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好像被这句话打了一巴掌。



在开始有星星出没的傍晚，被屋外电灯照亮的典子眼中泛着泪光。仿佛忍耐已久的情绪溃堤，一滴眼泪滑落她的脸颊。看到这滴泪水，小蜜只能屏息。



「……我真的很不会应付那个人。学生会的淡谷小姐……嗯，没错，她是无意识的吧。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擅长说出正中别人弱点的话语呢？」



「弱点？」



「她偏偏对现在的我说『变得有首席风范了』。最清楚这是句谎言的就是我啊！」



她用力紧闭着唇，似乎尽全力不让自己哭得更厉害。



——难道她这么在意『玛德莲』的事情？



为此愕然的自己，或许还没有完全成为真正的青美人吧。



无声哭泣的典子超乎小蜜所能预料的范围。然而，正因为如此，才更让她心头一揪，想要接近典子。



「典子姊姊。」



她无时无刻都想接近这个人的心。想碰触她。她觉得如果这么做，或许能看到某些东西。



小蜜把手上的书包紧抱在胸前。



其实她想抱住典子，但这行为一定很不知分寸吧。



「小蜜啊……去年的这个时候都还待在美国，来到青美女学院后也遇到一堆让我很惊讶的事。无论是校规还是校风，我都不懂大家为什么会认真遵守。不过，当我听着姊姊们的谈话，或是一起喝茶时，我就明白这确实是有意义的。在超过一百二十年的历史中，所有思念重叠在一起，每个人都祈祷着『希望能变得更好，变得更好』，并将思念托负给下一代。这跟天空中的星星是一样的。」



她听说此时看见的猎户座，其实是很久以前爆炸后的结果。即使是渺如沙粒的小光点，在不同的距离与不同的出处，还是能各司其职，待在那个位置。



虽然令人沮丧的事情很多，但她最近开始能抱着这种想法。



「典子姊姊也是星星。典子姊姊之所以成为首席，是因为前任首席的请托。而前任也背负着她的前任的请托。你没有做错，这是顺其自然的结果。你看。」



她像是看着耀眼的东西一样，眯起望着典子的眼眸，典子因此红了脸。她突然别过脸去。



「请看这边，姊姊是闪闪发光的喔。」



「我不要。」



像是快消失一样的拒绝话语。小蜜生起气来逼近她，而典子又再度逃跑，两人就在行道树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典子气喘吁吁地骂「小蜜这个笨蛋」。



「我很认真地在烦恼喔。」



「我明白！」　　



但是，小蜜希望能想点办法让她打起精神。



而且光靠小蜜自己根本找不到那个姊妹会的线索。



「……因为小蜜想得到的只有点心跟狗的名字而已，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帮上姊姊的忙……」



「……狗？」



「是啊，那是我住在纽约的时候，我们公寓楼下的女士养的狗。黄褐色的小只贵宾狗。」



啊啊，连她都渐渐觉得想哭了。



当她用手背使劲擦掉自己的眼泪时，典子叹息了一声。



「不好意思，我稍微让头脑冷静一点再回去。」



「啊，典子姊姊！校车！」



「你坐吧，我会自己回去。」



明明车马上就要来了，但她却从站牌旁边离开。



她该不会要直接走到车站吧？不管小蜜怎么叫她改变主意，留着卷发的背影仍然孤傲地坚决不肯转身。



（典、典、典子姊姊——！）



***



这全都是、这全都是……



「学生会真令人火大！淡谷舞姬——！」



小蜜把床垫直立在墙边，奋力祭出飞踢。



「小姐，您在大吵大闹些什么啊！」



「笨蛋——！」



这一脚是为了姊姊而踢。朝在这种糟糕的时间点紧逼着她的所有事情，踢！踢！我踢！



在一楼的清野发出抗议的同时，刚直立起来的床垫朝着小蜜倒下。小蜜在倒塌的床垫下挥舞着手脚，然而还是耐不住重量趴了下去。



（……我才是笨蛋……）



明明想为她做些什么，却找不到方法。虽然她其实很想说『寻找什么玛德莲啊，无视这种事情也没关系吧』，但典子应该听不进去。



比谁都还高傲的典子姊姊。她讨厌输，也讨厌屈服。这就是蝶间林典子。



就因为她是这样的人，小蜜才会心生憧憬。



「真是令人伤脑筋的人……」



小蜜则是派不上用场的人……



「小姐。」



「什么事，清野……」



小蜜暂时动不了，因为她是个没用的人。



当她在床垫下陷入沮丧时，清野从门边露出脸来。



「抱歉，在您忙碌时打扰。您有电话。」



「电话？」



「蝶间林小姐打来的。」



小蜜顶着床垫跳起身。



「——这边，在这边喔，小蜜！」



她依言搭计程车来到学院后，看见典子站在校门前。



小蜜跑到她面前，再次凝望她的脸。在室外灯的光线下，青美女学院的制服与大衣十分醒目。白瓷般的脸颊旁镶着卷发，脸色看起来比傍晚与她分别时好多了。看来她在电话中说的话或许是真的。



「抱歉喔，我无论如何都想早点确认。」



「那个，典子姊姊，你是说真的吗？你知道玛德莲的合密了——」



「我们先到里面去吧，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哇啊，你真的知道了！」



拍拍差点不顾旁人目光嚷嚷起来的小蜜肩膀，典子走近校门。



当然，夜里的大门是锁上的。



「典子姊姊，该不会——」



「当然啰，要翻过去。」



小蜜目瞪口呆。在这段期间，典子把手提书包丢到校门对面，为了方便攀爬，她还打开大衣前面的钮扣。



「跟上来。」



「典子姊姊！」



她把那条会让人联想到玛丽莲梦露的性感美腿踏到校门大锁上，然后撑起丰润姣好的身体，发出『锵锵锵』的声音爬过大门，最后留意着不要卡住裙子，慎重又华丽地着地。



（白、白色的。）



小蜜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于是她捣起脸来，心脏怦怦跳。



「你在做什么？你也要一起来喔。」



这件事情就埋藏在心中一辈子吧。



结果小蜜也露出她那与玛丽莲梦露相去甚远的细瘦双腿，潜入学院之中。



「问题的提示就在你的话语中喔。」



「小蜜的话吗？」



「听到玛德莲，我想到的都是糕点的那个玛德莲。我以为这或许是食品企业相关人士的集会。我甚至问过祖父，向他借来可能有关的企业社员名单。当然这全都是徒劳。」



典子说，并一边向她出示书包里的『青美女学院一二〇年史』。那是大开本的硬壳书，是前几年出版的校史。



她说，她回到家时都会一直翻阅这本书。



「或许我真的配不上首席的位置也不一定呢。我无法摆脱既有的观念，一旦受到它的束缚，就完全看不到其他可能性。只要改变观点，明明有很多能用以追索的提示。」



「上面有记载姊妹会的事情吗？」



「不是的，玛德莲不是姊妹会的名字。」



「咦？」



典子在黑暗中微笑。



「在身为糕饼的名字之前，玛德莲可是货真价实的人名喔。她现在也还待在这个学院里。无论过了几十年，她都一直守护着我们。来，小蜜，接下来我们要去跟她打声招呼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大家好，日本的朋友们，让我们当好朋友吧。



听说是昭和时代刚开始的那阵子，她们搭上邮务船『天洋号』来到日本。



「小蜜，你听说过蓝眼睛的洋娃娃吗？」



「好像……听过……」



小蜜还待在美国时，曾经从父亲跟家教那边听过。这好像是两国之间的玩具亲善大使。



这是在日本与美国间政治紧张情绪高涨时，为了巩固两国友谊，由美国传教士雪梨•古利克博士所发起的亲善计画。内容就是彼此把自己国家的娃娃，互赠给当地的小孩。



据闻从美国送到日本的小学跟幼稚园的娃娃，总数高达一万个以上。她们有着宛如梦想着美丽洋装的蓝色眼瞳，这些孩子多么可爱啊。拿到模仿他们尚未见过的西方人而造的洋娃娃时，听说日本的孩子大为惊喜。他们帮娃娃取名字，无比珍重地装饰在学校玄关或校长室前。



做为谢礼，日本这边送出了日本人偶，两国间的交流活动一直持续到战前。



如果两国没有举枪互相残杀，这项活动或许会持续至今也说不定。



「宫城县的贝蒂•珍娃娃，以及山口县的玛莉娃娃。蓝眼睛的娃娃被送到日本各地的学校。残留至今的娃娃很少，听说只剩三百多个。」



「真可惜呢……」



「没办法，毕竟发生了战争嘛。」



典子露出看似寂寞的微笑。



原该是亲善大使的娃娃，在进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似乎一下子就成了敌国的娃娃，被下令处分。即便如此，也有关系人士无法下手处分心爱的娃娃，偷偷把娃娃藏起来。现存的蓝眼睛洋娃娃们都是度过了这段残酷的命运，才回到阳光之下。



「在这本校史中，节录了一些手记。『毁坏《M》会让学生们悲伤，也违背以美国精神为典范的纪和子女士的意志。即便明白这是违背国家命令的罪行，我还是想把它藏起来。我相信总有一天，能吃着与它有因缘的那道点心，天南地北闲聊的日子会到来』……这是当时的校长所留下的话喔。校长甚至把娃娃带到教职员与理事的疏散地点。校长小心地藏好，不让娃娃遭受火炙，也没让她受到损害，后来就在终战的同时把它带回了学校。」



「那，玛德莲不是姊妹会的名字——」



「我想就是这份记载中的《M》，送给我们小学部的蓝眼睛娃娃，她现在就在国中部的校园中。」



在这里，在这个地点，站在月亮与星光闪耀的国中部校园中央，典子这么说。



「……她现在在哪儿？」



「接下来我们就要去找它。小蜜，你应该也见过才对，一定有。」



典子来到的地方是小蜜平时常去喝茶的咖啡厅。



当小蜜问，该如何潜入理所当然上了锁的设施中时，典子拿出夹头发的发夹。她把发夹插进老式喇叭锁中，开始转啊转的。



「典、典子姊姊，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



「不要晃，小蜜。照准一点。」



「对、对不起。」



被命令担任用笔灯照亮钥匙孔的工作，小蜜心惊胆颤地协助她开锁。到锁打开为止，花不到五分钟。



「这是我去年在谢师宴学会的小特技喔。到今年三月以前，小蜜也想想要表演什么唷。」



皇家玫瑰的成员真的很辛苦。



在没有照明的咖啡厅内，射入了笔灯的光芒。熟悉的木制地板，熟悉的桌子，现在椅子都放在桌子上。还有一个熟悉的骨董展示柜。



「姊姊……」



「嗯，真奇怪呢，平常来喝茶时每次都会见到它的。过去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普通的室内摆设。」



小蜜也一样。



她的心脏开始怦怦作响。青美女学院也真坏心，这么重要的娃娃，就该收到哪个更加正式的资料馆去嘛。



因为她一直待在近处，一直待在身边，小蜜因此只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景象。



她仿佛是位长久以来的朋友一样。



「日安，玛德莲。还是该说晚安呢？」



典子隔着展示柜的玻璃门呼唤她。夹杂在一起放在这边的瑰珀翠玩偶与水晶天鹅之间，玛德莲小姐张着大眼睛。



像是在作梦一样的蓝色玻璃眼瞳，看起来好像很柔软的陶瓷肌肤惹人怜爱。金色的卷发，以及会让人联想到玉兰花花瓣的白洋装。典子打开玻璃门，让她往后转，就看到一枚褪色的『Madeleine』名牌，仿佛一直都系在她身上。



「就算被命令破坏掉她，也下不了手呢。」



「真的，毕竟她这么惹人怜爱。」



点头同意的典子侧脸上闪耀着泪光，不过这点还是保密吧。



把娃娃放到穿着制服裙的膝盖上，再次向她自我介绍的典子姊姊的身影，贵重到让她想要一直珍藏在心中——在小蜜眼中，这个身影是如此特别。



离开咖啡厅，走在回到校门的道路上，小蜜一直在思考。



「典子姊姊，我觉得典子姊姊还是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姊妹会首席。」



姊姊明白吗？不只是因为她能找到玛德莲。这种不管旁人怎么说都不放弃的好胜心，以及对现在的自己感到不安的向上心，一定会成为日后开花结果的基础吧。



「而且姊姊也很会逞强呢。」



「哎呀，你说什么？」



典子挑起眉，不过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小蜜已经能分辨出这种程度的事情了。



「既然你这么说，小蜜，我也注意到一件跟你有关的事情喔。」



「什么事情呢？」



「你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存在。」



小蜜不禁停下脚步。



以及呼吸。



典子往前走了三步，又回头看她。



在月光中浮现的是最棒、最美的微笑。



「往后也麻烦你继续帮我喔。」



小蜜当场点了好几次头。



「当、当然！当然好！这是我的荣幸，典子姊姊！」



「是吗？那么这次的早晨朗读会，你也要以朗读者的身分参加喔。就读个威廉•布莱克或华滋华斯的诗作吧。」



「当然——」



当然OK呀，姊姊。正当她想这么大喊时，她突然注意到：



「那个不是只有高年级生才能参加吗？」



「因为你比不擅朗读的高年级生更厉害呀。」



「但是，惯例上……」



「听好了，小蜜。像淡谷舞姬小姐那样打破所有持续至今的传统的行为，并不值得赞同，但是有益发展的改革是必要的。」



「…………」



「我是皇家玫瑰首席蝶间林典子对吧，这点特例会被认可的。」



她无比骄傲地挺起胸膛，所以小蜜也无能反驳。



「…………是，我知道了……」



「我很期待。」



为了走在迈步向前的典子身旁，小蜜加快脚步。



当两人排成一直线，以同样的速度前往校门时，两人的右手跟左手轻轻牵在一起。



于是，忙碌的日常生活又开始了。



——好，华滋华斯啊，华滋华斯，或者是威廉•布莱克。



放学后，小蜜前往市内的中央图书馆。她按照典子所言，为了选择在朗读会上读的诗篇而来到这里。



她借出她想得到的所有诗集，包包变得很沉重。



（……虽然我轻易说出我要支持典子姊姊，不过这还真辛苦呢……）



小蜜并不擅长早起耶。



当她有些踉跄地走过书架之间时，前方发出重重的声响。



「哇，糟糕……」



一位穿着立领制服的少年把书架上的书弄掉了，正慌张不已。因为他手中抱着几乎无法全数拿起的书，还试图从塞得满满的书架上拿出其他书本，结果隔壁一起被抽出来的藏书上下颠倒地跌落在地。



少年就算想捡起弄掉的书，也会因为抱在手中的书本干扰而无法蹲下。只要先把书放到一旁就好了，但当时的他无暇留意这件简单的事情。



「呃，怎、怎么办……冷静，我要冷静……」



人在着急的时候，或许都会变成这副德性吧。小蜜总觉得好像在看着自己一样，于是她靠近少年，帮忙捡起书放回原本的位置，然后走了过去。



（男生也会看种花的书啊。）



那好像是相当专业的园艺书。



他究竟长什么模样呢？她虽然有点在意，不过特地去干扰别人读书也不好，所以她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



那位大哥哥要是能种出漂亮的花就好了呢。



***



另一方面，受小蜜帮忙捡起书本的少年，因宛如被泼了一桶水般的冲击而发着抖。



他用尽全力踏着脚踏车的踏板，一回到位于人力新城的家，立刻开门冲到二楼的小孩房。



「小、小小小小、小舞——！」



「……什么事啊，雪国。」



「有个、有个有个、有个！」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啊？」



「有个超级可爱的女生！」



「你刚才不是去图书馆吗？」



「所以说，我就是在那个图书馆遇到可爱的女生啊。」



少年的名字叫淡谷雪国，明年会成为考生。他是极为平凡的班级委员。



喜欢花卉，每天过着单调的日子。



故事的开端就快揭幕了。



之后的发展#6



一切都过去后，她觉得全都像梦一般。



那些日子确实击碎了小蜜的心，制造出无法磨灭的伤痛。伤口不时隐隐作疼，她也曾度过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但是——一切结束后，就成了相簿上的一页。至今有许多人们如此告诉她，并建议她一笑置之。或许她直到最近才终于了解这些话语的涵义。



突然间，她背后的门敞开了。刚在房间里冲过澡的室友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探出头。



「小蜜，你今天的课不是很早吗？会迟到喔！」



「——对，我马上去！」



她合上展开的笔记本，离开书桌。



离开空舟市后，已经过多久了呢？这里天空的颜色跟那个城市的不一样。



沐浴在音乐中的生活，以及有室友的宿舍生活，小蜜都已经相当习惯了。她的拿手料理是咖哩饭。按照食谱下厨的话，还是能有些成果的。而她不擅长的是烫衣服，因为她笨拙又粗心大意。



蝴蝶之宫偶尔会写信告诉她自己的近况。她似乎依然那么完美。虽然小蜜因诸事繁忙，有时会迟了回信，这点让她感到有点难受。



——典子姊姊，我并不后悔。



——这是在相信彼此之下选择的道路。他应该也可以理解。



——我只愿他生活的地方能有多一点笑容，就算只多一点点也好。



——共同度过的时光很幸福。这不是谎言，我真的这么想。



——希望他一定要过得好，过得幸福。



——这就是一骏河蜜的愿望。