凭着直觉察觉自己与金野家的联系即将消失了,因为把我抚育至今的继母已经不在了……



从今往后这份联系只会逐渐淡去,消散于无形。继姊也会离我远去。就像继母那样,消失得不知去向。



「我想起码,小雪不会感到不自由才对,所以……」



这时,我倒抽一口气。



继姊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她哭了。打从我与她相遇直到今天,终于有一次,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



这么说虽然奇怪,不过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她是个人类。



她面对我时总是装腔作态,却不讨厌我,总是对我展露微笑、担心着我,继姊在我心目中就像个成熟的大人。假如要我向人介绍她的话,大概就会这么说吧。



然而眼前的她,正和方才的我一样开始扑簌簌掉起眼泪。那些泪水给人一种孩子气的感觉。



一把怒火终于在我心头升起。



稍早的那句话响荡在我的耳边,宛如戏剧那般,声音冷不防地冒出来,以继母的嗓音道出台词,响彻我的脑海。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我不要!」



若说那是她第一次流泪的话,过去的我从未否定过什么,所以这也算是我头一回表现出这种程度的厌恶感吧,尽管我不是想反抗她。我过去虽然也会情绪激动,可不论何时我总会看人脸色,留意旁人的状况并决定忍耐到底。



这还是我第一次,顺从自己的感情与想法表态。



我站起来,刻意踏出响亮的脚步声,猛力打开殡仪馆的玄关门。从背后传来继姊喊我名字的声音,但我没有理会。关门时,「砰」一声响起冰冷的巨响,随后我大力踩着脚步,咚咚咚地走回亲戚们用餐的会场。



我打开聚集了那些亲戚的房间门,映入眼帘的是男人们因为喝酒而面红耳赤、女人们围成一团讲话、小鬼们坐在应该是他们母亲膝盖上喝果汁的画面。



我的出现令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全部的人将视线投注在我身上。那个叫幸次郎的家伙是哪一个?啊,找到了。那个略胖的光头男。我今天头一次看到他,明明是小仓家的人,却在我父亲失踪后,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我抓起摆在桌上的外卖寿司桶,奋力往旁边一甩。那些一直没被人动过、状似橡皮擦的干瘪乌贼纷纷飞向墙壁,但我才不在乎这点小事,我举起寿司桶使出全力,就朝幸次郎那颗光秃秃的头顶狠狠揍下去。



最先尖叫的是坐他隔壁的老婆清美,接着周围的亲戚亦随之骚动起来。看到幸次郎抱头蹲下的模样后,我一脚踩上桌面挺出上半身,准备连清美一起揍下去,却被金野家的人抱住身体阻止了。阻止我的是名女人,我正想把她甩开,这回却换成小仓家的另一名男人压上来想制伏我,直到这时我才动弹不得。



清美面露惊惧地望着我。幸次郎受的伤意外地比想像中轻微,所以他马上就站起来恶狠狠瞪向我。金野家那边带来的不认识的孩子,面对突发事态当场哭了起来。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吵大闹中,翻倒的酱油弄脏了我的丧服。



动不了。就在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我大叫出声。



「我想跟姊姊在一起。你们这些人才不关我的事!滚回去,给我滚回去,给我滚回去!明明过去从来没联络过还好意思!是谁?说姊姊不是大人的家伙是谁!滚出来啊!」



我每喊出一句话,那名男人就用更强的力道把我压住。可恶,就是这样我才讨厌男人!思及此,我立刻用还能稍微自由移动的脚踢飞桌子。除了寿司以外的料理,这下子也翻洒得一片狼借。我咬上制住我的手,才想到那是女人的手,吓得赶紧松口。我马上又咬住那名男人的手,但或许是对方忍耐力较强的缘故,丝毫不打算放开我。



我意识到这是白费力气后,只好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吼大闹。



「我、喜欢姊姊!不要想拆散我和姊姊!不准、侵入、我们的家!你们这些局外人!我们才不需要你们这些家伙!我会和姊姊待在一起。就算没有你们这些人,我也会保护姊姊……只有我才是姊姊、姊姊、唯一的家人!」



我完全不理那些制止我的声音,只一个劲地不停挣扎、吼叫。



唯独一个人的说话声,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我的胡闹。



「小雪!」继姊发出比我还大的声音唤道。



我仍被人抓着,只能将目光转往她的方向。晚一步追过来的继姊气喘吁吁地站着,下一刻她把压住我的男人撞开,改由她紧紧抱住我。



「已经、已经够了……」



继姊用着颤抖的语调哭出来。感受到她胸部的同时,我也注意到手上传来的疼痛感。或许是先前有撞到什么东西,我的手背上稍微裂开,流血了。



即使被如此紧拥,我也没有闭上嘴,只停止了喊叫,「我想和姊姊在一起。」



「没问题、没问题、没有问题的……」一边淌下泪水,继姊一边抱紧我。



总算感觉到继姊真正的心声了。



这个极其会忍耐、老是和颜悦色、哭泣时像个孩子般可爱的继姊,只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而已。



我被她抱紧后,放松了全身的力气。她凑近我的耳畔,温柔地低语:「没问题,我不会离开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我睁着惺忪的双眼思考昨天发生的事。



现在想来,不应该暴揍幸次郎才对。他与他老婆清美,是出于善意才想要收养我,而我轻视了那份温柔。说起来,也是因为我昨天那番暴走,继姊才会落得要向其他人赔罪的地步。亲戚那群人自不用说,也向殡仪馆方都道歉了一轮。



我只是想待在继姊身边而已。不晓得对继姊来说这是不是最好的结果,不过我想支持继姊今后的生活,也希望能和她相互扶持。我认为这是身为她家人的我应尽的义务。我想守护她。



会将行动付诸暴力,不过是表达感情的方法太难罢了。毕竟,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啊。对于永远都在察言观色的我而言,至今从不曾将感情露骨地暴露在他人面前过。表达感情的方式,我不知道。



不可以认输,不加油不行。当时这些念头占满了脑袋,所以我才会做出那种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睁开眼睛,我坐起身,茫然地望向继姊的睡脸。为了安抚感到寂寞的我,昨晚,继姊来到我房间陪我一起睡觉。



因为继姊睡着时的呼吸实在太过安静,我忽然害怕起来。难道连你也离我而去了吗?肩膀不由得一颤。与此同时,我见到自己晃动的乳房,不禁感叹:哦,这不是成长了不少嘛。冒出这种充满老头子臭的想法害我窃笑出来。



继姊小小地发出「哼」的声音,张开双眼。



她在我思考奇怪的事的时候睁开眼,简直就像是我脑袋里的想法被探查到似的,令我感到一阵羞耻。而瞧见窃笑的我,继姊亦露出许久未见的微笑。昨日的葬礼就像骗人一样。



「早安,小雪。」



听见带着些许干哑的问候,不知为何我萌生一股歉意,于是再度钻进棉被里,发出「嗯───」的呻吟声。紧接着继姊从后面,很自然地抱住了我。



好暖和。



身体稍微冒了一点儿汗,可是只要再一下子,只要再维持这样一下子就好。我如此想着闭上了双眼。顺便说一下,我并不是因为被胸部抵着,觉得很舒服才会这么想。



像这样被她柔软的肌肤触碰到,就能认知到我们同样身为人类。究竟有多久没和继姊这样,一起窝在棉被里睡觉了呢?我们的关系并没有特别不好,也没有讨厌彼此。然而不知什么缘故,总觉得在我们之间存在着距离。像这样和她一起睡觉之后,我才重新思忖。过去就连一起吃饭的机会也很少吧。明明最初见到的继姊还给人笑口常开的好印象,保有童心的同时,感觉每天都大大方方地和人黏在一起。后来的她究竟在顾虑些什么呢?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蓦地,脑海中浮现文字。



那是昨天读过的小说里的句子。没有错。不可以认输。不加油不行。接下来就是两个人相依为命了。



不能够输给自己的软弱。我想为了守护自己以外的人而努力。



想要变得坚强。不变强不行。



我一面在内心发下豪语,一面完全沉浸在继姊胸部的温柔乡中,不知不觉便睡了回去。等我张开眼时,本该抱着我入睡的继姊,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我打开放在附近的手机,查看时间才发现早就中午了。可是没关系吧。毕竟昨天才发生过那么多的事,人都打从心底筋疲力竭了。



我带着惺忪的睡眼走出自己房间,继姊正在厨房下厨。



我腼腆地说:「姊姊早安。」不知为何用了客气的口气打招呼。



「赖床鬼。」继姊对着我说。



总觉得她至今以来散发出的那种有所顾忌的氛围变淡了,说话的口气有种隔阂消失的感觉。



「我也一起煮饭。」



边抓脑袋边走过去,继姊却阻止了我,「没关系的喔。昨天很累了吧。马上就煮好了,再等我一下。」



「可是我也必须学会做饭才行。毕竟接下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也是,说得也是。只有两个人了呢……那这个,可以帮我拿去桌上放吗?之后坐着就好。」



「好喔。」



两个盘子被递了过来,上头盛了炒蛋与料理好的冷冻春卷。我将两盘菜端去桌上,随后在椅子上就坐。



继姊很快便用托盘端来沙拉与白饭。我的对面坐着继姊,而在右手边的空位,是继母的位置。那个位置已经不会再有人入座了。眼角好像快泌出一点儿泪水,但我立刻憋住并双手合十。瞧见我的动作后,继姊同样合起双掌。



「「我开动了。」」



少了一个人的饭前招呼声回荡于乏味的房内。午时的莺鸟在屋外鸣啼。



我拿起筷子,刚睡醒的脑袋还有些状况外。



大闹了一场,连同殡仪馆方的人在内,给许多人添了麻烦。大概不会再看到亲戚们的脸了吧。不过现在,我真的觉得那样很好。那时候要是不说出我的心情,现在这个瞬间或许就不会是两个人一起用餐了,恐怕也没机会像这样近距离,感受到她的胸部。



我不时往继姊望去几眼,一边吃着迟来的早餐。



今天的待办事项满满当当的。要规划接下来的生活、整理继母的遗物、打扫有段时日没收拾的家里、准备高中的生活。还有这些不做不行的事。



啊啊,我还活着。第一次能确实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察觉到珍惜的事物对自己而言弥足珍贵,我总算明白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品尝出个中滋味。



今后就要开始两个人的生活了。



我和继姊,只有我们两个的生活。



柿沼春树•高中入学



坐在妈妈驾驶的车内,我不知不觉中眺望起窗外的景色。比自己的身高再大一点儿的蓝滨高中制服,采用的薄布料最适合怕热的我了。



而与升上高中的期待相反,想着小说的事让我的心情有些摇摆不定。



『我也因为母亲最近去世了很伤心,心情和这部作品很类似,让我很感动。』



『因为混乱战的英太介绍所以就来读看看。作者的遣词用字不像是同龄的人,很厉害。』



『好像真的有一道道风景呈现在眼前的感觉,读的时候非常兴奋。』



『雪能见到母亲,实在太好了。』



『感觉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救赎。你拯救了我。』



想起昨天在手机上看到的留言,我发出冷笑。



你拯救了我。那个人是这样说的。哈哈,跟个笨蛋一样,在说什么啊。



这些全都是我的妄想,根据我的想像创作出来的故事。说什么被这种东西感动,实在有够蠢的。竟然被我这种一般市民、这种举目皆是的人的言论感动,实在是群笨蛋。



坐在车子里望着窗外一阵子后,总算能在雨幕中看到之前入学说明会上见过的景色。其实是走路就能到的距离,不过因为第一天加上下雨,妈妈才特地开车送我一程。



「就快到了唷,春树老师。」



妈妈自从那之后就一直调侃我,实在让人满不爽的。不然版税全交给我来保管好啦,我几乎想这样出言反抗,但是害怕说到一半就被从车子里赶出去,最后我没有反驳,只应了一声:「嗯。」



自从那次之后,我便不再主动提起关于小说的事了。尽管妈妈有时会消遣我,但我认为对她来说,尽早忘记应该才是好的吧。小说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应该和柿沼家扯上太多关系才是。



然而,我喜欢阅读。这一点很难改变。所以现在每当有想读的书,我便会到外面阅读,养成不把书带进家门的习惯。这是为了让妈妈不再经历更多的悲伤。



并且我下定决心了───



绝不向周围的人提起自己写过小说的事。希望绝对不会有露馅的一天。毕竟这很羞耻,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选择以笔名出书。我不是父亲那样的人,我只是非常喜欢书本,只是个会阅读的文学少年。只要停留在阅读的阶段就好。



感觉身体的某处很沉重。彷佛被这片湿黏的空气侵蚀掉自由似的,思考变得相当迟钝。我把这些全部怪罪到低气压上。



车子在校门口附近的超商前停住。



「妈妈要从监护人的出入口进学校,所以你先走吧。」



「好喔好喔。」



「春树,恭喜你入学。」



在我下车的前一刻,妈妈说道。



我发出「嘻嘻嘻」的笑声走出车外,稍微进入了叛逆期的我没有回看妈妈的脸。让我下车之后,妈妈便将汽车驶向监护人使用的停车场。我撑开带来的雨伞往前走。



途中,不小心踩到积水,水在瞬间溅到了鞋子里。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好麻烦。每件事都好麻烦。面临新生活的紧张感,以及必须隐藏自我的不安,都让我有种想吐的感觉。不想成为高中生,好想永远维持国中生的身分。但是都来到这里了,没办法说出这种话来。这样自暴自弃下去可不行,我踩着沉重的步伐,徐徐走在通往蓝滨高中的路上。这所偏差值不怎么高、主打自由的高中,我会选择它的理由,只是因为离家里很近罢了。



走了一阵子后,开始有不知是同届抑或年级较高的学生走在我前面。看上去品行相当不良的样子,那副看不出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外表,让我感受到这里与国中时期迥然不同的氛围。



希望不会露馅。不会暴露给任何人知道。



我如此在脑海中用力祷告,同时穿过蓝滨高中的大门。



呼吸因为紧张而凝滞。



我的真面目,只有我才知道。



小仓雪•高中入学



浏海OK。制服OK。蝴蝶结OK。书包OK。



我在镜子前面端看自己的脸,一下子摆出笑脸,一下子用手捏住脸颊。



「在做什么呀?」



「脸部体操。」



「什么啊?」继姊笑着经过我的房门口。



就在我也准备走出自己的房间时,视线捕捉到书架上的《寻找母亲》。我透过诺贝尔的《寻找母亲》页面,知道了出书的消息,跑了好几家书店才在前几天找到它。



嗯。我考虑了一下,拿起那本书放进书包里。



出房间之后,我走向起居室,那里摆放了继母的照片。



继姊已经坐在那里,点燃线香。我跟着坐到旁边的坐垫上,继姊旋即举起双手合十。我学着她的动作,同样合起双掌、闭上双眼。



妈妈,我成为高中生了。



虽然我还没从你离开的这件事里走出来,不过,我打算和继姊一起,试着慢慢振作。



听我说,我啊,成为高中生之后有想做的事。我想像春写小说那样,创造出可以感动别人的东西。如同我被赋予勇气那般,我也想试着创造出,可以赋予别人勇气的东西。



尽管还不晓得那会是什么,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和春一样拯救某个人给你看。



我想成为那样的人。想变成那样的人。



「走吧。」



率先睁开眼睛的继姊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也缓缓睁开眼睛回应:「嗯。」随后离开起居室。



要活在每一个当下。只能继续活下去了。



在玄关最后一次确认好服仪后,我打开玄关的门。入学式的日子偏偏碰上下雨,不过我在心中疾呼:怎么能输给低气压!接着伞也没拿,就朝停在附近的继姊的车子冲过去。



「唔喔喔喔喔!」



手一碰到汽车后座的门,我便用力把门打开───却没想到上锁了。我的气势未减,喀哒喀哒地不停拉扯门把,或是用身体撞上车门。



「你这只横冲直撞的小牛!会淋湿的!小雪你会淋湿!」



替家门上完锁的继姊,从后头快步跑来,绕到驾驶座打开门锁。这下子我才顺利地把门大力拉开,钻进车子里。



「嘿咻!」



「慢着,你有干劲过头了啦。」继姊边说,边冷静地发动汽车引擎。



呼哈哈哈。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了。打起精神吧。我很强,不会输的。岂会输给这点雨势。没问题,我一定没问题。



车子向前驶去,进入宛如兽径的山路。这一切肯定都会成为我珍贵的回忆。



我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我接触过的事物、居住的街道肯定全都会成为宝物。甚至是这栋远离市区、被群山簇拥的木造平房,也会凭着我曾经住过的这个事实,而成为世界遗产吧。



我只属于我自己,所以我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只有我能够决定。我的未来充满光明。光是找到想做的事,人生居然就会变得如此明媚。好想告诉还是国中生时、那个什么也不考虑、只会呆愣地活着的自己。



我挥去制服上的雨滴,拿出书包里的《寻找母亲》翻开。



其实早就读过无数次了,不过就当是为了庆祝自己即将开始的人生,重新再读一遍吧。



在脑袋里思考这些浮夸的事同时,我打开最后一页。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注1:日文原文为:スクランブル。



注2:日文原文为精进落とし。死后四十九日结束丧忌、从斋菜食物回复到平常的餐饮。到了现在,从火葬场返回后进行的头七仪式后,为了慰劳和尚和帮忙的人的宴席也经常被这样称呼。



注3:日文原文为ノーベル,为Novel的日式英文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