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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井上晓海 十七岁 春(2 / 2)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和那个人说?」



我想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瞳子阿姨由始至终都将父亲称呼为“那个人”。并没有迎合着我改变称呼。



我和棹顺着村落的斜坡下山,沿着被夕阳照耀得有些刺眼的海岸线一路往公交车站走。每当波浪翻腾时,浪尖近乎野蛮般的反光都让我有些睁不开眼。我低着头,长长的影子从我的脚下一路延伸。



「那样子不行,太难应付了」



棹在我身旁喃喃自语道。我其实也是同感。一辆公交车从走投无路的我身旁开了过去。公交车站就在不远处,跑过去的话是能赶上的。可是我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了。



「你很辛苦吗?」



棹有些担忧地窥探着我的脸色,我告诉他自己没事。



「下一趟公交车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小时吧」



棹皱起了脸。



「那没办法了。找个地方打发一下时间吧。比方说麦当——」



话没说完,棹便失落地垂下了肩膀,他知道这里不可能有麦当劳,于是将视线投向海边,提议说找个地方坐坐。棹跨过护栏,大步地走下堤坝的陡坡。



一个橘子不止为何被冲到了渺无人烟的沙滩边上。我背靠刚才走下来的堤坝,双腿瘫在了沙滩上。棹也在我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看到他开始摆弄手机,我终于得以安心地沉默。



今后要怎么办呢。



我不想回家。我没有勇气告诉母亲“爸他不回来了”。我试着像节拍器那样,左右晃动着自己白色运动鞋的鞋尖。我想通过专注于那有规律的摆动来整理自己那早已乱作一团的心。咔嚓、咔嚓、咔嚓,如果把自己当成一台小小的机械,那我的这份苦闷,能否得到些许的缓和呢。



「我来这个岛上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大海会这么平静」



棹突然间说道。



「濑户内海就是这么平静的」



「就连海浪的声音都听不到」



「黄昏时分是尤为风平浪静的」



在我变成一台小小的机械时,太阳也已经下山,落到了和水平线相近的位置。大海悄无声息地变换着模样。方才猛烈闪耀着的海面渐渐地黯淡了下来,开始展露出沉稳的波涛,让我们意识到那平静的海面下方是不可估摸的深邃。



「感觉会被吸进去」



「很可怕呢」



「你不是早就看惯了吗」



「再怎么看也看不惯的。我爷爷以前总是说“大海深不可测”。要是觉得自己了解了大海而掉以轻心的话,就会被海浪卷走。去年也有游客在邻岛淹死了」



「淹死了吗」



「濑户内海虽然是一片平稳的海洋,但有些地方还是会有很强的漩涡。靠近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卷进去,我们这些本地人也都绝对不会靠近某些地方」



正是因为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才更加知晓大海的恐怖。大海会随着日期和季节的变化而掀起惊涛骇浪。世界并不平稳,仿佛在告诉我人生中也无法避免暴风雨的袭来。



「如果是我妈就好了」



「唉?」



「我妈喜欢上一个男人,就会把全副心思都给放到对方身上。家庭也好工作也罢,全都会丢到一边。这种女人一开始还挺可爱的,但是在男人眼里看来就太沉重了。所以到头来都会被抛弃」



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回答,棹没有管我,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你爸喜欢的是我妈,那没准过阵子你爸就能回家了」



啊,原来是这样。棹是想要安慰我。



「谢谢你」



「你这道谢听着也挺怪的就是了」



确实挺怪的,我没忍住笑了,也终于是能笑一笑了。



棹用手撑着沙滩,望着逐渐沉入黄昏中的大海。我想起了棹刚刚转学过来时的事情。当时他的事情在学校里,不对,在整个岛上都传得沸沸扬扬。



——那孩子没爹,他妈是开酒吧的。



——听说他妈喝醉之后抱住了木元家的大叔。



——我爷爷让我不要跟青野同学说话。



在学校里见到棹的时候,他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但是看起来并不觉得可怜,因为棹很适合独来独往。虽然有点自说自话的味道,但是他身上的这种气质更加让我们觉得胆怯。无论是好是坏,都让人感受到他和自己是有着不同之处的。但是,现在陪伴在我身旁的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不对,与其说普普通通,不如说是非常温柔的男孩子。



「今天谢谢你。陪我来干这种这么讨厌的事情」



我再一次向棹道谢。



「没啥,我也觉得轻松了不少」



「轻松?」



「我原来以为这个岛上所有人都是家庭和睦的」



「这算什么」



「爸爸、妈妈、孩子、爷爷奶奶、叔伯阿姨」



「怎么可能。裕太他们家父母就离婚了,他妈也离开了岛屿,舞依她爸爸在五年前就已经和前田前辈的妈妈有一腿了」



「这么小的岛上也能干这种事啊」



「是啊,明明在这座岛上是没有秘密的。而且无论过了多少年也都还会有人记得的。每当发生些什么,“谁谁谁以前干过那样的事情”之类的马上就会传开了」



「我家的事情也早就已经人尽皆知了吧。这些人到底是有多喜欢八卦啊」



「毕竟没有其他的娱乐方式了」



便利店也好麦当劳也好卡拉OK也好,在这个岛上统统没有。所以聊天就是最重要的娱乐。每当发生了些什么大伙就会聚到一起谈论起来。



「人果然是靠着沟通才能存活的生物啊」



「一般来说确实」



父亲出轨还抛妻弃女的事情,我想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被岛上的人忘掉。而一想到今后永远都会被他们投以不温不热的同情,便让我很是郁闷。



「被别人取笑而遭到消费真的是不爽啊」



我点了点头,心想有一个人能陪我聊这种事情真的是值得庆幸。



「你经常喝酒吗?」



我做好心理准备,这样问道。



「差不多吧」



「你妈不管你吗?」



「她除了男朋友以外基本上什么都不管的」



「就算是儿子也不管?」



「就算是儿子也不管」



「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



「为什么」



「生气了又能怎么样」



棹站起身来,向着海岸边走去。



「成年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棹把手插进制服的口袋里,望向了那个被冲到自己脚边的橘子。



成年人也会自私,也会肆意妄为。就像是一个在零食货架前撒娇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的孩子一样。这件事情我是在十七岁的时候知道的,我困惑不已,可是棹的声音和态度都如同那风平浪静的大海一般沉稳。也许,他在更加年幼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件残酷的事情。



我望着棹的背影,他的衬衫被海风吹得微微鼓起。我看见了公交车沿着那起伏平缓的海岸线驶来。我还想再多和棹说说话。就在这个时候。



「下次咱们再聊」



棹转过身来,我还没等他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回答了一声“好”。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我们也坐到了最后方的位置。和来的时候不同,我们聊个不停,回过神来就已经回到了我们的小岛上。中途公交车还超过了教化学的北原老师。他的自行车篮里堆满了食品店里的购物袋,那件白大褂的下摆在风中飘扬。



「连衣服都没换,到底是有多心急火燎啊。他老婆很强势吗?」



棹那种看可怜虫一般的说法让我忍俊不禁。



「北原老师是这个岛上唯一的单亲爸爸。他有一个女儿叫做小结,来咱们这儿之前好像是在关东的高中里教书。办事处里的大叔是这样说的」



「办事处那群人怎么还把人家的个人信息到处嚷嚷啊」



「乡下地方是这样的」



「真的想早点从这个鬼地方出狱啊」



貌似对棹来说,这座岛就如同是监狱。



「你毕业之后会离开这里吗?」



「本来就是跟着我妈才过来的。你呢?」



「我还在想」



换做不久前,那么我一定会理所当然般地回答说我会离开小岛去外面上大学。



三言两语之间,我们回到了渔港旁边的公交车站。棹的家离这里大概要走上个二十分钟。我家所在的村落离这里还隔着一座山,但是由于我的自行车还停在这,所以我们一起下了车。



「你待会还要翻过一座山才能回家吗?」



棹皱起了脸。



「天都黑了挺危险的,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早就习惯了」



我坐在自行车上,用下巴朝着棹示意。



「干嘛?」



「你坐到后面来。我顺便送你回去」



「反了吧。你坐到后面去」



「你上来就是了。我从小就天天翻山越岭的,早就练出来了」



我催促棹动作快点,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踩在了后面的脚踏上。



「要是累的话你就说啊,别死要面子逞强」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会关心人的男孩子。虽说岛上的男生也挺温柔的,但是棹和他们有些不同。那是一种能让我觉得自己被他当成女孩子对待的感觉。



棹用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透过制服那薄薄的衬衫,我能感受到棹的体温,左胸附近的心脏也在怦怦直跳。我顺着这股势头用力地踩着自行车踏板,吓得身后的棹惊呼了一声。



「你这也骑得太快了吧」



「这很正常」



岛上没有汽车也没有红绿灯,因此这里的人从来不知道减速是为何物。



「连路灯也没有,黑漆漆的」



「都说了这很正常」



「你眼中的正常和我眼中的正常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东西」



像是为了压过那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我们都扯开了嗓子。



「城市里很亮堂吗?」



「亮堂。但京都可不是什么城市」



「和这里比起来已经是大城市了」



「你这比得就离谱」



我张开嘴哈哈大笑。晚风从正前方吹拂而来,倒竖起来的头发也在额头和脸颊上跳动。我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棹的家,他家在商店群集的岛屿中心。以前那个位置是岛上的食堂,现在则挂上了“穗香酒吧”的招牌。



「谢了。你估计绕了不少远路吧」



「也谢谢你今天能陪我」



结束了临别前最后的寒暄,我们都沉默了一小会儿。我说了声再见,急匆匆地踩下自行车的踏板。尽管身后传来了“路上小心”的声音,可我却不知为何害羞得不敢回头张望。



回到自家门前,我方才还依旧明亮的心情便急速地萎靡了下去。伴随着从厨房的小窗里飘出来的饭菜香,我被推回到了现实之中。我要如何向母亲解释今天的事情呢。我说不出口,也不想说出口。可是我能回的家仅此一个。



我推开门,装作寻常地向母亲打招呼。她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



「你回来了,今天很晚呢」



看到我是自己一个人回的家,母亲的笑容里笼上了阴霾。



「你爸呢?」



一阵凉意从我的后背蹿起。



「他还在上班」



「那你等着他下班不就好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降临了。对母亲来说,我究竟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人呢。



「你这都做好饭了不是」



母亲僵硬地笑了笑,回到了厨房。我在洗手间里洗了洗手,尽管肚子已经饿了,可是和母亲孤零零地共进晚餐还是让我的心情无比沉重。



晚饭的菜式琳琅满目。焖玉筋鱼、竹笋炒蜂斗菜、鸡肉蕨菜天妇罗,全都是父亲爱吃的菜。我一想到母亲做这些菜时的心情,便对于自己刚才还在瞳子阿姨家里吃了点心而产生了罪恶感。甚至连同那杯摇摆着百合花和茉莉花的普洱茶,一切都是罪过。



「那个女的怎么样?」



母亲一边盛饭,一边问道。



「普通人」



「怎么个普通法」



「普通就是普通」



「很漂亮吗?」



想要搪塞过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好将今天的记忆从脑海中清扫出来。



「土里土气的。给人一种平平无奇的感觉」



我故意地用一种粗鲁的口吻说道。



「你都比她漂亮」



「什么叫“都”啊」



母亲皱起了眉毛,但是声音中却带着些许笑意。加油,我要坚持住。



「我觉得你不用在意的,没准我爸过阵子自己就回来了呢?」



我万分注意着让自己的口吻保持轻松,不让母亲感觉到沉重。我的精力全都集中在了这件事情上面。母亲坐到餐桌上,我想起了今天一下子就改变了气氛的棹,于是便学着他那样说着“我开动了”,用力地双手合十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把红豆饭大口地塞进嘴里,连同鸡肉天妇罗一起,把自己的嘴塞得满满当当。



「你别吃这么快,要细嚼慢咽」



我把自己的腮帮子撑得像只仓鼠似的,脸颊也鼓了起来,我还朝着母亲竖起了大拇指,表示味道好极了。母亲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之后,却又伏下了眼睛。



「不知道那个女的有没有让你爸好好吃饭呢。她是那种在外工作的女人,肯定会把家里的事情放到第二位吧。你是不知道,你爸其实口味可挑剔了」



“让你爸好好吃饭”——这样的说法让我极其厌恶。都是成年人了,自己解决吃什么不就好了吗。产生这种逆反心理的同时,我也想到,父亲的饮食生活肯定是不需要担心的。瞳子阿姨家里的厨房摆满了看起来很好用的厨具,更何况她还是一个会自己制作干果的人。



「你明天把这些菜拿去给你爸尝尝」



母亲环顾着餐桌这样说道,把我给吓了一跳。



「不要,好麻烦」



「可今天做的全都是你爸爱吃的呀」



「没事的,我今天饿得不行了,不会剩下的」



我装出一副迟钝的样子,把餐盘里的饭菜接连不断地塞进嘴里。为了让母亲放下心来,我还说了很多瞳子阿姨的坏话。每当我说出一句违心的话,我的味觉都会略微失灵,直到最后,我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你还真能全部吃完啊」



等到所有的餐盘都被我一扫而空之后,母亲脸上的表情也总算是缓和了下来。



「因为你手艺好嘛」



完成了最后的表演,我高高兴兴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用身后的手关上推拉门的瞬间,我那虚伪的笑容便崩塌般地逐渐剥落。我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穿着制服就躺在了床上。胃里撑满了食物,我饱得快要吐出来了。



——好痛苦。



被塞进了太多多余的东西,必要的东西就会被挤出来。我躺在床上,伸出自己沉重的双手,把藏在床垫底下的刺绣圆木框抽了出来。紧绷着的蝉翼纱上绣着一只遍布光泽的蝴蝶,接下来只要再用亮片绣好蝴蝶的翅膀内侧就完成了。



——你去年不是来上过我在今治开的刺绣课吗。



当时要是没有去就好了。瞳子阿姨明明是一个对着有妇之夫出手的坏人,可是她站在讲台时的身影相当挺拔,她那明亮的声音甚至清晰地传达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我。



“所谓的高级定制刺绣,会给人一种比较夸张的感觉。那是为了被选中的特别之人所准备的,在日常生活中用不到的东西。”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针线活这种东西,只要能把纽扣缝上和给衣服收边就已经足够了。母亲有段时间醉心于做手工,家里到处都是手工制作的精致小物件,这让我难以安下心来。



“在日常生活中,高级定制刺绣确实是非必要的。但所谓文化,便是热爱那些非必要的东西。高级定制刺绣是一种被Maison Margiela所钟爱的艺术形式,后者代表着法国巴黎的时尚前沿”



我愣住了,先是文化,又是艺术。在我的生活中,那是完全不会出现的两个词语。



“支撑高级定制刺绣的代表性技法之一叫做钉珠绣。完成品是这个样子的”



瞳子阿姨展示了一件刺绣作品,所到之处都是涟漪般的惊叹声。那是一顶绣着山茶花头饰的纯白色婚礼头纱。头纱反射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熠熠生辉。那朵山茶花头饰的所有花瓣,看起来都像是用珍珠色的亮片缝制而成。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如此纤细的美,它在一瞬间便俘虏了我的心。



瞳子阿姨的初学者课堂每个月开四次,虽然我不能再去上课了,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要自己做出那样美丽的东西来,于是便跑到今治去买了钩针、刺绣图案、线、布、亮片以及珠子。能用零花钱买到的东西着实不多。



我本来就并不手巧,再加上是自学,水平一直难以提升。由于连基础的链条绣都做不好,蝴蝶的翅膀也是歪歪斜斜的。不过用亮片盖住的话应该看着还行。完成之后我想把它做成钥匙圈挂在包包上。但要是被母亲看到就麻烦了。她要是知道我在做刺绣,绝对会惹出大麻烦。



我躺在床上,凝望着蝴蝶那歪曲的翅膀。



小的时候,我要是做了什么恶作剧,就会被大人训斥。他们说“你不能做那样的事情”。可是大人自己也在做很多“不能做的事情”。父亲也好、母亲也好、瞳子阿姨也好。



我这才知道,原来越是长大成人,世界就会愈发混沌。我害怕得不得了,好想和谁倾诉这份心情。可坦白需要勇气,而成为流言蜚语的中心往往都是孤独的。



——下次咱们再聊。



在黄昏的淡漠空气中,朝着我转过身来的棹浮现在了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